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7章 第二十一次口述(1)

2008年11月20日下午

蔡德贵:我看您上次提到的唐月梅,她和叶渭渠是两口子。[71]

季羡林:嗯。对。是啊!

蔡德贵:当时知用中学的。

季羡林:唐月梅是。叶渭渠?

蔡德贵:叶渭渠也是。

季羡林:那也是知用中学。

蔡德贵:您在南京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做过讲演?

季羡林:是。

蔡德贵:也是做吐火罗文吗?

季羡林:我就是西域这一套,别的我不知道。

蔡德贵:教育部长朱家骅[72]还请您吃过饭?

季羡林:没有请吃饭。

蔡德贵:他让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73]宴请了您。

季羡林:这个可以。那个教育部长不会宴请我的,不会的。那时候我……

蔡德贵:但是您当时已经很知名了,胡适已经知道您了,他不会跟别人说吗?

季羡林:嗯。

蔡德贵:您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的讲演就是蒋复璁宴请之后安排的。

季羡林:嗯。

蔡德贵:1946年回国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回济南。

季羡林:回哪儿?

蔡德贵:1947年才回济南,坐人家的包机吗?

季羡林:不是私人包机,私人哪里包得起啊?就是运货的飞机,运输机,乘客大概就是我一个人。它不是运载乘客的,在南苑机场。

蔡德贵:买机票了吗?

季羡林:忘记了,反正飞机上装的是汽车轮胎,运货的。

蔡德贵:那时候济南能降落飞机吗?

季羡林:可以。

蔡德贵:那时候您从飞机场回家还是很困难的,当时也没有出租车的。

季羡林:也没有出租车的,不记得怎么回去了。

蔡德贵:就是这一年王耀武宴请了您一次。

季羡林:王耀武,还有阴法鲁。

蔡德贵:王耀武做东,阴法鲁陪同。

季羡林:也很难说陪同,都是北京去的,王耀武要接待教育界的几个人士,给自己贴点金。

蔡德贵:1947年的春天,王耀武和张天麟、王昭建一起吃饭,闲聊时王耀武提到对留德学生比较看好,觉得留英美的学生不怎么样。王耀武务实,认为留德的学生扎实。他们提到当时的留德学生,有一个叫丁基石,是民国元老丁惟棻的侄子。他们吃饭时提到了当时留德的十几个学生,王耀武问张天麟,对他说的留德学生好的意见如何?张天麟说王的见解很对。而王昭建和张天麟是世交,所以说话也不避讳,直接对王耀武说,你们提到的十几个,不如一个季羡林。所以他要宴请您。

季羡林:嗯。当时阴法鲁已经在北大工作,回来探亲。

蔡德贵:现在是不是该谈北大了?

季羡林:我去北大是陈寅恪介绍的,这个问题我提过,当时陈寅恪是清华的教授,为什么他不介绍我去清华,介绍我到北大,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不过当时啊,北大那个门槛很高。我们去见……当时胡适不在国内。汤用彤文学院长,兼管这个学校。那时候北大六个学院,文理法,农工医。北大六个学院,汤用彤是文学院的院长。是不是院务委员会主席,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去见汤用彤,在路上走的时候,中间有傅斯年,傅斯年是北大的副校长,代理校长,胡适的校长。路上走,他主要介绍北大这个门槛怎么怎么难,讲到别的大学教授要进北大,要降一级,教授改成副教授。就是介绍这个门槛高。一路就讲这个。见到汤用彤,还没有进入正常的谈话阶段,他就先讲,我让你当一个礼拜的副教授,立刻给你改成正教授。当然出我意外啊,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当时,你要说我没有资格,我1941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拿到哲学博士学位。这是1946年了。

蔡德贵:那五年是不是博士后?

季羡林:没有这个名词。

蔡德贵:您不是在哥廷根大学已经当了汉学研究所的讲师吗?

季羡林:那个“讲师”啊,就是翻译就完了,其实跟大学讲师不是一码事。德文的Lactal,就是外国语教员,不是进入教授、副教授、讲师,不是那个系列。所以它不要求你获得什么学位,你只要会那个国家的语言,就当那个国家的Lactal。Lactal这个字,英文里不知道怎么翻,英文里的lecturer那是真正的讲师,它Lactal,英文里面没有这么个词。

蔡德贵:德国没有博士后吗?

季羡林:(德国)没有这个名词。不过德国有一个,一个是拿了博士以后,就是doctor,拿第二个博士,就是habil,这就是第二个博士,这个habil就可以当教授了,也可以副教授,也可以教授。没有habil,光一个博士doctor,不行。这个制度啊,别的国家没有。

蔡德贵:那就是德国唯一的。

季羡林:还有毕业这个词,德文里面没有毕业这个词,为什么原因呢?这个德国的大学里面,没有毕业这个行动。有的人骗人,德国某某大学毕业,一看这个说法就是骗人的,德国没有毕业这个词。什么意思呢?什么时候得到博士学位,就是毕业了。德国有个词,叫永恒的学生(eternal students),因为德国的那个大学是,入学随便你入,离开学校随便你离开,可是没有得博士学位。它根本就没有毕业这个词。得到博士学位,就算完了。所以有人讲,是德国某某大学毕业,光是这一个词本身,就是骗子。没有这个玩意儿。美国有这个玩意儿。德国那个学生自由,你愿意上哪一个学校,随便,没有入学考试。你随便考,随便上。你转系啊,随便转。你学了文科,愿意转这个医学院,也可以,随便。所谓永恒的学生啊,什么意思呢?永远拿不到学位。

(此时钱文忠到。)

季羡林:有时候,虚荣心啊,不是好事。虚荣心也能以催人前进。我就是虚荣心(催我)前进的。在初中毕业(以后,高中的)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文理科十个班,我的最高,平均分数97分。十个班,(平均)97分,我并没有争取这个。后来这个王寿彭,状元,他们说不是最后的状元,刘春霖是最后的一个。他看到了,大为欣赏,给我写了一副,那个还有。一副对子。

钱文忠:羡林老弟雅察。

蔡德贵:扇子面和对联都有。还有雅察,是个繁体字。好像对王寿彭评价不高,但是他发现人才,功不可没。

季羡林:对王寿彭评价不高,怎么评价啊?他那个人啊,前清状元啊,大概,我也不敢说,前清翰林真正有学问的,前清翰林是凤毛麟角,没有学问,翰林一堆废料,就是除了八股文以外,什么都不懂。偶尔出一个,袁枚[74]是翰林哪,他那个《随园诗话》,袁枚后来不在北京混了,在南京,搞了一个“随园”。“随园”是干吗的呢?来了巡抚,两江总督,他就以这个随园的(名义),人家知道他是翰林啊,那时候不得了的,就先送一座酒席。江苏巡抚,两江总督,送一座酒席,后来,那个银圆就源源而来了。当时叫作“清客”,他也不用(什么东西)。他那个《随园诗话》写的还是挺不错的。我以前经常挺愿意看那个《随园诗话》的。

钱文忠:赵翼也是翰林,钱大昕也是翰林。

季羡林:袁枚就是清客,反正是自己也不用劳动。他那个诗写的,他那个《随园诗话》,讲这个佛手(《随园诗话》里面收录了镇江布衣李琴夫的《咏佛手》)给我印象忒深:白业堂前几树黄,摘来犹似带新霜,自从散得天花后,空手归来也(总)是香。佛手啊,散花以后,我觉得这个意境是真不错的,白业堂前几树黄,摘来犹似带新霜,自从散得天花后,空手归来也(总)是香,有点意思。

蔡德贵:老是记在脑子里啊?

钱文忠:没有办法,我记性也不行。

蔡德贵:你脑子够用的啦!

钱文忠:跟老爷子不能比。

季羡林:钱文忠他这个人,聪明人啊。我说你(钱文忠)将来要是搞这个科研啊,搞大点的题目。搞小的,施展不开啊!

蔡德贵:您不是也提倡小题大做吗?糖不是也是小题目吗?

季羡林:像糖不是小题。每天人人都要吃的。

蔡德贵:但是谁都不注意的。

季羡林:不注意。它糖这个(历史),世界上原来有两本,一本是德国人的,一本是英国人的。德国人的那本主要说糖suger在全世界传播的过程,阿拉伯国家在里边起很大的作用。有一次,他们一个敦煌卷子,敦煌卷子那时候,谁拿到敦煌卷子就如获至宝,一定拿到手就写文章,那个敦煌卷子传来传去,不知道怎么传到我这里来了。因为里面有一个词,谁也解释不了,“煞割令”。

钱文忠:在《东方研究论文集》上第一次发。是卢向前帮老爷子对了对照片,卢向前现在在浙江大学工作。

季羡林:嗯。有一个《中国社会科学》,那是中国社会科学的代表作。我们两个同一期(发表的),我有一篇,你有一篇。

钱文忠:您那一篇是写米勒的,在《中国社会科学》创刊十周年的纪念特号上的。

季羡林:那个很不容易的,那是代表中国社会科学,应该说最高水平的。我们两个在一期啊!

钱文忠:那是老爷子门下弟子里唯一的一次。而且这个事情,我后来知道的,那是老爷子受陈寅恪先生影响的结果。当时您的《浮屠与佛》,就是刚从德国回来,您去看陈寅恪先生,给他读一遍。陈寅恪看完以后,说你把稿子留下,结果在史语所集刊上发表的。我的那一篇文章,是我的一篇学士论文。老爷子说,看着看着,说挺好,把前边的话,一个括号删掉了。和瓦尔德施密特删老爷子的博士论文一样。老爷子都有来历的,老爷子也把我前边的也删掉了。他看了以后,也没有告诉我,老爷子那时候,是李铮老师给送到《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的,等发表以后,我才知道的。当年陈寅恪先生对老爷子也是这样子的。

季羡林:我在德国那个博士论文哪,就是那种学风很不正,费了很大的劲,看了很多书,写的很长一篇文章,自己扬扬得意,过了不久,送给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前边一个圆括号,后边一个圆括号,统统作废。

钱文忠:您在我的论文上也有圆括号,我现在还留着呢。一看这个圆括号,铅笔的,就知道作废了。我的学士论文和硕士论文,都是老爷子指导的,老爷子给的全是100分。大概在北大文科里面是没有过的。

季羡林:就是这个,不要讲废话。

蔡德贵:非常难啊,文科论文不讲废话太难了。

季羡林:是很难啊!

蔡德贵:博士论文逼你讲废话,要求8万字,不够8万字就不合格,这是不合理的。

季羡林:不过,这个规定多少字,不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