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松井的伤疤

“由我来宣布，彭宫中学第六十届文化节开幕仪式正式开始。首先让我们欢迎彭宫中学校长，彭大仙先生讲话。”礼堂里传来林楚若好听的声音。

掌声。

石爱力躲在厕所里回味着刚才动听的声音，然后连忙捂住了耳朵。

校长讲话里有一半都是谎言，而又在人这么多的地方。石爱力暗暗地想，如果现在他在里面，校长一定已经死在台上面了。

最近的一个月以来，石爱力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石爱力，17岁的彭宫中学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个月以前吞下了703口香糖，因为谎言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开叔。并从此以后开始了恐怖谎言生活。由于703口香糖是当初找到和氏璧的卞和子孙卞氏家族开的，同时为了纪念几千年前把和氏璧吞进肚子里然后跳火山自杀的卞三宝和遗留下来的和氏璧的谎言，只要被吞下703口香糖的人看到或感觉到撒谎，撒谎的人就会有灾难，甚至死亡。石爱力就成为了那个吞下703口香糖的谎言见证人。

为了避免伤害无辜的生命，石爱力决定不看电视不玩计算机，唯一的消遣变成了看报纸；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石爱力决定不在人多的地方出入，因为撒谎的地点人越多来的灾难就越强烈，死亡的概率更高。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方说石爱力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必须拜托他的两个新朋友：卞小明和甘茹芸去超级市场买；石爱力上学总是避免在人多的地方出现；石爱力所有的对外只是就来自报纸、杂志、书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石爱力绝对不会坐人挤满的公共汽车，所以他只能每天走很多路到学校……

特别是最近的一次测验，让石爱力吸取了教训。

每当有一些重要考试来临的时候，教室里往往会回荡着这样的谎言：“要考试吗？什么考试？”“怎么办，我根本没看过！”“我完了，这次真的一个字都没看，及格就不错了。”“我完全不知道要考试！”……而往往到最后，这些人出来的成绩总是好得足以见鬼。

石爱力在单元测验前早早地到教室温书，就听到了这些可怕的谎言，谎言的制造者也都“幸运”地无法参加这些他们“完全没有准备过”的测验了。

从此以后石爱力再也不敢在考试的日子这么早到教室了。

这个世界上对石爱力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就是精神病医院。因为在精神病医院说谎是无效的——也就是说不会被和氏璧诅咒。而这也是石爱力常去的一个地方——因为开姨就在精神病医院。开叔死后，开姨精神就彻底崩溃了，两天以后住进了精神病医院，石爱力一个星期会来5次，剩下两天把开姨交给开姨的儿子吕布。

1分钟，2分钟……石爱力看着表计时，估计校长讲话差不多完了，便放开手。果然，校长正在说最后一句“圆满成功”。石爱力现在的境界已经很高了。

“本周就是文化节，所有的活动都应该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就请大家享受吧！”一声枪声，石爱力可以想象礼堂里面礼花四射的场面，他却无法看到。林楚若欢快又有魄力的声音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明亮。

林楚若，学生会长，是石爱力暗恋的女生。

石爱力起身回到班里，甘茹芸正心急如焚地找他。

“石爱力，你快来听听卞小明是怎么说的吧！”甘茹芸恼火地说。

“石爱力，抱歉，我爱莫能助。”卞小明轻松地说。

“今天上原先生带他的学生参观我们学校，但没想到卞小明找的那个翻译这么不可靠，临时说没空！”甘茹芸愤怒地说，却也必须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那个人叫做梁凯平，意大利来的，是个语言天才，几乎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他都会。”卞小明看起来轻描淡写，“但他最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次的事他也万分抱歉。”

“什么万分抱歉？卞小明！你的态度就很不对！”甘茹芸越说越大声，还拍桌子，吸引了很多目光。两个星期以来，卞小明和甘茹芸不是在甘茹芸的督促下练习友谊小姐和友谊先生的动作就是在为和氏璧的事情吵架。甘茹芸实在不是那种很好欺负的女生。

“我也没办法啊。”卞小明有点无赖地说。这两个星期卞小明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变化。之前他的冷漠感降低了很多，也不再那么高傲了，有的时候还会跟甘茹芸吵一吵。

甘茹芸正想回击，上课铃声就响了。甘茹芸白了有点恶作剧成功般开心的卞小明一眼，然后气鼓鼓地回到第一排的位置上。

石爱力叹了一口气。

什么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今天终于理解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是船前面有只鳄鱼，实在没有办法绕过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闭上眼睛，相信天命——如果运气好的话，就有可能在终点船直。

现在，只能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一个上午的课上完以后，文化节的停课活动就开始了。

“理科小王子，今天我要跟美女班长商量辩论赛的事情，不陪你吃饭了，你就继续跟你亲爱的人间极品一起吃吧。你千万不要觉得寂寞哦！”路扬欢快地跑过来对石爱力说，然后就很没人性地跑向林楚若，耳边又传来林楚若那句经典的“你不要这么幼稚了！”

石爱力收拾好东西，甘茹芸抱着一个档夹向他走来。

“一起去吃吧，我查到了很多资料。”甘茹芸大方地说。

石爱力点点头，然后望向卞小明昏睡的脑袋。

“叫一下卞小明吧。”这两个星期一直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中饭。

“这种讲话不算数的人让他一辈子睡过去也没关系。”甘茹芸气呼呼地说，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毒的话，然后她一转身就挺着有点肥胖的身体孤傲地走向饭厅。

卞小明慢慢抬起头，揉揉眼睛，一脸无辜。

“石爱力，你今天下午到底打算怎么办？”甘茹芸喝了一口果汁说。

“我不知道，你们友谊小姐和友谊先生肯定是要先跟他们问好之类的。”石爱力的筷子夹着一个鱼翅。

“没错。”卞小明难得主动说话，“我和甘茹芸会先与一宫的学生交流一番，然后我们会带他们来参观，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就已经看到上原莴苣了。”

“上原莴苣他们应该会参观教学区。下午本来是在礼堂表演高三保送生的节目，教学区会空掉，但你又不方便去礼堂，所以你就呆在教室好了。”甘茹芸思索了一下说。

“可是这样我什么时候找他谈？怎么谈？”石爱力心很慌。

“这样吧，我和这个家伙负责把他们住的地方问出来，当然是要上原莴苣的具体房间，然后我们下午活动结束后陪你一起去拜访。”甘茹芸说，一面瞪了“那个家伙”卞小明一眼。她显然还没有完全消气。

“好主意。”卞小明脸上露出很难得很难的表情——而且那种表情还叫做微笑。

“那就这么办。”甘茹芸做主，“不过我警告你，你等一下一定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一个人不一定应付的来。”

“哦——这样啊——”卞小明说，“我还以为你超强的咧。”

“我吃完了。”甘茹芸起身端着盘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真是一个人间极品。”卞小明笑着说。

“你也一样。”石爱力也笑了起来，一开始认识卞小明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一个机器人。

卞小明再次有点深沉地笑笑，然后低头不语。

石爱力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礼堂里的笑声很响，即使是在礼礼堂很远的教室里他都可以听到。

石爱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听到外面有从远到近传来的谈话声和脚步声。

似乎是很多人，石爱力捉摸着，应该是日本一宫中学那帮人吧。

脚步声和喧闹的谈话声很快就靠近了教室，石爱力也就得以听清他们的谈话。

“这里的环境很好呢。”一个日本女生用有点生疏的中文兴奋地说，“外面可以看到山。”

“多谢夸奖。”似乎是甘茹芸的声音，她难得用这么礼貌这么淑女的应答方式回答。

“还有校服也很好看，真想看你穿校服的样子，甘同学。”那个女生的声音还真细。

石爱力忍不住向外看了一眼，差点把刚喝下的水喷出来。

甘茹芸正站在教室门口。她满脸笑容，眼镜还是一如既往地厚重。仿佛是故意显示出她又黑的肤色和偏胖的体型，她身穿一件亮黄色的唐装，一脸媚态。

“咦？这里有人。”一个穿着亮色皮毛外套的日本男生把头伸到门口新鲜地说。

外面所有的人都进来了，一共只有四个人。卞小明、甘茹芸和另外两个日本学生。

“咦？怎么只有你们？”石爱力脱口而出，“上原莴苣呢？”

甘茹芸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对着日本学生说：“这里是我们的教室，这个人有点不舒服……”

话还没有说完，甘茹芸就后悔了。

一只硕大的马蜂正停在准备说谎的她的肩上，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那个……他在这里等人，他不能去礼堂。”甘茹芸立即改口，肩上的马蜂得意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不能去礼堂？”日本男生奇怪地看了石爱力一眼。

石爱力冲他们笑了一笑，然后说：“腿有点不舒服。”石爱力说谎是没有任何灾难会发生的。

“你好。”日本女生有礼貌地走过来鞠躬，“我叫松井凉子，这位是我的搭档上原太郎。请多多指教。”

上原也在笑，他亮色的皮外套在阳光下发光。上原留着很普通的男生平头，脸很清爽，却似乎可以从有些泛黄的削纹当中看到岁月扫过的痕迹。

“你好。”石爱力微笑着说，“等等，上原？”

“嗯，奇怪吗？”松井笑眯眯地说，眼神滑过一丝异样，“跟古怪的上原老师一个姓呢，真是奇怪的巧合。我的中文还不错吧。”

“哇！你中文很好呢！”石爱力有点诧异，刚才听这个女生说中文还很生疏的样子，怎么一下子连“巧合”这种词语都会用了。不过怎么觉得她有点故意绕开上原老师这个话题。

“谢谢夸奖。”松井笑着说，眼睛眯成一条缝，很甜美。

“我们去山下玩吧。”一直不说话的卞小明突然很有魄力地说了一句，“在山上已经玩了那么久。”

“嗯！好的。”松井立刻点头示好，一边带一点花痴的眼神看卞小明。

日本女生果然都是花痴。以前路扬跟石爱力那么讲过，这回石爱力总算是相信了。

“可是……可是……我们这么穿可以吗？”甘茹芸红着脸问。

松井凉子穿的是粉红色的日本和服，据说联谊女生都必须穿代表国家特色的衣服。

“中国人都不穿这些的吗？”松井有点疑惑地问，“那好吧，我们去换，你们等我们一下。”

小兔子烤肉店。

“为了中日的友好……不对不对，这个太严肃了……为了我们相遇的缘分——干杯——！”甘茹芸笑着举杯。

五个人把手中的啤酒杯碰到一起。

石爱力滴酒不沾，这次也一样，用“王老吉”代替啤酒。

“卞小明君——你真是太可爱了。”几杯啤酒下肚，松井有一点微醉，笑着对卞小明说。松井换了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和一件红色毛线短袖，室内温度很高，她脱掉风衣，露出白皙的手臂。石爱力第一次看到过这么美这么白的手臂。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跟旁边把粉色针织上衣袖子拼命向上卷的甘茹芸的黝黑粗壮的手臂简直不是长在同一种生物上的。只是，很明显的，在松井右手臂上有一个淡粉色的伤疤，虽然很淡，却又很明显。

上原在旁边有点沉默——他沉默不是因为跟石爱力一样腼腆怕生，而是因为中文不是很好。

“松井同学，你也很可爱啊。”卞小明露出迷人高贵的笑容。

“呵呵呵呵……”松井红着脸笑。

“咯咯咯咯咯……”甘茹芸跟着笑，越笑越大声，周围突然一片寂静。

“那个……甘茹芸同学——你的笑声太可爱了……呵呵呵”松井又笑了起来。

“上原同学，你要不要鸡翅膀？”卞小明微笑着从烧烤架上取下一只鸡翅递到上原面前。

“谢谢。”上原接过说。

“说到上原，你是说上原老师很奇怪，为什么呢？”甘茹芸丝毫不松懈，立即顺着话开问。

“上原老师我们不是很了解。”松井突然不笑了，有点虚地回答，然后看着她自己的烤肉。

“这样啊……”卞小明微笑着说，“他还好相处吧……”

“这……应该还蛮好相处的。”松井陶醉地看着卞小明的笑容回答。

“上原同学呢？你跟上原老师……怎么听着有点怪……你们不会有什么血亲关系吧。”甘茹芸一针见血，问出了石爱力心中想问的。

松井和上原古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怎么会呢？呵呵呵呵……”松井立即帮上原说，一边急忙把一根块煮烂的牛肉串从烤火上移开，“不是啦……”

石爱力在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不舒服地被什么卡住了。

“啊！”松井一面尖叫，一面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牛肉串从火上移开的一瞬间，滚烫的油火喷洒出来，溅到松井白皙的手臂上。

“松井，你没事吧？”甘茹芸着急地问。

上原在旁边一个劲地帮松井擦掉油污，松井用手捂着被烫到的地方，卞小明则是冷静地走到服务台去要一些苏打。

甘茹芸一边帮松井关掉烤火，一边朝石爱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灾难不可能是说来就来的，也就是说松井所说的“上原和上原老师没有关系”是谎言。

事情正在向一个很意外的方向发展。卞小明等待着服务部经理的到来，嘴角慢慢浮起一抹笑容。

为了送松井凉子回房间，甘茹芸、卞小明和石爱力顺理成章地来到了日本联谊学生住的酒店：棕州市国际大酒店。

送完松井进房间以后，上原说要留在房间陪她，于是其他三个人就在国际大酒店7楼徘徊，想着上原莴苣和上原太郎的事情。

想着走着，三个人来到走廊的尽头，在接近楼梯口的门旁边停了下来。

“果然是诅咒。”卞小明讪笑着说。

“嗯？你有什么发现吗？”石爱力有些疑惑地问。

“那个松井，她被烫到的那个地方，原来就有一个伤疤，而且也很明显是被烫伤的。”卞小明淡淡地说。

“是吗？”石爱力努力回忆松井白皙的手臂……对了！松井在那个位置真的有一个伤疤，因为松井的手臂很白，所以石爱力注意了很长时间。

“想起来了吧。”卞小明很有成就感地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从一脸迷茫到突然一片清晰的变化过程。

“那……那可以说明什么？”甘茹芸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那就说明，在几年前，或者是十几年前，松井凉子曾经因为同样的原因在同一个部位被烫伤。”卞小明自信地推断。

“在同一个部位很好理解，但是为什么就可以说是同一个原因？”甘茹芸反驳。

“这就是诅咒了。”卞小明说，“普通的巧合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可是卞小明，这样就下定结论我也觉得有点……”石爱力也觉得这样将实在有点没根没据，强词夺理。

“而且，你们没有发现吗？那个伤疤，充满了谎言的味道。”卞小明看着石爱力说。

“谎言的味道？”甘茹芸和石爱力异口同声。

“没错。谎言的味道……诅咒的气息……”卞小明迈开了步伐，“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个房间里。”

卞小明停在一个房间门口。

石爱力和甘茹芸也走到那个房间门口，甘茹芸倒吸了一口冷气。石爱力看到那个门牌就觉得腿软。

703。

7楼走廊尽头数过来的第三间房。

沉默了很久，甘茹芸说话了。

“我们敲门吧。”她坚定地说。

石爱力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石爱力深呼吸一口，然后用中指关节在门上叩了三下。

每一下，似乎都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每一下，仿佛都在宣判他的死亡；每一下，都是他命运走向的见证。

第一下，他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些受害者，开叔正慈祥地看着他；刘丽雯身穿华贵的晚礼服，手里捧着奖杯，眼里充满憎恨地瞪着他，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毁掉自己；马丁·米勒双眼布满血丝，复杂地盯着他的眼睛……

第二下，他的思维急速穿行，记忆像潮水，回忆排山倒海地向他涌来。他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早上，那个他把703口香糖吞下去的早上，那节改变他人生的数学课——该死的，为什么会把703口香糖吞下去呢……

第三下，他感受到了那一点点的谎言味道，似乎真的如卞小明所说，那谎言的味道，来自松井的伤疤，诅咒的伤疤。

三下敲完，门也就开了，仿佛是童话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财宝山洞之门。

一个人站在门后面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们，那笑容却那样寒冷。

他穿着亮色的皮毛外套，在华丽的酒店灯光下放出纠缠萦绕着的光芒。他顶着个普通的平头，脸很清爽，也很年轻。他笑着，那笑容里充满岁月的沧桑。

不是上原莴苣，是上原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