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D思想的力量系列(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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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暗中独处

没有人会希望置身于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止境,就像囚犯或病人那样。我到朝鲜或也门旅行,或者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封闭或落后的地方,都会看到那里的人们是如何渴望自己有机会生活在别处,希望像大部分人一样,可以自由选择去别处旅行。不论是在加州的圣昆廷还是在印度新德里,那里的囚犯都在学习冥想,但这只是帮助他们在监狱里看到一丝自由。否则,那些被囚禁的人也许会看到恐怖的景象,正如艾米利·狄金森所形容的“如死火山一般的生活”的臆想。

我曾经坐在加拿大阿尔伯塔省森林里的一间小木屋里,每天阅读狄金森的诗作,这位诗人以其离群索居著称。她那股热情深深地打动了我,她的诗句情感是如此浓烈而压抑,措辞如同藏在珠宝盒里的炸药,我不得不将目光移开。我想象着跟这位素衣女子站在窗前,看着狄金森的哥哥和他那年轻的妻子苏珊——狄金森曾给苏珊写过一些最为热情洋溢的信(“亲爱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占据我的内心”)——他们曾居住在距离这里100码的地方,跟我的屋子只相隔一个花园。我感觉狄金森走过客厅,她的哥哥就在隔壁房间行苟且之事,背叛了他们喜爱的苏珊。我看到狄金森在愤怒中写着充满火药味的信给她的“主人”,在书房独处的狄金森让怒气充斥在周围的空气中,她写道,“黑暗中,我把你看得更清楚”。

在信里,狄金森写道,当她在空寂中跟黑暗做斗争的时候,她感到死神在她的床边呼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她想象自己已经死去,头脑里满是哀悼者的脚步声。她知道不仅仅是空房会让人不安,“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个自己/最容易吓坏我们”。她的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赫尔曼·梅尔维尔,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写出了《抄写员巴特比》,那个一动不动的失魂抄写员就坐在位于曼哈顿下城的一个律师事务所里,“选择”哪里都不去,以此抵抗华尔街。

止境可能是很可怕的,哪怕是你选择的止境;到达那里你就无处可藏。你被困在自己的脑袋里,那可能会把你逼疯,也可能会遇上一个恶魔,它告诉你该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直到你困死在自己的思维里,不能走出来,也无力决断。

静止的生活有时候带给人的不是艺术,而是怀疑或者自我抛弃。任何想看到阳光的人都要在黑暗中度过许多漫漫长夜。我也意识到,走访修道院本身很容易成为一种逃避,或者是一种不会持久的热恋。就跟任何恋爱关系一样,一开始的浪漫很少会让人看到即将到来的艰辛。

有几次,我在隆冬时节回到修道院,刚到就遇上了鬼天气。整夜,雨一直敲打着那锡制屋檐。从窗户望出去,除了雾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一连几天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我感觉就像经历审判一样,在孤独中忏悔。大雨滂沱,根本没有办法出去,我只能坐在雨雾中,这时才会意识到,外部环境实在太容易成为我们内心的反照,有时也会影响我们的内心。

托马斯·默顿这位口齿伶俐的修道士写道,“反思根本不是一条道路,假如人们寻路而来,他们会什么也找不到”。所以冥想中的一条法则就是,“假如你是抱着获得深思的意愿,或者是抱着获得幸福的愿望而来,你会什么也得不到。除非你抛弃这样的执念,否则你不可能找到它们”。这听起来有些矛盾,就跟禅宗公案一样难以理解,但是我可以理解这话的重点:冥想的人是孤独的,记忆往往也是虚无的,而他本来实际拥有的,反而好像都不见了。

初夏的一个早晨,我在肯塔基州的路易维尔旅行,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想要载我去参观托马斯·默顿生活了至少二十五年的修道院。很快我们就把闹市抛在后面,路过绿油油的空旷的田野,零星的房子外竖着十字架(或者是刻有《圣经》里的文字)。当我们到达这处因默顿而闻名的修道院时,看到的却是极其死寂且令人生畏的景象,就像维多利亚年代专门给精神病人开设的收容所。一位高大而且平静的修道士表示可以带我们去路易斯神父(这是那里的人们对默顿的称呼)隐居的小房间,路易斯神父生命的最后两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因为他感觉即使是在修道院里,还是有太多的干扰和喧嚣。

我们走过墓地,穿过田野。带路的修道士年过古稀,但他看上去很精神,而且步履坚定。“过去三年,”他说道,“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艾米利·狄金森。”

我们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跟随着这位穿着长袍的修道士来到一间长满野草的小屋前,用默顿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层叠的雪松树影下”。屋子的旁边是一个谷仓,还有一个小小的门廊,门廊前面有一张小椅子。

屋子里的装饰甚为简单,就修道士的标准来看,空间其实很大。我们的向导坐了下来,吟诵了几句里尔克的诗:“世界永恒存在;没有停止,也不会有止境;停止是纯粹而不可分割的元素,人们呼吸它,没有欲望,念念不忘。”

然后是狄金森的诗句:

大脑——比天空更宽广

若放在一起

它们彼此包容

毫无压力——另外还有你——

修道士接着从书架上随便挑了一本书。他说:“每次带别人参观这里的时候,我都会读一段路易斯神父的日记。希望他的灵魂可以与我们相伴,让我们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随便翻到一页,就开始阅读。

“我们吃鲱鱼和火腿(不要吃太多),饮红酒,读诗,谈论自己,然后做爱,再做爱,继续做爱,连续五个小时。虽然我们一再向自己承诺,我们之间的爱不该基于性欲,这种对真爱的奉献也是必要的,但到最后我们还是玩过火了。事实上,与其说这是错误,它看上去却极其正确。我们现在用整个身体来相爱,我对她的存在(除了性)有全然的感觉,仿佛她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

这是印刷出来的默顿日记第五卷上的一段文字,也许是一位愤怒的修道士的冥想当中最为让人惊讶的一段。五十一岁的时候,默顿去路易维尔的圣约瑟医院接受背部手术。去医院之前他就对此行不抱希望,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不指望医生或者他们开的药物可以帮得到我。”去医院前的那天早晨,他再次自我安慰般地写道:“我就要开始在孤独中沉淀下来了。”假如有朝一日他死去了,他唯一的遗憾,将会是“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多年的孤独”。但是在医院里,过去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都将自己隔绝人世的他,却疯狂地爱上了负责照顾他的“非常友善而且工作投入的”年仅二十岁的见习护士。

在默顿日记里,有数百页都在讲述他对她的爱,读起来也十分痛苦。仿佛这位非常懂得静止和真理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热血男孩,在床上翻滚,去理解在他许下守贞的诺言之前未曾体验的一种爱。他开始用书信和直白的求爱对这位年轻的女护士发起猛烈攻势,并且在其他修道士吃饭的时候未经许可用修道院的电话打给她。当其他修道士偷听到他的电话时,他坦白了打电话这件事,但只字不提他和“M.”私奔到小岛上度假的事。

“我现在内心充满安宁(而在上周日,光是想到这个想法就足以让我充满愤怒和恐惧),”默顿在日记里如此写道,“我再次向M.那种带有杀伤力的女性智慧投降,她仅凭直觉就找到了我内心的痛楚,而这痛楚正好需要她的甜蜜来疗愈。她毫无保留地将她的爱献给了我。我没有感到不纯洁,相反,我感觉自己似乎经过洗礼般变得纯洁了[这正是我那天给内德·奥格曼所写的《七个字》(Seven Words)里所提到的]。我感觉我的性欲在压抑多年之后,竟然变成了真实且尊贵的存在。我本以为我可以控制这种欲望,但这只是空想。”

我们的修道士向导读完了这段文字,没有停顿,也没有想读些别的内容。在隐居的小屋遇见M. 前一年,默顿在日记里写道:“我决定要迎娶森林的静谧。整个世界那既甜蜜又黑暗的温暖将成为我的妻子。”这个想法看来也发生了变化,就像马蒂厄·马蒂厄的那些照片一样。要远离内心的阴影,选择逃避并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