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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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徐爱录(1)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施云:自知讲解即服膺朱子新民之训,为再无二义。今领先生之说,觉万物一体之意更脉然有动,明伦之教不能行于平成。播种之先养民正是辅助裁成之道,当先下手,莫看得粗浅了。又云:尧舜以精一相授受,若无光格诞敷之化,尧舜只成得一个佛祖道师,何以能开千圣道统之传?盖人心止此一个善,原是合天地鬼神、先圣后圣以为体的,稍有间杂,本体便亏。故学问到精而一,万事毕矣。夫子之所谓一贯即此。

译文

徐爱问:“所谓‘在亲民’,朱子说应当是‘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文句中似乎也有依据。先生认为应该跟从旧版本的‘作亲民’,有什么凭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不同。这难道不足以为依据吗?‘作’字却和‘亲’字相对,但不是‘亲’字的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之处,都对‘新’字并无说明。像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说的‘亲亲仁民’,‘亲之’就是仁爱。百姓不仁爱,舜就任命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来让他们互相仁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过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到‘亲民’就兼有教诲和养化的意思,说‘新民’就偏颇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释

孙云:不专在事物上,却亦不离却事物,便活。

译文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是说事事物物都有定理的意思,似乎与先生的学说相悖。”

先生说:“在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道义在心之外的看法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到了最为精一的地步就是了。然而也从未脱离客观事物。朱子本注的所谓‘穷尽天理的极限,而没有分毫一己私欲’的人,就能达到至善的境界。”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刘云: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处,奚必晚年定论。

施云:人苟无真实,孝亲、忠君、信友、爱民之心,终日讲求,亦是虚话,必实实有此心后,讲求俱是天理发见流行处,只是说讲求者不可不知头脑,非谓尽孝忠信爱者不必讲求也。

陶云:读此知王学本无弊。

陶云:所谓头脑。

陶云:除去人欲存天理,便无用功处。

刘云:至善本在吾心,首赖先生恢复。

梁云:科学枝叶也,道学根也。

译文

徐爱问:“至善只从心中探求,恐怕对于天下事理,不能穷尽吧?”

先生说:“心就是理。天下哪有心外的事情,心外的道理呢?”

徐爱说:“像是侍奉父亲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诚,结交朋友的诚信,治理臣民的仁慈,这之间有许多理。恐怕也不可以不细究吧?”

先生感叹道:“这种说法蒙蔽人已久了,怎能一句话就说清呢?如今姑且就你所问的解释一下。比如侍奉父亲,不能从父亲身上寻求个孝顺的道理。侍奉君主,不能从君主身上寻求个忠诚的道理。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不能从朋友和臣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慈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只在人心中,心就是道理。人心没有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界增添分毫。凭借这种纯粹天理的心,表现在侍奉父亲上,就是孝道;表现在侍奉君主上,就是忠诚;表现在结交朋友、治理臣民上,就是诚信和仁慈。只在这份人心之中下工夫摒除私欲,存养天理就可以了。”

徐爱说:“听先生这么解说,我已经有所省悟。但从前的观点萦绕心中,还有没能完全理解通的地方。比如侍奉父亲的事,其间冬温夏清,晨昏定省之类,有许多细节,不也需要讲求吗?”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主次,只是在这份人心摒除私欲、存养天理上讲求。就比如讲求冬季使父母温暖,也只是要尽这样的孝心,唯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讲求夏季使父母凉爽,也只是要尽这样的孝心,唯恐有丝毫私欲夹杂其中。只是讲求有这份心。这份心如果没有私欲,纯粹是天理,是颗对孝顺亲人诚挚的心,冬天自然就思量父母的寒冷,便自然要去寻求个保暖的道理。夏天自然就思量父母的暑热,便自然要去寻求个凉爽的道理。这都是那颗诚挚孝顺的心生发出来的条件,但却必须先有这诚挚孝顺的心,然后才有这些条件表现出来。以树木比喻的话,这诚挚孝顺的心就是根,许多条件就是枝叶。必须先有了根,然后有这些枝叶,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说的‘有深切爱心的孝子,必定有和悦的气度。有和悦气度的,必定有愉快的神色。有愉快神色的,必定能流露出和顺的容态’。必须有深爱作为根,就自然如此。”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郑朝朔,名一初,揭阳人,弘治乙丑进士。

陶云:如此从容。

施云:此圣人于庸德庸言兢兢,存一不敢之心,正是此意。

陶云:吾说已明,但叩尔所疑,此清气不杂。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有从具体事物上寻求的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让人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从具体事物上怎么寻求呢?你且举几个例子看看。”

朝朔说:“比如侍奉亲人,怎样就算做到冬温夏清的礼节,怎样就算做到奉养父母的合宜,必须探求一个标准尺度,才是至善。所以就有了学问思辨的工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冬温夏清的礼节、奉养父母的合宜,一天两天就可以讲求明白,用什么学问思辨呢?只有在讲求冬温夏清时,仅让自己的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在奉养父母时,仅要自己的心达到天理最纯粹的极限就够了。这样如果缺少了学问思辨的工夫,就不免会造成毫厘千里的谬误。所以即使是圣人,仍旧要听从精一的训诫。如果只是在那些礼仪细节上追求合宜就是至善,那么现在的戏子表演的许多冬温夏清、奉养合宜的礼仪情节,也可以称之为至善了。”

徐爱在这天又有所省悟。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施云:读此可见意之动处,即关着天下国家。所谓诚意者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就裕笃恭而天下平之,实际如一毫走作。所关于天下国家不小,故君子必慎之于独。所以诚意为《大学》关键也,识先生好色恶臭之解于诚意之旨深矣。

施云:说得痛快,知行合一之旨了然。

梁云:此语直令人无所逃遁。凡吾辈日言爱国而无实行者,皆未知国之可爱也。推之一切皆如此。

陶云:旧说横在胸中,而不求此事于心也。

陶云:不见旧说,只见此事当如此也。

施云:必理会得两个分明,方才会得只是一个。若只囫囵说一个,终是闲话。

梁云:后此天泉四句之争辩,先生所谓只是闲话也。

黄云:只见那好色时,已是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只闻那恶臭时,已是恶了,不是闻了后,又立个心去恶。此是先生洞见心体处,既不是又立一个心去好恶,则决不是起个意去好恶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灭言也。

译文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示,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没能得出结论,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来看。”

徐爱说:“现在的人都知道有父亲就该孝顺,有兄长就该顺敬,但却不能做到孝顺敬服父兄,这就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