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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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合院(5)

我站在河流中看着小鱼游来游去,拿了小小网子就可以捞鱼,惊讶地问阿汉伯:“你看,鱼都出来吃东西,比较好抓了。”

“憨囝仔,这是水变少了,鱼出来喘气啊!”阿汉伯看着天说,“这个天公呐,再不落雨,稻子就没水吃了。”

最可怜的是水田里的泥鳅。

小小的泥鳅本来都躲在稻田的泥土里,我们在播种、除草、放水的时候,它总是能利用深层的软泥,把自己藏起来。但这一次真的很麻烦了,水田都干得裂开了缝,软泥变成一片片的土块。泥鳅没地方躲,只有跑出来喘气。

“啊呀,这个天公伯,不要让我们活了吗?”阿汉伯望着天空说。

那一年,从冬天开始,过了春节,该播种了,老天还不下春雨。

但农民不能不播种。不播种,这一季就一无收成,今年无法过活啊!

还好!溪的上游还有水下来,利用一点河水,大家轮流灌溉,让农田湿润些,勉强播种。

秧苗初插,是灌溉的时机,可整条溪流要见底了,却不见下雨。

“夭寿啊,这个天,”六叔公看着天说,“伊是要叫咱怎样啦?这田土,干得可以做豆干了。连田里的泥鳅都晒成干了……”

最后,七叔公找出一架古代的木头制脚踏抽水机。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整个三合院的人出动,来帮忙踩水车。全部的孩子都像看见新玩具一样兴奋,排队要上去踩水车。

水车架在溪边,那水是透过一根根滚动的长柄木勺子,从溪底,一勺一勺,舀上来的。水不多,刚刚舀上来的第一勺水,一流进沟渠,就被干渴太久的泥土给吸干了。

没关系,再来,于是一勺一勺,把沟渠弄湿,水慢慢向下流,一条涓涓细流,终于形成,慢慢地流入了最靠近六叔公的水田。那田里的土,真的变了样,本来是灰色的干涸的土,一旦滋润了水分,就变成黑色的泥土。那土地,真的在喝水,一口一口,吸得一滴不剩。

最美妙的是稻子。小秧苗,叶子垂下来,头低低的,像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孩子。喝足了水,精神就来了。头抬起来,胸挺起来,翠绿的脸色回来了,那光泽也亮起来了。

成排的小秧苗,站在那里,真像早晨的操场,小学生仰头看升旗,面孔发亮!

土地会喝水,土地会呼吸,土地也会歌唱!

然而,干旱太大,水车太慢。踩了一下午,根本不足以灌溉一分地。再这样下去,要让所有的田都上了水,至少得好几天,排后面的秧苗早干死了。于是,大家决定派父亲去找门路,借马达抽水机。

当时全台湾都缺水,父亲找乡长,乡长找农会,农会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居然借到一辆马达超级大声的抽水机。

为了稻子,大家没日没夜地工作,轮流灌溉。我们轮到半夜的班。妈妈半夜起来,和父亲、叔叔一起,去看着水车帮浦(即水泵)抽水,而且要有一个人跟着水流走,直到下游,看着水流入自己的稻田里。但这还不能放心。因为可能有人会来偷放水,让水从我们稻田的另一边流出去,去灌溉他们的田。

本来三合院都是自家人,不应互相猜忌。但为了生存的一粒米、一碗饭,也用尽心机,尤其是隔壁亲戚,看得见彼此的行动,更有互相伤害的机会。轮到我们灌溉用水的时候,水源就曾被某一房亲戚偷偷拦截。

妈妈请他们遵守约定,轮流灌溉。但那一房的人却说:“讲笑话,水要往下流,流进我们的田,我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农村的生存战斗。

妈妈本是一个弱小女子,她敢半夜出门,全靠一只德国狼犬。

妈妈的家族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有血统的狼狗,体型特别高大勇猛。那母狗生了几只小狗,送妈妈一只,名叫库洛。在妈妈的训练下,它养成习惯,非妈妈喂的食物,绝对不吃。即使在妈妈面前拿食物给它,它一样站着不动,非常有尊严,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武士。除非妈妈拿起食物说:“库洛,来!”再放到它的面前,它才开始动口。

在干旱的战斗里,瘦瘦小小的妈妈,荷着一根锄头,在黑漆漆的水田间巡视。为了要让水源流下来,好趁着夜色,无人用水的当下,把自己的田先灌溉了,她甚至走很远很远的夜路,到圳沟[6]的上游,打开圳埤[7]的水路。

通往圳埤上游唯有一条小路,一边是纺织工厂高高的墙壁,一边是足可淹没人的大圳,月黑风高的晚上,妈妈就独自一人,带着一条狼狗,走出去。

彼时,台湾乡下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夜色漆黑,妈妈拿一个手电筒独自出门,实在让人担心。

有一天夜半,妈妈看守水田,直到天已蒙蒙亮的时候,水已经灌溉得饱满了,轮到另一个叔公家。那叔公刚出门,身上带了一个小饭团,他看妈妈一个小妇人寒夜如此辛劳,就从身上拿出热饭团,要递给妈妈。他的手刚刚一伸出来,那德国狼狗立即跳起来,朝着那人的手扑咬过去。那亲戚大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但那狼狗并不追击,只是护着妈妈,坚持站着,怒目龇牙,发出低沉的警告声。它并不是要吃东西,而是不容许有伸手或攻击的动作。

后来妈妈说,只要有库洛做伴,她什么都不怕。

其实,为了灌溉的田水,为了让稻子可以生长,她什么都不怕了。

农村,在作家的笔下是一个乌托邦,但我知道,那是生存的肉搏战场。既温柔又残酷,既明亮又阴暗,既细致又粗暴,既轻盈又厚重;唯一的生存法则,只有和大地自然共生,没别的办法。

一个农民,如果不想终生靠着黑土地、天天汗水淋漓地过活,唯有走出去。

12 打铁店

小学一、二年级刚开始上学的时候,每天的路程都是一场探险。沿途所见的打铁铺、食油店、香纸铺、杂货店、冰店、竹器百货店等,都像一个新世界,让我好奇地看着、闻着、听着。食油店的花生油香味浓郁;香纸铺飘着檀木金纸的香气;杂货店有虾米、小鱼干的味道;冰店会在夏天飘着白雾;日用百货店有五颜六色的蚊帐、纸伞、雨衣等;但最棒最好玩的是打铁铺。

下课回家途中,我最初喜欢驻足的地方,是一家打铁铺。它有一个不时红通通的火炉,永远烧着一排铁条或者铁块,师傅总是拿一根长长的铁夹子,等铁块烧得通红,就伸进火炉中,把它夹出来,搁在一块无比坚硬的铁板上,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他的旁边放了一盆冷水,打过的铁,快成形了,就放进冷水中,“滋……”的一声,白蒸气直冲满屋。火星四射,红光迸裂,白气茫茫中,圆的铁锅、扁的锄头、尖的叉子、弯的镰刀甚至牛车上的轮轴,各种器具,就在敲打中,慢慢成形。那简直是魔幻般的制作过程。

有一次,打铁师傅看我偶尔站在一旁,就问坐着闲聊的黑脸人:“这是谁家的孩子?”

“你看呢?”那个黑脸故意说。

“喂,你住哪里的?”师傅问我。

“哦?”我有些惊讶,说,“在布会社过去一点。”

“啊,布会社那边哦,我知道了。”他转头端详我一眼,继续在火炉里烧着铁,拿出来敲一下,当一声,火光四射中,他说,“看你这个脸形仔,你是不是魅寇的囝仔?”

“嗯。”我点点头。

“有点像。哈哈哈,眼睛最像,只是脸型没像他爸爸那么四方。”

“魅寇最近在做什么?”黑脸问。

“不知道,说不定他去做飞机了。”有人大笑说。

“这个魅寇啊!实在是咱庄头最聪明的人,每天啊,想孔想缝,一个头壳,转二十四个弯,不知在想什么。你们知硑?有一阵子,他常常来找我,要我帮他打造‘铁手指’。”师傅高兴地说。

叮叮当当,打铁声中,他当我不存在似的,一边敲打铁块,继续讲述着。旁人也呼应着他。

“你们猜猜看,魅寇讲的‘铁手指’是什么?”他自问自答起来,“我听都不曾听过。我问他,你到底在讲啥?要做暗器吗?魅寇就说,用铁做的,可以套在食指和中指两个手指上的。不要太大只,要可以当手指用。”

“他要做什么用?敢是要打得尖尖的,当暗器,拿来刺死人?”黑脸阿叔问。

“不是啦,”打铁师傅笑起来很可爱,前面有一颗门牙断了一半,听说是他和人打架,被打断的。

“我也很好奇,就问他做什么用?”打铁师父说,“他若要做金戒指,我做不来,要去金饰店。我跟他说。”

“可是他讲,不是要做金戒指,也不是要做铁戒指,是用铁做的手指套。”

“铁手指套?要练铁砂掌吗?”黑面阿叔问。大家都笑了。

“不是。这个魅寇说,稻子插秧的时候,每一次把稻苗插下去,总是会用力把根插深一点,这样稻子才种得牢。可是太用力,泥土就塞进指甲缝里,久了,总是会痛。所以我们都只能动作慢一点,才不会让泥土塞进指甲缝。但这样一来,速度就快不起来了。”打铁师傅说。

“他还要多快啊?他已经是咱们庄头最快的人了,还要跟谁比?”黑面阿叔说。

“我就是这样跟他讲。”打铁师傅说,“可是你们猜,这魅寇怎么说?他说,咱若有这种‘铁手指’套在手上,插稻子的时候,大家手指就不会痛了,我们就可以插秧插得很快,大家一起用,咱们农民就不会那么累了。”

“他真是好心呢!”另一个人说。

“他鬼头鬼脑,太好笑了。结果呢?”

“我就是看他好心,陪他做下去了。”打铁师傅说,“不过,我也是怕自己做不来,就跟他说,你要不要去找金饰店,他们手路比较细,比较会做手工。要套在手上的手指,可能要用做戒指的手工,才能做得好。”

“不可能啦,他说,没有人拿金手指来种田,有金手指也不必种田了。我们只有用铁的,还差不多。”打铁师傅笑起来。

“夭寿!那一阵子哦,我只要有空,就帮他打那铁手指,一边做,还要一边合他的手指,慢慢打,慢慢改,手指套进去,还要能动,可以去掰秧苗,比打金戒指还难。我常常跟他讲,恁爸做好这个,就可以去开金饰店了。结果你猜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旁边的叔伯们问。

“我们真的做好了,套上去也很合他的手指。当然是特别合的哟,依照他的食指和中指打造的。他高兴极了,戴上去,要下田表演给大家看,他说,他会是世界第一名的插秧高手。第二天,我站在他旁边,一定要看清楚,伊娘咧,我打了一个多月啊!”

“他有没有找很多人来参观?”

“有啊,整个插秧团的人都来了。只见他站在田埂边,把手指套上去,真像要变魔术。插秧团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都来看哪,真是热闹。”打铁师傅笑着说,“他两根指头刚刚掰好秧苗,两手一伸,向下,咔嚓一下,插进土里去了。立即的,他手一拉出来,就站着不动了。”

“啊?怎么啦?”

“怎么啦?你猜猜看?”

“难道是铁手指插到泥鳅?还是抓出一只青蛙哦?”

“哈哈哈,猜猜看啊。哈哈哈,他的两根手指头光溜溜!他的铁手指一插下去,就被泥土给黏住,出不来了。这田土是会黏人的啊。这田土一吸,哈哈哈!什么都被黏住了。”

“干!这不是给田土吸走了!”有人着急地说。

“这个魅寇啊,当场气得满脸发红。他不甘愿,不服输,这固执的家伙,又做了很久,我帮他修改了好几次,还真的没办法。田土很会吸,怎么做都被吸进去。可是,你不得不佩服啊,这个魅寇,实在太聪明了。只有他想得出来。”

“你也很空哦?陪着他这样玩。”

“他实在很有趣,我就跟他做伴。虽然没成功,手艺也进步很多呢!”打铁师傅挥舞着手中的大铁锤,当当当敲了几下,笑着说,“我一世人,第一次用这种粗重的工具,做金饰店做的事哩!若不是他,我这一辈子大概永远也不会做铁手指。陪他玩一次,实在真趣味!”

“鬼头鬼脑,每一项事情,都要跟人不一样!这个魅寇啊,实在是吃了他三叔的嘴涎哪!他一点也不像他爸海永伯,那么古意,反而比较像他的三叔,实在是真聪明啊!”一个亲戚说。

“喂,魅寇的后生啊!”那打铁师傅看我乖乖站在旁边偷偷听,就喊道,“你啊,来吃一个地瓜吧!”他们把地瓜放在火炉边,用它的余温烤。

接过火炉烘熟了地瓜,我仍然有点生闷气。虽然他们称赞父亲很聪明,可是听起来又有一点嘲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向他们道过谢,转头默默走了。

但那打铁师傅愿意陪父亲做铁手指,用那么大的铁锤去做那么小的手指套,那还真是成语说的“铁杵磨成绣花针”。我真是很佩服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在乡人的心目中,是怎样一种形象。不管怎么样,他敢去开创别人不敢想的事。这个“敢”字,成了他的正字标记。

然而,这也注定了他要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迎向风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