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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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导论)(7)

我们想彻底了解他,要回复到他的心物合一论之哲学上见解来。阳明固为确信心外无物物外无心,灼然见得我身外之人们及天地万物们都是“真我”或“大我”的构成要素,因此得着“物我同体”的结论。前文已经说过了,既已如此,然则自私自利之心,强把人我分为两体,岂不是我的“真我”罹了车裂之刑吗?所以他说,“这心之本体,便是你的真己。你若真要为那尔体壳的己,也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要常常保护这真己的本体。有一毫亏损他,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同上)因此之故,克己工夫,非惟用不着强制执行,或者还可以说发于本能之不容自己。所以他说道:“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良知之体而窒塞其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答南元善书》)克己本是一件极难的事,然而“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太难。”(《与黄宗贤书》)所谓见得亲切的是见个什么?就是见出那物我为一痛痒相关的本体。这些话骤听着像是大言欺人,其实只是人生习见的事。例如慈母对于他的乳儿,青年男女对于他的恋人,那种痛痒一体的意思何等亲切。几曾见有对于自己的恋人而肯耍手段玩把戏,牺牲他的利益,以谋自利者?假使有这种念头偶然涌起,一定自己觉得有伤害爱情神圣的本体,立刻感深切的苦痛,像目中尘耳中楔一般,必拭去拔去而后为快,是不是呢?但这种境界在一般人只有慈母对乳儿,恋人对恋人才能发现,若大圣大贤,把天下国家看成他的乳儿,把一切人类看成他的恋人,其痛痒一体之不能自已,又何足怪?阳明以为人类的本性原是如此,所有“间形骸而分尔我”者,都不过良知受蔽隔而失其作用。“致”的工夫,只是把良知麻木过去那部分打些药针,令其恢复原状。一旦恢复之后,物我一体的感觉自然十分灵敏,那里容得纤毫间隔,下手工夫又何难之有呢?所以《大学》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而阳明亦最喜引以为喻。他说:“从未见有过好色的人要人强逼着才肯去好的。”(约《传习录》语)又说:“好色之人,未尝有痛于困忘者,只是一真切耳。”(《答周道通书》)由此观之,可见在致良知这个口号底下所用克己工夫,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了。

良知本体与功利主义之分别,孟子说得最明白:“凡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的恻隐,便是良知本体纳交要誉恶其声等等杂念,便是得丧毁誉关系,便是功利。致良知工夫,最要紧是“非所以什么,非所以什么”,换句话说,一切行为,都是目的,不是手段。阳明说: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切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思议,非以为节也。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之来,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者足以动其中哉!世之人徒见君子之于富贵贫贱忧戚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题梦槎奇游诗卷》)

这段话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那几句的详注。问为什么要恶恶臭,为什么要好好色,谁也不能说出理由来,只是生理作用,非好好恶恶不能满足罢了。人生数十寒暑,勤勤恳恳乃至忍艰难冒危险去做自己良心上认为应做的事,问为什么?什么都不为。再问,只能答道为良心上的安慰满足。这种人生观,真是再逍遥自在不过的了,真是再亲切有味不过的了。回看功利主义者流,天天以为什么为什么相号召,营营于得丧毁誉,过几十年患得患失的日子者,孰为有价值,孰为无价值,我们可以知所别择了。[12]

以上所述,致良知的全部工夫大概都讲到了。但是,不能致良知的人,如何才会致起来呢?阳明以为最要紧是立志。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阳明接见学者,常以此激励之。其在龙场,示诸生教条四章,首即立志。其在《传习录》中谆谆言此者不下数十条,其示弟立志说云:

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清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前,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躁心生,责此志即不躁。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志是志个什么呢?阳明说,要志在必为圣人。他的门生萧惠问学,他说:“待汝办个真求为圣人的心再来与汝说。”(《传习录·卷上》)有一天,几位门生侍坐,阳明太息道:“你们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有一位李珙起而对曰:“我亦愿立志。”阳明说:“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传习录·卷下》)这些话不知现代青年们听了怎么样,我想不是冷笑着以为迂而无用,便是惊骇着以为高不可攀。其实阳明断不肯说迂而无用的话,也断不肯说高不可攀的话,我们欲了解他的真意,请先看他对于“圣人”两字所下定义。他说: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九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可亦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之。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传习录·答蔡希渊问》)

这番话可谓妙喻解颐。圣人中可以分出等第,有大圣人、小圣人,第一等、第二等圣人,乃至第九十九等圣人,而其为圣人则一。我们纵使够不上做一万斤重的一等圣人,最少也可以做一两重,一钱重,一分重,乃至一厘重的第九十九等圣人。做一厘重的九十九等圣人,比诸一万斤重的一等凡人或坏人,其品格却是可贵。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必要如此方解得通,否则成为大妄语了。

当时有一位又聋又哑的人名叫杨茂,求见阳明。阳明和他笔谈,问道:“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茂答:“知是非。”阳明说:“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首肯拱谢。阳明说:“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听了扣胸指天。阳明说:“……你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管,说你不是也不须管。”茂顿首拜谢(《谕泰和杨茂》)。这段话虽极俚浅,却已把致良知彻始彻终工夫包括无遗。人人都有能知是非的心,只要就知之所及行那是的心,不能行那非的心。虽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尚且不失为不能言不能听的圣人。然则“圣人与我同类”,人人要做圣人,人便做圣人,有什么客气呢?至于或做个不识一字在街上叫化的圣人,或做个功被天下师表万世的圣人,这却是量的分别,不是质的分别。圣人原是以质计不以量计的。阳明教学者要先办个必为圣人之志,所办办此而已。

这样看来,阳明致良知之教,总算平易极了,切实极了,然则后来王学末流,为什么会堕入空寂为世诟病呢?原来阳明良知之说,在哲学上有很深的根据。既如前章所述,他说,“心之本体便是知”,所谓“见得良知亲切”者,即是体认本体亲切之谓。向这里下手,原是一了百了的绝妙法门,所以阳明屡屡揭此义为学者提掇。但他并非主张“一觉之后无余事”者,所以一面直提本体,一面仍说“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已”。而后之学者,或贪超进,惮操持,当然会发生出近于禅宗之一派。此亦学术嬗变上不可逃避之公例也。钱绪山说:“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如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治之功。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大学〉问·跋》)王学末流,竞倡“现成良知”之说,结果知行不复合一,又陷入“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之弊,其去阳明之本意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