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小说全集(套装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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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9)

她就这样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只顾往前走着。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到半分钟工夫,她又打开信,尽量定下心,又忍痛读起了跟威克姆有关的那些话,硬逼着自己去仔细玩味每句话的意思。信中所讲威克姆同彭伯利家的关系,与威克姆自己讲的完全一致;还有老达西先生对他的恩惠,虽说她以前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是也与威克姆自己所说的完全吻合。到这里为止,双方所说的情况可以互相印证。但是一读到遗嘱问题,两人的说法可就大相径庭了。威克姆说到牧师俸禄的那些话,她还记忆犹新。一想起那些话,就不免感到,他们俩总有一个人在撒谎,一时之间,她洋洋自得地认为,她这种想法不会有错。但她仔仔细细地一读再读时,威克姆放弃了接受牧师俸禄的权利,代而获得了三千镑的巨款,这些具体情况又使她踌躇起来。她收起信,不偏不倚地权衡了一下每个情节,仔仔细细地斟酌了一下每句话,看看是否真有其事,但是徒劳无益。双方只是各执一辞。她只得再往下读。她原以为,任凭达西先生如何花言巧语,颠倒是非,也丝毫不能减轻他的卑鄙无耻,但信中每行话都清楚地表明,这件事只要换个说法,达西先生就能变得完全清白无辜。

他毫无顾忌地把骄奢淫逸的罪名加在威克姆先生头上,这使她大为骇然,加之她又提不出反证,因此也就越发惊骇。威克姆参加某郡民兵团之前,伊丽莎白还从未听说过他这个人,而他之所以要参加民兵团,也只是因为偶然在城里遇见一个以前有点泛泛之交的朋友,劝他加入的。对于他过去的生活方式,除了他自己所说的以外,她还一无所知。至于他的真正人品,她即便打听得到,也不想去寻根究底。就凭他那仪态音容,你马上就会觉得,他具备一切美德。她试图想起一点足以说明他品行端正的事例,想起一点他为人正直厚道的特性,以便使他免遭达西先生的诽谤,或者,至少可以凭借他的显著优点,来弥补他的偶然过失——达西先生说他长年游手好闲,行为不轨,她倒试图将之归为偶然的过失。可惜她想不出他有那样的好处。她一眨眼就能看见他出现在她面前,风度翩翩,谈吐优雅,但除了邻里的交口称誉,以及他用交际手腕在伙伴之间赢得的好感之外,她却想不出他还具有什么实在的优点。她在这一点上琢磨了半天之后,又继续读信。天哪!接下去读到他对达西小姐用心不良,她昨天上午跟菲茨威廉上校的谈话,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一点。信上最后让她去问问菲茨威廉上校,看看他说的每个情况是否属实。她以前早就听菲茨威廉上校说过,他对他表弟的一切事情都很关心,再说她也没有理由去怀疑他的人格。她一度还几乎真想去问问他,但是又怕问起来觉得尴尬,便连忙煞住了这个念头,后来再想想,假如达西先生拿不准表兄会替他说话,那他决不会贸然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于是她就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天晚上她与威克姆在菲利普斯先生家谈的那些话,她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有许多话,她依然记忆犹新。她现在才意识到,他不该跟一个陌生人讲这些话,她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一点。她发现,他那样标榜自己实在有些粗俗,而且他的言行也互相矛盾。她记得他曾经夸口说,他不怕见到达西先生,达西先生可以离开乡下,他威克姆决不退缩,然而,他却没敢参加下一周在内瑟菲尔德举行的舞会。她还记得,内瑟菲尔德那家人没有搬走之前,除了她以外,他没有跟任何人谈起过自己的身世,但是那家人搬走之后,这件事便到处议论纷纷。他不遗余力、肆无忌惮地诋毁达西先生的人格,尽管他向她说过,他出于对那位先父的敬重,永远不会去揭他儿子的短。

现在看来,与他有关的一切跟以前是大不相同!他之所以向金小姐献殷勤,完全是着眼于金钱,真是令人可憎。金小姐财产不多,这并不说明他欲望不高,而只能证明他见钱就要眼红。他对她伊丽莎白也动机不纯,不是误以为她有钱,就是想博得她的喜爱,借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她自己也太不谨慎,居然让他看出了她喜爱他。她越想就对他越没有好感。为了进一步替达西先生辩护,她禁不住又想起宾利当初受到简盘问时,早就说过达西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毫无过失。达西尽管态度傲慢,令人可憎,但自从他们认识以来(特别是最近他们经常见面,她对他的言行举止也更加熟悉),从没见过他有什么品行不端或是蛮不讲理的地方,从没见过他有什么违反教规或是伤风败俗的陋习。他的亲友们都很尊敬他,器重他,就连威克姆也承认他是个好哥哥,她还常常听见达西充满深情地说起自己的妹妹,说明他还有些亲切的情感。假如达西的所作所为真像威克姆说的那样恶劣,那种胡作非为也很难掩尽天下人的耳目。一个如此胡作非为的人,竟能跟宾利先生这样和蔼可亲的人结为好友,真令人不可思议。

她越想越觉得羞愧难当。无论想到达西,还是想到威克姆,她总觉得自己太盲目,太偏颇,心怀偏见,不近情理。

“我的行为多么可卑!”她大声叫道。“我还一向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有眼力,有见识呢!我还常常看不起姐姐的宽怀大度,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总是无聊或是无稽地胡乱猜疑。这一发现真让我感到羞愧啊!然而我也活该感到羞愧!我即使坠入情网,也不会盲目到如此可鄙的地步。不过我最蠢的,还不是坠入情网的问题,而是虚荣心在作怪。我起初认识他们两个的时候,一个喜欢我,我很得意,一个怠慢我,我就生气,因此,在对待他俩的问题上,我抱着偏见和无知,完全丧失了理智。我到现在才有了点自知之明。”

她从自己想到简,又从简想到宾利,随即立刻想起:达西先生对那件事的解释似乎很不充分,于是她又读信。第二次读起来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她既然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相信他,又怎么能在另一件事情上拒不相信他的话呢?他说他丝毫看不出来她姐姐对宾利有意思,于是她不禁想起了夏洛特的一贯看法。她也无法否认,达西把简形容得十分恰当。她觉得,简虽然感情热烈,但表面上却不露形迹,她平常那副安然自得的神态,让人很难看出她的多情善感。

当她读到他提起她家里人的那一段时,虽然话说得很尖锐,但却句句都是实情,因此她越发觉得羞愧难当。他的指责一针见血,让她无法否认。他特别提到内瑟菲尔德舞会上发生的情形,正是这些情形,首先促使他反对这门婚事。其实,这些情形不仅使他难以忘怀,也使她自己难以忘怀。

至于达西对她和她姐姐的恭维,她也不无感触。她听了比较舒心,但是并没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她家里人不争气,惹得他看不起,这很难让她从恭维中得到安慰。她认为,简的失恋实际上是她的至亲一手造成的,由此可见,亲人行为失检会给她们姐妹俩的声誉带来多大损害,一想到这里,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

她顺着小路走了两个钟头,心里不停地左思右想,又把许多事情重新考虑了一番,判断一下是否确有可能,面对如此突然、如此重大的变化,头脑要尽量转过弯来。最后,她觉得有些疲乏,又想起出来好久了,便转身往回走。进屋的时候,她希望自己看上去跟平常一样愉快,并且决计不再去想心思,免得跟人谈话老是走神。

人家当即告诉她,她外出期间,罗辛斯的两位先生先后来造访,达西先生是来辞行的,只待了几分钟,菲茨威廉上校跟她们起码坐了一个钟头,期望她能回来,几乎想要跑出去找她。伊丽莎白听说没见到这位客人,虽然表面上装出很惋惜的样子,心里却感到万分高兴。她心中再也没有菲茨威廉上校了,她一心只想着那封信。

第十四章

第二天上午,两位先生离开了罗辛斯。柯林斯先生待在门房附近,等着给他们送行,回家时带回来一条好消息,说是经过刚才在罗辛斯的别恨离愁之后,两位先生看上去身体非常健康,精神也挺饱满。随后他又赶到罗辛斯,去安慰凯瑟琳夫人母女。他回到家里,又得意非凡地带来凯瑟琳夫人的口信,说老人家觉得心里沉闷,切望他们大家和她共进晚餐。

伊丽莎白一见到凯瑟琳夫人,就不禁在想,她当初假使愿意的话,现在倒要成为夫人没过门的外甥媳妇了。再想到那样一来夫人会多么气愤,她又禁不住笑了。“她会怎么说呢?她会怎么表现呢?”她觉得这些问题颇为有趣。

大家首先谈到罗辛斯少了两位佳宾。“不瞒你们说,我心里难受极了,”凯瑟琳夫人说道。“我相信,谁也不会像我一样,朋友走了会觉得这么伤心。不过我特别喜欢这两个年轻人,我知道他们也很喜欢我!他们可真舍不得走啊!不过他们一向如此。那位可爱的上校直到临行前还能强打着精神,但是达西看上去难过极了,我看比去年还难过。他对罗辛斯的感情真是越来越深。”

说到这里,柯林斯先生赶忙恭维了一句,还暗示了一下原因,母女俩听了,都嫣然一笑。

吃过饭以后,凯瑟琳夫人说贝内特小姐好像不太开心,并且立即断定,她准是因为不愿意马上就回家去,接着又说道: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得给你母亲写封信,求她让你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柯林斯夫人一定非常喜欢你和她做伴。”

“多谢夫人的好心挽留,”伊丽莎白答道,“可惜我不能领受你的盛情。我下星期六一定要进城去。”

“哎哟,那样一来,你在这里只住了六周啊。我原指望你能待上两个月。你没来之前,我就跟柯林斯夫人这么说过。你用不着走得这么急。贝内特太太一定会让你再待两周的。”

“可我父亲不让我待。他上周写信来催我回去。”

“哦!只要你母亲让你,你父亲当然会肯的。做父亲的向来不把女儿放在心上。你要是能再住满一个月,我就可以把你们两人中的一个带到伦敦,因为我六月初要去那里待一周。道森既然不反对驾四轮马车,那就可以宽宽敞敞地带上你们中的一个。说真的,假使天气凉快的话,我倒不妨把你们两个都带上,反正你俩个头都不大。”

“你太好心啦,夫人。不过,我想,我们还得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凯瑟琳夫人也就不便勉强。

“柯林斯夫人,你得打发个仆人送她们走。你知道,我一向心直口快,两个年轻小姐孤单单地乘着驿车赶路,真叫我不放心。这样做太不像话。你千万得派个人送送她们。我最看不惯这种事。对于年轻小姐们,我们总得根据她们的身份,恰当地保护她们,关照她们。我外甥女乔治亚娜去年夏天到拉姆斯盖特去的时候,我非要让她带上两个男仆不可。达西小姐身为彭伯利达西先生和安妮夫人的千金,不那样做就难免有失体统。我特别留心这类事情。你应该打发约翰去伴送两位小姐,柯林斯夫人。我很高兴,想到提起这件事,不然让她们孤零零地自己走,那可真要丢你的脸啦。”

“我舅舅会打发仆人来接我们的。”

“哦,你舅舅!他真雇了个男仆吗?我听了很高兴,还有人替你想到这些事。你们打算在哪里换马呢?哦!当然是在布罗姆利啦。你只要在贝尔客栈提起我的名字,就会有人来关照你们的。”

关于她们旅程的事,凯瑟琳夫人还有许多话要问,而且她并非全是自问自答,因此你还得留心去听,不过伊丽莎白反而觉得侥幸,不然的话,光顾得想心事,倒会忘了自己当时的处境。有心事应该等到一个人的时候再去想。每逢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尽情地想个痛快。她每天都要独自散散步,一边走一边尽兴地回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达西先生那封信,她都快要背出来了。她研究了每一句话,对写信人的情感时冷时热。一想起他那笔调,她到现在还义愤填膺,但是一想到以前如何错怪了他,错骂了他,她又气起自己来。他的沮丧情绪也引起了她的同情。他的钟情令她感激,他的人格令她尊敬,但她却无法对他产生好感。她拒绝他以后,从来不曾有过片刻的懊悔,她压根儿不想再见到他。她以往的行为经常使她感到烦恼和懊悔,家人的种种不幸缺陷更叫她懊恼万分。这些缺陷是无可救药的。父亲对这些缺陷只是一笑置之,几个小女儿那么放荡轻佻,他也从不加以管束。母亲本身举止失检,因而完全感觉不到这方面的危害。伊丽莎白常常和简同心协力,试图劝阻凯瑟琳和莉迪亚不要那么轻率。但是她们受到母亲的纵容,怎么可能上进呢?凯瑟琳性情懦弱,容易动气,完全听任莉迪亚摆布,一听到姐姐们规劝便要冒火。莉迪亚固执任性,大大咧咧,姐姐们的话她听也不要听。这两个妹妹既无知,又懒惰,还爱慕虚荣。梅里顿一来个军官,她们就要去勾搭。再说梅里顿与朗伯恩相隔不远,她们便一天到晚往那里跑。

她还有一桩主要心事,那就是替简担忧。达西先生的解释使她对宾利恢复了以往的好感,同时也越发感到简损失之大。事实证明,宾利的钟情是真挚的,他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万一要指责的话,顶多也只能怪他盲目信任他的朋友。简遇到一个各方面都很理想的机缘,既可以得到种种好处,又可望获得终生幸福,只可惜家里人愚昧无知,行为失检,把这个机遇给断送了,想起来让人多么痛心!

她虽说一向性情开朗,难得有意气消沉的时候,但是一想起这些事,加上渐渐认请了威克姆的真面目,心里难免受到莫大的刺激,因而连强作欢颜也几乎办不到了,这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