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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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阶,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当时奏疏都送到了内阁,送到了徐阁老的手里,徐阁老要是直接拿着去见严嵩,严嵩也不能不给徐阁老看。他们也就做不了手脚。徐阁老,不是晚生冒犯,‘诸葛一生唯谨慎’,可多少事就坏在‘谨慎’二字上。”

徐阶的脸腾地红了,裕王和张居正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望他。沉默一时变成了尴尬。就在这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裕王大声地对内:“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连个孩子也哄不好!”

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

裕王:“哭就不戴了吗?还有一个时辰皇上就到了,告诉李妃立刻让世子穿好礼服。府里府外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替我分点愁!”

“是。奴婢这就去禀告王妃。”那个宫女慌忙又走了进去。

坐在这里的三个师傅当然听出了裕王话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阶,也不知裕王这话是不是接着高拱刚才那个意思说的,只好站了起来引咎自责了:“肃卿刚才责备的是,王爷要是也这样想,臣这就去严府,问一问胡宗宪的奏疏到底说的什么。”

“我并无责怪师傅们的意思。”裕王也感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重了,“我只是心烦。说来让人伤情。身为皇子,我还不如你们。记得上次见皇上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来,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忧,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们。圣驾快到了,师傅们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为不可为都改日再说吧。”说着站了起来。

高拱和张居正也都站了起来。

三人本是想抢在皇上圣驾到来之前商议如何进言的,现在却弄得裕王和徐阁老都心情灰暗,不欢而散,高拱也有些后悔,说道:“王爷也不要心烦,阁老也不要见怪,我只是担心而已。严嵩、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

里边,世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了。裕王把三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刚要向内室走去,李妃已经抱着还在大哭的世子走出来了。

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顶细小的镶珠礼冠跟在后面,满脸的汗。还有一个奶妈,几个宫女都跟了出来,脸上也都流着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忧急地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皇上说话就要到了,一顶帽子也戴不好!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孩子的哭声在李妃的摇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宫女战战兢兢想把帽子给他戴上时,哭声又大了起来,那宫女吓得又把手缩了回来。

李妃望着裕王:“这孩子平时就冯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来了。”

裕王显然一听这个名字便有些厌恶,想了想,将手一扬:“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场。叫他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领着冯保从院中疾步来了。也就几个月,冯保明显像变了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蓝色的粗布带子,一脸的风尘,一脸的恭谨。

还在门外,冯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头:“奴婢冯保给王爷、王妃磕头了。”

裕王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捧着一本书,这时坐在书案前看着,没有理他。

李妃接过话来:“快进来吧,哄哄世子,让他把礼冠戴上。”说着她把孩子递给奶妈,示意奶妈抱过去。

“是。”冯保又磕了个头,这才轻步走了进来。

奶妈抱着世子走近冯保,冯保却又低下了头,对李妃:“奴才身上脏,怕……”

李妃:“都什么时候了?快抱着哄吧。”

“是。”冯保这才伸出手接过世子,双手捧着,让孩子的脸看向自己的脸,“世子爷,世子爷,是奴婢大伴来了。”

说来也怪,那孩子看见冯保那张笑脸竟立刻收住了哭声,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他。

奶妈和宫女们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

李妃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经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却头也没抬,仍在看他的书。

李妃又望向冯保:“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

冯保:“是。”

那个宫女立刻捧着那顶镶珠礼冠递了过去。

那孩子像是吓怕了,刚才还好好的,见到那顶礼冠又大声哭了起来。

裕王这时把书往案桌上一摆,十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太监跪下了:“禀王爷王妃,皇上御驾已经离宫了。前站的仪仗都到王府门口了。”

孩子还在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更急了。

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礼了。”冯保捧着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后两腿跪在地上,“喵喵”两声,学着猫叫,接着弯腰把孩子背朝地脸朝天地抱着,一边跪走着,一边叫着。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还露出了笑脸。

冯保对那宫女道:“把礼冠给我,想法子戴在我的头上。”

那宫女有些犹豫了,望向李妃。

李妃:“去,照着做。”

那宫女这才走了过去,将那顶小礼冠顶在冯保的头顶上。

孩子的礼冠当然小,在他头顶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块,好在系带还长,那宫女把系带在冯保的下颚上系紧。

冯保又弯下了腰,还是那样抱着孩子,跪走着学着猫叫,又学着狗叫,有意将头顶那顶礼冠摇得刷刷直响。

孩子这时看见那顶礼冠不哭了,被冯保逗得还在笑着。

冯保在看着孩子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他头上的礼冠。

冯保弯着腰说道:“可以给小王爷戴礼冠了。让奶妈来戴。”

李妃使了个眼色,奶妈走了过去,取下冯保头上的礼冠。

冯保一边轻轻摇着世子,一边拉长了声学着猫叫。

奶妈小心翼翼地把礼冠戴到世子头上,一个宫女连忙过去轻轻将系带系上。

冯保还在学着猫叫,世子还在笑着。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赶紧准备,迎驾吧。”

从中门到寝宫六进十二道门都敞开着,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一十二道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

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这时已坐在寝宫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

吕芳也笑着,就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

三跪九拜毕,裕王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左边,李妃也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右边。

寝宫正中跪着冯保,他双手捧着世子面朝着嘉靖。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那么几个月大的孩子,这时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闹,而且紧盯着嘉靖的脸直笑。

也就是这么一笑,唤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亲情,这时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开了双臂。

裕王连忙从冯保手里接过世子,捧给嘉靖。冯保立刻爬起,躬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里也还是笑着。

李妃一直低着头,这时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颗颗汗珠便从额间渗了出来。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这时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赏你。”

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对自己说话,依然低着头。裕王连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说话。”

李妃这才连忙跪了下去:“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爱民的福报,儿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赏你别的,你娘家出身贫寒,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侯吧。”

李妃竟愣在那里。

裕王这时挨着她也跪了下来:“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

李妃这时也才省过神来,跟着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头欲站起时见李妃仍然磕在那里,便挽着她站了起来。

嘉靖这才发现,李妃竟在哽咽,满脸是泪。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强力想收回哽咽:“儿臣、儿臣妾失礼了……”

嘉靖这时慈心大发,对身后的吕芳道:“今年江浙的丝绸多了,赏十万匹给李妃的家里。”

吕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宫就给江南织造局传旨。”

李妃这时又要跪下谢恩,嘉靖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替朕把皇孙好好带着。”说着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连忙过去,接过了孩子,递给李妃。

吕芳这时抓住时机在嘉靖耳边说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给主子报个小喜,江南织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嘉靖听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万匹卖到西洋是多少钱?”

吕芳:“在我大明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五十万匹便能赚四百五十万两。”

嘉靖:“好事。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吕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吕芳:“胡宗宪有个奏疏,说的就是改稻为桑的事,今早送到内阁,严嵩是刚才离宫时送到奴婢手里的,本想回宫再给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改稻为桑遇到了难处,向朕诉苦?”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

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内阁、向严嵩诉去。”

“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这时面容动了一下,却依然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

胡宗宪的奏疏原封不动又退回了严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严嵩试图让皇上当着裕王表态的谋算落空了,但毕竟这道奏疏向皇上呈过,既有旨意让自己办,也只好交给严世蕃,让他们谨慎去办。有了这个来回,严世蕃便甩开膀子干了,哪里还理会什么谨慎不谨慎,连夜将罗龙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见面,也不说话,只是兴奋地来回踱步,罗龙文也闹不清胡宗宪奏疏这一趟来回的过程,只好坐在书案前,满脸期待地望着严世蕃。

“你这就再给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去封信。”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按我们原来议的那个方案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决掉新安江那些闸口,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

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皇上是怎么回批的?”

“胡宗宪的奏疏皇上没有看,这就叫原疏掷回!正好,内阁给他写个驳回的公文,我亲自来拟。老子得让他明白,他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就是我们严家!”严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声,哈出了喉间那口浓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劲道,直吐到了一丈多远门外的院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