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千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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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事(2)

当时,姜子野只觉得这书生虽是迂了些,却是心怀天下,若是真能金榜题名,或许能成为一名心系百姓的好官。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孙培元做了这平遥县官,数年来清正廉洁,县中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见姜子野颔首,孙培元眉飞色舞地道:“我那太平梦,眼下真要实现啦!”

“啊?”听到这一句,姜子野倒是愣了。莫说是他,就连隋同甫都是微怔模样。

只听孙培元又继续说下去:“这位京城来的赵统领,就是带着当今圣上的新谕而来!这是天下武者之福,更是万民百姓之福,天下不武之景,指日可待!”

那赵瀚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黄榜,双手展开,只见那帛书上,“太平约”三个大字分外醒目。

赵瀚正色起身,宣读圣谕:“太平约,意在存天理、灭邪道,肃清武林,天下不武,止帮派争斗,还百姓太平。凡武林人士,应以此约为准,一不可聚众斗武,二不可携带兵器,三不可帮派寻仇,凡事应守刑律之法,消门户之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从天朝之号令。至于武学典籍,属天朝之宝,应上交朝廷,经礼部整理,入武学书库,千古流芳,永世留存,惠泽万民,馈赠子孙。”

那字字句句,听得孙培元一脸欣喜,却让隋同甫和姜子野面色渐沉。二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

待到赵瀚宣读完毕,隋同甫敛眉道:“这太平约确有其道理。聚众斗武,伤及无辜,确实不该。而我天朝子民,守刑律之法也是分内之事。只是,消门户芥蒂,归兵部之统领,上缴武学典籍,这几项是否有些欠妥?”

“放肆!”赵瀚怒而拍桌,一掌震碎了杯盏,只见他以马鞭指向隋同甫,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质疑圣上?今日若不是给孙大人面子,本统领岂会跟尔等多费唇舌!这太平约,你隋家枪签是不签!”

面对赵瀚的质问,隋同甫一手负在身后,淡然道:“签又怎样,不签又怎样?”

“签了太平约,则判为武林正道,归顺朝廷,你隋家枪弟子归为兵部统领,亦民亦兵,战时保家卫国。”赵瀚冷笑道,“不签,自然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赵瀚赤裸裸的威胁之言,让姜子野拍桌而起,怒道:“正道邪道,岂是你一纸公文便可断言的?什么劳什子的太平约,我行得正坐得端,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厚土,又何须你们这些官腿子承认?”

眼看双方就要动手,孙培元急得满头大汗,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姜兄,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啊!这太平约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你该知晓,江湖纷乱,许多邪魔外道动辄杀人放火,危害百姓。有了这太平约聚集正道人士,与朝廷一起共剿邪派,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不等姜子野反驳,孙培元又道:“至于隋掌门刚说的三件不妥,其一,消门户芥蒂,你们该知道,江湖上帮派恩怨错综复杂,动辄寻仇滋事,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这一来二去,冤仇甚深。若是能借太平约消除这些门派恩怨,那是惠泽乡里啊。”

“其二,归兵部之统领,此点更有道理。咱平遥县出了什么强盗匪徒,姜兄你不也常帮我捉拿犯人么?你常说,学武不只为强身健体,还为惩恶扬善。若你们签了这太平约,归兵部统领,便能名正言顺地行侠仗义了啊!至于天下太平之时,弟子们安居止武,与往日无异。而刚刚赵统领所说,战时保家卫国,不正是你们武者所遵循的道义吗?”

“其三,关于武学典籍,太平约所言之上缴,只是为留存之用,为的是流传子孙,不致经典失传。你们隋家枪依旧是你们隋家枪,这一点不会动摇变更,只是成为朝廷所承认之名门正道,遵守律法,从国号令而已,与你们并无任何损失,说到底还是一件惠泽子弟的好事啊!”

见孙培元苦口婆心地劝解,隋同甫淡淡道:“孙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太平约是一件惠泽百姓的好事,可你是否又想过,我隋家枪弟子,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武林人士,也是天朝百姓呢?你可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归为兵部,愿不愿意远赴战场?”

听见这话,孙培元脱口而出:“这还用问?既是学武之人,怎能不愿意上战场?若没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学武为何!”

“没错,我是说过,学武之人应惩恶扬善,”姜子野大声道,“但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还得打报告,还得这个兵部那个刑部认可,那还是什么武者,那与朝廷的狗腿子又有何分别?还有什么不可携带兵器,更是可笑!我姜子野,学的是隋家枪,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话音未落,姜子野便反手取下背上银枪,将枪杆重重戳在地上。只听一声铿鸣,姜子野持枪而立,笔挺的背脊像枪杆一样硬朗!

见他亮枪,赵瀚冷笑道:“这么说来,你隋家枪是拒不签约了?”

“什么狗屁太平约,将我们这些武者当作了什么,任你捏任你揉的泥人吗?”姜子野大怒道。

眼见师弟动怒,隋同甫伸手挡在姜子野身前,向赵瀚抱了抱拳,沉声道:“统领大人,既是圣谕,隋某也不敢对这太平约妄加评论。但这一纸公文,毕竟事关我隋家祖传枪谱,事关我隋家枪一派的百年基业。若有一天,能消除门户之见,天下武学汇集交融,那或许也是武林一件幸事。然而今日,隋某却不能让这隋家枪的名号,亲手断在我这一代人的手上。”

“哦,你言下之意,是不签了?”

面对赵瀚的质问,隋同甫又是抱拳一揖,一字一顿地道:“不、可、签。”

“好!”赵瀚大喝一声,手中马鞭已出,只听破风之声,凌厉鞭法径直向隋同甫袭去!

见师兄被袭,手持银枪的姜子野立刻足踏弓步,长枪一震,拦住了赵瀚之击!

二人气劲相撞,荡得烛光曳曳。

赵瀚虽为朝廷官员,但他身为禁卫军统领,论身手,称得上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只见那马鞭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如钢如铁,气劲灌注,以分天劈海之势,兜头劈下。

姜子野急退数步,取了一个守势,却在长鞭将触身的刹那,猛地使出一招“临山古照”,那银枪头灿灿生辉,矫若游龙,径直朝赵瀚面门而去。

赵瀚冷哼一声,单掌一翻,灌注于长鞭的气劲瞬间流转,马鞭登时如灵蛇一般,倏地绞上银枪,力道之大,震得姜子野虎口一阵酸麻。

下一刻,赵瀚手腕一扭,那如蛇之鞭便扯得姜子野的银枪脱手而出!

只见流光一闪,银亮的长枪便飞出了堂屋,重重地插进了门外的雪地里,颤动良久,铿鸣不绝。

与此同时,山门外近百名官兵突然破门而入,瞬间便将隋家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眨眼的工夫,先前被斥责回屋的隋家枪弟子们,全都被官兵缚了双手,齐齐地被带入校场,就连妇孺孩童也没落下。

小云曦被姜氏搂在怀里,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屋内的赵瀚看也不看隋同甫与姜子野二人,负手行出堂屋,站定在雪地上。他扫了一眼被缚的隋家枪弟子们,又伸手抚上那深插土中的银枪,冷冷地道:“一念得道,一念成魔,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太平约,你们签是不签!”

“签!签!”不等隋、姜二人说话,孙培元已是急着开了口。

孙培元扯了姜子野的袖子,急道:“姜兄,你莫要这般固执!若是拒签太平约,轻则流放边疆,重则就地正法!这本是一件大好事,你怎么就这般想不开呢?”

“哈!好事?”姜子野不怒反笑,“若是好事,何以用弟子性命要挟?若是好事,怎能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好个太平约,这样的太平,我们可消受不起!”

“好,很好,”赵瀚放下抚摩银枪的手,转而执起腰间的马鞭,“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说罢,赵瀚长鞭一甩,灌注十成内劲,只听一声尖锐脆响,长鞭直击深插雪地的银枪!

一声铿鸣,那笔直的枪杆瞬间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好一个枪在人在,枪断人亡!”赵瀚扯了扯嘴角,回身望向面色青白的姜子野,冷笑道,“你好歹也算是为人师表,不至于在诸多弟子面前食言而肥吧?”

姜子野面无血色,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断枪。隋同甫伸手拦住他,却被他重重甩开。

只见在漫天落雪中,姜子野行至银枪断落处,他抬眼望向自己教导多年的弟子们,望向自己的结发妻子,又望了望自己年仅十三岁的独生子。然后,他拾起那柄断枪,沉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姜子野岂是出尔反尔之人?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话音未落,姜子野猛地一抬手,将那柄断枪重重地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与此同时,隋同甫飞身跃出,想救下师弟性命,却已是回天乏术。

“爹!”

“师父!”

“师叔!”

数声惨呼交叠在一起,雪地之上,一片哀鸿。

姜恒大吼着想要冲上去,却被身侧的母亲姜氏一把拉住。这位不会武功的女子,此时却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力,将自己的亲儿死死制住。平日里总是温暖柔软的臂膀,此时此刻,却像钢铁一般坚硬。她牢牢地捂住了姜恒的嘴,将那一声“爹”给堵了回去。

那个像山一样壮硕、总是为她遮风挡雨的汉子,那个曾向她笑说岐山四季美景、问她可愿陪他上山的汉子,终究是倒下了。

姜氏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倒在了无瑕的雪地上,看着鲜血从他的心口处喷薄而出,在那一地洁白上蜿蜒流淌。

不善言辞的他,从未向她说过什么海誓山盟的话语,哪怕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样简单的情话,都不曾向她表述过。可在她的心里,却早已许下长伴左右的承诺,海枯石烂,此生不渝。

心下一片雪亮,向来爱笑的姜氏此时却是面无表情,无波无澜,不怒不惊,她镇静地望着丈夫渐渐被落雪覆盖的尸体,将锁住儿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不顾儿子的挣扎,也不让他喊出一个字来,姜氏垂下眼,望向自己满脸愤恨的儿子,轻声道:“恒儿,护着云曦,逃。”

不给姜恒半分反驳的机会,姜氏拉过身侧哭泣的小云曦,将她的小手塞进姜恒掌中。

然后,姜氏直起身,瘦弱的身子却似撑起了天与地,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向赵瀚与已经震惊的孙培元,放声道:“我一介妇孺,既不懂什么江湖道义,也不懂什么朝廷律例。我只知道,天下太平,就是我等妇孺有食有衣,可以安居乐业、相夫教子,不悲、不苦、不惊、不惧……而你!”

姜氏伸手指向赵瀚,大声道:“我夫君俯仰无愧于天地,从不曾做半分恶事,今日却被你逼死于岐山,致使我家破人亡,你敢说你带来之诏令,是什么太平?”

“还有你,”姜氏转而指向孙培元,厉声质问,“我夫君曾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救命恩人,如今却带领官兵上山,逼他致死,这就是你的报恩之法?”

“不……嫂子我……我不……”读书千卷、在府衙堂上都滔滔不绝的孙培元,此时却是讷讷不能言,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颤声道,“……怎会……怎会如此……”

落日余晖,终是隐没在群山之后。深沉的夜幕笼罩四野,暗淡的天幕之下,雪花纷纷。

姜氏站在落雪中,缓缓地蹲下身,从姜子野的尸身上抽出那柄穿透他心脏的断枪,握在手心里。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她忽而暴起,整个人连冲带撞地就冲向赵瀚,视死如归地将那断枪直插向赵瀚的胸膛。可那赵瀚是何等身手?他不过微退半步,侧身推出一掌,便将姜氏推倒在地。

跌坐雪地的姜氏,见复仇无望,凄然一笑,便将断枪送进了自己的胸膛,继而伏倒在丈夫的尸身上。

“师娘!”

“师叔母!”

隋家枪弟子大恸,纷纷冲破官兵的阻拦,涌上前来。一时之间,只有短兵相接之声。哭红了眼的隋家枪弟子,以肉身冲撞官兵的封锁,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跟这些狗官拼了!”

面对这些暴动的隋家枪弟子,赵瀚只是抬了抬手,冷冷道:“就地正法。”

“不,赵统领,不可!再给我片刻,给我片刻,我定能说服他们!”孙培元急道,可他心中亦是明了,此时此刻,哪有说服的可能?他只能苦苦哀求,却被两方人马踹倒,颓然倒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雪上救命恩人的尸体,久久不能言。

涌上前的隋家枪弟子,被官兵的乱刀斩开了躯体,白骨自断口处刺出血肉,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苍茫大地。

隋同甫手持银枪,浴血奋战,花白的鬓角上沾满了自己与敌人的热血。他扫出一枪,祭出全身的内劲,向赵瀚使出搏命之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