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诛心(2)
这八年来,每个日日夜夜,姜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记下每个仇人的面目,终有一天,他要一一手刃仇敌,报杀亲之仇!
收回摁住云曦的手,姜恒单手摸上背后的长枪,紧紧握住枪柄。此时在他的眼中,早已没有百里刑的生死,只剩下那名发令的军官。
一轮飞箭之下,百里刑身中数箭,肩上、背上,血流如注。他强撑着一口气,以手中长剑撑住自己的身躯,不愿在官兵面前倒下。眼看那军官再度抬手,官兵们弯弓搭箭,第二拨的攻击就要发动,就在这时,忽听远方传来一阵喑哑笛声。
那笛声忽远忽近,不似寻常笛曲,不但极是喑哑,而且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在这更深露重的夤夜之中,显得格外诡异。伴随笛声,地上的草丛里,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突然,官兵中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队伍中一阵骚乱,不时传来阵阵惨呼:“蛇!有毒蛇!”
月光之下,只见衰草拂动,沙沙作响。一条条有着斑斓花纹的长蛇,在草丛中游走,并不时地吐出分叉的芯子,齐齐地向那队官兵涌去。
官兵们忙挥刀斩蛇,可蛇群却像是有灵性一样,丝毫不畏,一条条地缠上士兵的大腿,在他们身上、背上游走。
笛声忽高了一个音调。登时,群蛇张开了下颚,带着毒液的尖牙,齐齐向官兵的脖颈上咬去——
眼看众人就要葬身蛇口,忽然,那笛声又是一变,嘶哑延绵。刹那间,群蛇都止住了动作。上百条的毒蛇,就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命令一样,尖牙险险地擦在官兵们的颈边,却不曾当真一口咬下。
“何方高人,不妨现身相见!”军官提起一口气,朗声喝道。
只听旷野之上,传来朗朗笑声:“哈,小爷我的名号,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报给你们这群泥腿子的?”
众人当下循声望去,只见明月之下,在一株嶙峋古木之上,立着两道人影。稍矮些的那个,身负一个竹篓,手执一支竹笛,凑至唇边,正奏出奇异曲调。那百条长蛇,正是受他指引。
在吹笛人的身侧,身形偏高的那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持一根长竹竿。宽宽的斗笠檐遮去了他大半的面目,可却遮不住他唇角挑起的讥诮的弧度。只听他朗声笑道:“识相的,就速速退兵,留下百里刑!否则,我的这位好友发起飙来,吹错了调儿,可别怪那些不长腿的小友大开杀戒了。”
这赤裸裸的威胁,听得那军官面色一变。他沉默片刻,忽抬手冲蓑衣客和吹笛人的方向,拱了拱拳头:“素闻苍天之内,奇人高手众多,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就此告辞。”
说着,军官转而望向那些下属,沉声道:“放下武器,撤退。”
听到他的号令,官兵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刀剑。而那百条长蛇,则在笛音的引导下,从他们的身上退去,匍匐在草丛中,昂起倒三角的尖脑袋,警戒地看着官兵,时不时地吐着芯子。最终,官兵们齐齐退走,而那五名云霄古楼的剑客,亦抬了自家师兄的尸身,也一同退了开去。
不多时,旷野上便只剩下百里刑一人,撑剑而立。而那蓑衣客和吹笛人,则纵身从古木上跃下,走到百里刑的身侧。蓑衣客右手疾点,封住百里刑数处大穴。百里刑调息片刻,平稳了呼吸,方才冲二人抱了抱拳:“多谢二位出手相救,敢问高姓大名?”
“小爷我姓何,单名一个‘人’字,你们常说来者何人,这个何人便是小爷我了。”那蓑衣客笑道,又拍了拍身侧吹笛人的肩膀,道,“他啊,大家都管他叫蔡小蛇。”
蔡小蛇未说话,只是放下唇边的笛子,微一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而没了笛声指引,地上的群蛇也渐渐游走,只剩下一尾金环蛇,顺着蔡小蛇的裤腿爬了上来,自顾自地滑进了他背后的竹篓中。
“原来是水鬼与蛇王,久仰!”百里刑再度抱拳,“今日百里刑留得性命,全赖二位,大恩不言谢,请受在下一拜。”
那被称为“蛇王”的蔡小蛇与被称为“水鬼”的何人,忙伸出手,截住百里刑跪拜的动作,连声道:“莫要客气。既然百里兄你加入苍天,咱们便是一家的兄弟。苍天在上,天下武者自当相互扶持,共度这太平劫。”
听了“太平”二字,百里刑咬牙,恨声道:“什么天下太平,我看是天下大乱才对!我万没想到,云霄古楼数百年的基业,竟断送在这一纸公文和那小畜生的手中!姓贺的小子,将我云霄古楼的百年恩仇置之不理,竟签下这太平约,加入了那什么劳什子的太平盟!我提出异议,他便诬陷我,说我勾结邪派,曾试图要他性命。师门出此败类,终有一天,我要手刃贺千秋,为师尊清理门户!”
藏身在沟渠中的隋云曦,听百里刑要杀贺千秋,当下藏不住了。
不顾姜恒的反对拉扯,云曦噌地直起身,指向百里刑道:“你说谎!当日你买通了七魄堂的妖人,不但伤了贺大哥,害死了大夫,还要嫁祸给贺大哥,诬陷他残害百姓,当时我也在场!”
万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小姑娘,何人和百里刑都是一惊。百里刑蹙起双眉,厉声道:“哪里来的小鬼,胡说些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一个独手的残废青年,单手执枪,守在了那小姑娘身前,正冷眼望他:“宁死不从太平约,不与官府同流合污,你也算是有武者的风骨。只是为达目的,不惜牵连无辜百姓,还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看来你也只是个无胆小人罢了。”
百里刑闻言大怒,出剑就要与姜恒相拼。岂料何人手里长竿一甩,拦在二人之间,笑道:“呦,小子,你是使枪的,便让我来会一会你!”
说罢,何人手腕一翻,手中长竿一挑,绕上姜恒的银枪,别开了他的枪尖。姜恒提气运功,单掌一沉,硬生生地震开了对手的纠缠。
“呦,基本功倒挺扎实!”何人笑赞一句,随即向后退去一步,身形掠起,好似大鹏展翅一般向后飞纵,与此同时,他出手如电,一根竹竿在转瞬间点至姜恒脑门儿——
“阳白!”何人喝道,同时竹竿已点至姜恒额前眉上的阳白穴。姜恒挑枪去挡,但出手却是慢了一拍。而那何人的下一招又至——
“中府!”
听得这声,姜恒想也不想,横枪去拦,可仍是慢了一步,被何人拍中了左胸中府穴。只见何人身形又变,他侧身一闪,手中竹竿疾刺姜恒下腹——
“外陵!”
连被何人戏弄两次,姜恒双眉紧蹙,心下已有计量。
面对何人迫近的招式,这一次,姜恒却不闪不避、不拦不挡,他竟是向前冲了过去,以肉身迎上何人的攻击,在吃下这一击的同时,左掌长枪猛地一震,红缨拂过,银枪直冲何人左眼!
何人慌忙向后退去,他收了攻势,就着月光将姜恒上下打量了一遍,惊道:“呦呦呦,你小子,够狠的啊!隋家枪虽是以刚猛凌厉著称,但是也没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啊,你这么不要命的打法,是从哪儿学来的呦!”
姜恒也收枪而立,敛眉疑道:“你认得隋家枪?”
“好说好说,我是不太懂啦,但是苍天里有位老学究,武功不太高,却是对江湖武术痴迷异常,我是读过一些他的书卷,”何人笑答,可随即他又敛了笑容,冲姜恒抱拳道,“听闻八年前隋家枪因拒签太平约,誓死抵抗,上上下下被官府屠尽。这位小兄弟,看来你是隋家枪的后人,失敬了。”
“哼,什么中原第一枪,不过是小帮小派,论武功修为,只是我云霄古楼九牛一毛。”先前被姜恒斥过一声“无胆小人”,百里刑余怒未消,当下冷哼道。
听到他这句,姜恒横枪而起。眼看两人又要动手,何人连忙拦在中间,劝道:“喂喂,我说,咱们都是受那太平约所苦的倒霉蛋子,能不能放下刀枪,好好说话先?”
说着,何人转而望向姜恒,道:“小兄弟,百里兄的话虽不中听,但却也不是夸海口。平心而论,江湖帮派成千上万,你隋家枪虽是长于枪技,但论武功典籍与帮派实力,不过是三流水平,否则也不会只有区区数十弟子,被朝廷轻易剿灭了。不过,正是你隋家枪之亡,激起了江湖千万武者的血性,也让我们武者认识到,各自为战,只会被逐个击破,所以苍天才应运而生。”
“何谓苍天?”云曦疑道。
何人正色道:“苍天是近年来兴起的武者联盟,为的就是对付太平约。你们也知,与朝廷签下太平约的帮派,被誉为名门正派,同属太平盟。而那些拒签太平约的,则被视作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像我们这些江湖散客,平时自在惯了,不想受什么约什么盟的拘束。还有小蛇,他常年与毒蛇为伍,被送了个‘蛇王’的名头,早已被朝廷排出了正道之列……”
“在这乱世之中,你们已明白,单凭一己之力,实在是混不下去,”姜恒插口道,“所以,你们这些江湖散人,建立了一个武者联盟,名为苍天,相助相持,共同对付朝廷的剿杀。而像百里刑这样拒签太平约、不惜判派而逃的,只有投靠苍天,才能躲过官兵和门派的追杀。”
“不错,”何人点了点头,笑道,“小兄弟,既然你为隋家枪后人,身受太平约之苦,不妨加入我苍天,不但可保二位性命,还可拜师学艺,习得上乘武功,不知你可有兴趣?”
姜恒将枪杆往地上一戳,断然拒绝道:“不必,我姜恒生于岐山,长于岐山,生是隋家枪的弟子,死是隋家枪的鬼魂。今生今世,只有一位师父,断无投师另拜的可能!”
“好小子,倒是有志气。”何人笑道。
立于一侧的隋云曦,却是一直在思索,她望了望唇角上扬的何人,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蔡小蛇以及怒容满面的百里刑,这位年方十六的姑娘,忽疑色道:“何前辈,听你所言,苍天为不愿签太平约的武者,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确为武者之幸。可是你又怎么判断,这前来投靠的人,是不是真的好人呢?比如他……”
云曦指向百里刑,道:“他下毒重伤了贺大哥,还买通七魄堂,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眼下他却又骗你们说是贺大哥诬陷他,他根本就是在说谎。这样的人,你们也要帮?”
“小鬼,你胡说些什么!我云霄古楼的事情,何时轮到你这小姑娘插嘴!”百里刑怒道,“贺千秋那小畜生背信弃义,视我云霄古楼百年积怨于不顾,我是想要他的命没错,可从没下毒!更没买通什么七魄堂!”
见二人各执一词,何人打了圆场,道:“百里兄,先别动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妨细说。”
百里刑深吸一口气,似是稍稍压下了怒意,方才继续道:“我云霄古楼,本是冲霄剑派的一支。数十年前,冲霄剑派名动江湖,一为剑技惊人,二是铸剑之术天下无双。彼时,冲霄剑派人多势众,论实力,是江湖上一流的门派。”
“但其掌门鸿蒙道人,平生亲传弟子唯有三人。大师兄沈华庭,武骨极佳,得鸿蒙道人剑术真传,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极负盛名。二师兄郑理,凡事过目不忘,对铸造之术甚是痴迷,一心想锻造如干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三师弟贺凌霄,虽在剑术和铸造上不如两位师兄那般出众,但为人谦和,擅长音律,竟将剑术与音律结合在一起,创出一柄奇剑,外表如古琴,可其中暗藏青锋宝剑,取名‘琴心剑魄’。”
“当时,冲霄剑派的镇派之宝——冲霄剑,亦是鸿蒙道人亲手所铸之宝剑,竟于门派藏兵楼内失窃。鸿蒙道人曾言明,三名弟子各有千秋,各有所长,谁能取回失窃的冲霄剑,谁便是下一任的冲霄剑派掌门人。于是,三名弟子各自施展浑身解数,在江湖上搜寻冲霄剑的下落,却始终遍寻不得。”
“二师兄郑理为夺掌门之位,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打算依照冲霄剑之形制,仿制一把赝品。可不知怎的,无论他怎么锻造,那赝品始终是出岔子。郑理以铸剑为痴,情急之中,竟想仿效古人,丧心病狂地以活人祭剑。事后,那赝品虽是铸成,亦与真品别无二致,可郑理以人祭剑的事,亦是东窗事发。鸿蒙道人盛怒之下,将那赝品抛下山崖,并将郑理逐出门墙。郑理被逐出冲霄剑派后,自成一派,取名‘不破阁’。‘不破阁’不但铸剑,还钻研于暗器与机关,为求最大杀伤力,兵刃上往往淬毒,现已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邪派。”
“在郑理被逐出门墙的数年之后,有一日,鸿蒙道人出派云游,沈华庭忽邀贺凌霄切磋。同门切磋,本该点到为止,可沈华庭却是招招紧逼,甚至重伤了贺凌霄。见师兄使出杀招,为保性命,贺凌霄只得从‘琴心剑魄’中拔出青锋剑,正欲抵挡,可令他万万没料到的是,那古琴之中藏着的竟是冲霄剑。沈华庭见状,以‘贺凌霄监守自盗、意图掌门之位’为由,当着众多门人的面,挑断了贺凌霄的手筋、脚筋,将他砍成了一个没用的废人,还一剑穿胸。”
“数日后,鸿蒙道人回到门派,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原来,冲霄剑从未失窃,只是鸿蒙道人试探三位弟子的手段。郑理首先耐不住,试图弄虚作假。而沈华庭在遍寻不得冲霄剑后,为夺掌门之位,只得诬陷贺凌霄,除之而后快。他在山崖下,寻得当日郑理铸造之赝品,再偷偷藏入贺凌霄的‘琴心剑魄’之中,故意逼他当众使剑。门人有目共睹,沈华庭自然便可将这‘监守自盗之徒’就地正法。”
“然而,沈华庭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冲霄剑一直在鸿蒙道人的手中。盛怒之下,鸿蒙道人砍下了沈华庭一只手臂,将他逐出冲霄剑派。至于贺凌霄,由于平日待人和善,积下不少善缘,虽是一剑穿胸、险些丧命,但在一位门徒的帮助下,偷偷逃出了门派。事后鸿蒙道人寻到这位爱徒,却无法治愈他的伤势,鸿蒙道人虽将冲霄剑派掌门之位传给了他,但终其一生,贺凌霄只能坐在轮椅上,成为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