第8章 银河奖征文(6)
在这座巨型建筑的各个角落里,近百名破网者正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和刚刚闻警赶来的各种自动防卫机器人激烈交火。在那列失控的磁悬浮列车冲破真空隧道的外壁撞入车站内部之后,早已潜伏在几处废弃维护通道内的突击小队就立即发起了攻势。由于车站内的大多数防御力量都已经葬身于列车的冲撞与随之而来的真空负压,人类的战士们暂时在交战中占了上风,不过这种状况不可能持续太久——破网者的数量是有限的,而在中城区,托特们的爪牙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然而,这些突击小队的目标原本就不是消灭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对手,他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拖延对方的行动,掩护我那已经减员一半的小队抵达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这一区域的网络节点控制中心。
在悬浮滑板的帮助下,我和瓦伦蒂诺就像两只黑色的雨燕一般在由翻倒的自动化设备、管线与坍塌的建筑材料构成的冰冷丛林中敏捷地穿梭着,完全不顾在我们身边纵横交错的流弹、迷你火箭、高温离子团,以及别的随时可能把我们踢出这场游戏的东西——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勇敢。事实上,我们不过是太过忙碌,以至于抽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些危险罢了。
在我的封闭式头盔的平面显示器上,一幅由红色线条构成的立体地图正随着我的移动不断地腾挪变化着,两幅没有动态调节功能的平面地图则平铺在立体地图一旁,作为辅助定位的参照。这些地图全都来自我在短暂的考古生涯中挖到的信息储存设备,在指示我去挖掘它们时,狄奥根娜只是含糊地声称它们“包含着一些有助于研究近代史的第一手数据”,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发掘行动的真正用意。
众所周知,中城区与下城区的大多数基础设施都是一个世纪,甚至更久之前的遗产,托特们的机械奴仆虽然一直小心地维护着这些设施,却从未进行任何建设乃至改造工作。然而即便如此,我手头的这些老地图也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在先前的冲击中,那列磁悬浮列车一路扫平了一切阻挡它的东西,顺带也把车站这部分的布局完全打乱了。有好几次,我一点都不惊讶地发现,曾经的巷道和走廊被倒下的金属墙壁或者墙板塞得严严实实,而原本是墙的地方则因为冲撞带来的结构应力变化而被成片撕开。
不止一次,我们遇到了正在战斗中的自己人。在一座曾经是维修备件仓库的地方,一小队破网者刚刚消灭了一小群“黑爪”和“监察者”的混编小队,在我俩从他们身边掠过时朝我们挥手欢呼。而在一座断裂的天桥和一处备用发电机室附近,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我们在那儿遇到的两支破网者队伍都遭遇了数倍于己的对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交火中倒下,剩下的人不得不跨过战友们的残躯逐步后撤,同时竭力拖延着敌方推进的脚步。在看到这些人的刹那,我不由得产生了留下来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冲动。但这种冲动仅仅持续了片刻。
“我们快没时间了,高德隆!”瓦伦蒂诺不断扣下扳机,用被帽穿甲弹和燃烧弹解决了好几个朝着破网者们逼近的家伙。但就在同时,一名戴着老式摩托头盔的破网者闪躲不及,被一道如同剑刃般的火焰烧穿了胸膛,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喊叫就倒下死去了。“记住我们的目标!”
“我明白!”在移开目光之前,我将一枚微型云爆弹扔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刚刚被挤开的通风管道中,随之产生的炽热冲击波把一只正努力试图从里面钻出来的“黑爪”变回了零件状态,算是最后帮了这些人一把。
但我们的目标,才是第一位的。
在拐过另外两个急弯,堪堪冲过一座被拦腰炸断的天桥,从一条死胡同中转出来之后,一处看上去足有凯旋门(当然,我指的是“旧”巴黎的那座)那么宽的破洞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这是那列脱轨的磁悬浮列车在动能耗尽前最后的杰作,而我们早些时候之所以要费那么大的手脚让它脱轨,为的就是这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它把这活儿干得相当漂亮:超过一米厚的复合材料墙体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就像用灰泥糊起来的积木一样分崩离析,连带着埋在里头的大量管道和缆线一起变成了一堆面目难辨的建筑垃圾,而那列磁悬浮列车焦黑变形的残骸则被埋在这堆垃圾之中,看上去活像是一条被烤到五分熟的死蛇,黑色的金属颗粒从扭曲的车厢里洒落出来,在地面上堆成了一座小丘。
“下一个转弯处向右转,然后上三楼!”在瞥了一眼电子地图之后,我对瓦伦蒂诺点了点头,同时将悬浮滑板的出力调到了最高限度,准备从面前的这个特大号垃圾堆上跳过去。无论是那列火车,抑或是这座用于接受和转运下城区回收物资的车站,都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与车站只有一墙之隔的这处网络控制中心才是。按照我挖出来的那些资料中的说法,在一个半世纪前,当中城区尚未完全变成一座巨型自动化工厂时,我们的祖辈建造了这个地方,以便在发生大规模网络故障时能够为周边地区提供最低限度的应急服务,并让维护人员有一个可以执行紧急干预行动的平台。如果那些资料没有说谎的话,这将是这个地方第一次真正投入使用。
我咬了咬牙。
“雷霆-550”开始提速。
“高德隆,你前面——当心!”就在我即将跃过垃圾堆顶端的瞬间,一个迅速移动的黑色影子突然重重地与我撞了个照面。尽管“雷霆-550”的再平衡能力十分优秀,但在这样的冲撞之下,再怎么调整也只能是白费力气。于是,我从悬浮滑板上滚了下去,偏离了原先的飞行轨迹,当然,也避开了那个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台“猎蛛”。或者更准确点说,那是一台被卷入了这场我蓄意制造的交通事故中,从而被撞了个半死不活,最后被埋进这堆垃圾里的“猎蛛”MK-3。它的顶部武器站已经在撞击中基本报废了,离子炮的磁约束炮管歪歪扭扭地插进一台毁掉的光学传感器里,活像是一棵营养不良的骨白色灌木,并联式电磁机枪塔更是已经不见踪影。具有变色能力的活体甲壳就像干旱已久的土地一样布满了裂缝,黏稠的暗绿色组织液源源不断地从折裂的关节中渗出。
但是,严重的伤势显然并没有完全剥夺它杀戮的能力:在它的一截还算完好的利爪上,瓦伦蒂诺被刺穿的残躯正在持续地痉挛着,从那道巨大的伤口流出的鲜血,与“猎蛛”破碎的活体组织混在一块儿,将系在他身后的那面三色旗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我很清楚,如果他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从滑板上撞了下来,现在挂在那儿的就是我自己,但瓦伦蒂诺没有让这种事发生——在这次行动中,我必须生存下去,而他则是可以被牺牲的。
我举起三管气手枪,一口气把剩下的弹药统统打了出去,爆破弹头在破碎的甲壳边缘接连炸开,半凝固的脓液与肌肉纤维就像庆典上发射的礼花弹一般喷涌而出,然后纷纷扬扬地洒向地面——不过这点儿伤害显然远远不足以使这家伙的行动能力瘫痪。当它的一条半残的肢体从一块混凝土板下抽出,猛然朝我刺来时,我只来得及朝着侧面一滚,堪堪避开了这原本足以致命的一击。接着,我强迫自己忽视摔伤所造成的剧痛,开始用双脚朝目标奔跑。
投射在我眼前的那份一个世纪前绘制的三维建筑结构图明白无误地显示,这座网络控制中心的主要控制终端位于整座建筑的三楼,离我目前所处位置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三十米。但我也明白,“直线距离”这个词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不了数的。在我的视野之内,能够让我登上二楼的通道总共有两条:一座大门紧闭,天知道已经停用了多少年的老式电梯,以及一座看上去活像一截银色鱼骨架消防梯。
我朝着消防梯跑去。
几近残废的“猎蛛”就像一头真正的蜘蛛一般,用两排泛着红光的光学传感器盯紧了我,随即进行了它服役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跳跃——当然,在近一半的腿严重受损的情况下,这种尝试注定不可能完全成功,但这家伙还是摆脱了压在身上的建筑废料,气势如虹地撞在了消防梯上。由细细的陶瓷隔栅拼接成的梯级,顿时被这家伙的体重从墙面上生生拽了下来,和一截齐根而断、包裹着活体组织外壳的机械足一道砸在了地面上,掀起了一片烟尘。
我转身冲向了电梯,而“猎蛛”又一次动了起来。
如果有哪个事不关己的第三者正在看着眼下的这一幕的话,那他或者她十有八九会因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而笑得喘不过气来:在翻腾的灰尘中,我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以勉强比乌龟快那么一截的速度“跑”过千疮百孔的大厅,而那台半死不活的“猎蛛”则用和乌龟基本相当的速度不屈不挠地紧跟着我,它那破碎的活体变色外壳表面不断失控地变换着光怪陆离的色调,活像是一堆长着腿的特大号霓虹灯。
这场荒诞的“赛跑”的目的地,是大约二十米外的一座没有动力的电梯。简单的概率计算告诉我,假如一切顺利,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成功概率:整座中心总共有三层,我现在位于第二层中央的大厅内,而电梯轿厢可能停在其中任意一层的位置。
但我必须赌一把运气。
当飘散在大厅内的尘埃开始散去时,我从腰带上取下了最后的一件武器:一枚专门用来破坏房门的迷你磁性手雷,然后以最大的力量将它掷向了电梯门。伴着一声闷响,脆弱的铝合金门板凹下去了一大块,露出的缝隙正好够让我用随身携带的多用途撬棍将它撬开,但我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在受损的门扇闪到一旁之后,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数到三,然后重新睁开。
除了在红色告警灯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粗大吊缆,电梯井里空无一物——轿厢停留在我脚下的一楼。
我没有纵声欢呼,但这仅仅是因为我的喉咙实在是太过干渴,但在我意识深处的某些角落中,胜利的甜美滋味已经提前蔓延了开来。在那台“猎蛛”挪过来之前,我已经沿着电梯吊缆攀上了三楼,站在了那台已经被封存了近一个世纪的终端之前。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我在狄奥根娜的指示下发掘出的那些资料告诉我,在自动维护系统的精心养护下,这些古老的设备仍然能够运作。
与之前的一连串波折相比,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就在和狄奥根娜见面前几分钟,我曾发掘出过一份早在托特们诞生前就被封存的储存卡,而在那之后,新巴黎的专家们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从它携带的信息库中找出了我们真正用得着的那点儿干货——那是一段总量不到三千个比特的简单文字记录,由几段授权码、登录秘钥和用来验证登录者身份的随机短句组成。靠着这些信息,我可以替代那些已经过世多年的操作员们启动一系列早已被遗忘的后门程序。
我在昏暗的应急灯光线下像一个疯狂演奏的钢琴家一般敲击着老得掉渣的机械式键盘,不断将一道又一道指令用古老的程序语言编写出来,再以这个新得到的虚拟身份发送出去。当最后一道指令生效之后,我立即将一块存储卡插进了终端的设备接口中——在随后的几秒钟内,一份狄奥根娜事先录制的演讲,以及一个塞满了新巴黎人编写的宣传材料的数据包就会被后门程序送往数以千万计的网关。当然,托特们也许会采取拦截措施,但在这些措施生效之前,数以亿计的人将会接收到我们的信息,并出于惊讶与好奇而将它转发给更多的人。狄奥根娜的种子已经被播下,现在我们只需要……
一道寒冷彻骨的凉意突然穿透了我的腰际,速度之快,以至于我在几秒之后才感觉到了第一波袭来的痛楚。
我下意识地朝着伤口伸出手去,却摸到了一截仍然带着我血液余温的尖锐金属刃——那台“猎蛛”最终还是设法爬了上来,并且成功地给了毫无防备的我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
“你来迟了,伙计。”我扭头看着伤痕累累的“猎蛛”正在熄灭的红色光学传感器,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在这一刹那,我腹部的伤口,那截血淋淋的金属爪尖,甚至是即将降临的死亡,突然都变得无比荒谬而可笑,唯一真实的,只有终端机显示屏上弹出的“发送完成”字样,以及一面正在徐徐展开的三色旗。
“你来迟了,伙计……”在最终的黑暗降临之前,我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8.上城区
在睁开双眼的刹那,生命与记忆共同回到了我的躯体。
我猛然记起了自己是谁,随后又想起了更多东西——其中一些是我在不久之前才亲身经历的,而另一些则一度曾经被我所遗忘。虚假记忆的层层雾瘴,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散去,将掩盖在其下的本我显露了出来。
我重新闭上双眼,花了几分钟时间让自己消化这些记忆,然后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缓缓踱到了几码外的落地窗前。
泛着宝石蓝色光泽的地球出现在了我的脚下。
拉格朗日城,上城区光辉的顶端。在建成后的七十余年中,这座巨型空间站一直停留在地月系的中心,它也是托特系统的核心与整个世界最主要的根服务器所在地。假如说,在如今的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被称之为“首都”的话,那就非这里莫属了。
由于大量记忆再度浮现所带来的冲击,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对着面前的落地窗凝视了片刻,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地球、第二月球(那是一颗十八年前俘获的特洛伊型小行星,目前已经成了一处近地航天站)、来回穿梭的无人运输艇和通勤船、当然,还有我那映射在强化玻璃上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