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一部:黑色裂变(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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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算六国(2)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伫立在观星台上,久久沉默着。

寅时末刻,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司礼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地将两位大师迎进国王专用的东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从,将两位高士请到尊位坐定,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敢问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道:“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天下将有山河巨变。”

楚宣王眼睛骤然放光,一脸惊喜:“先生但讲无妨啦。”

甘德道:“楚王敬天,不敢隐瞒。丑时有半,西部天际有彗星骤显,长可径天,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横亘天际一个时辰有余。山人观星数十年,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实在难以尽述也。”

楚宣王对甘德石申可以说是高山仰止了,对他们的秉性也颇有耳闻——淡泊矜持,直言不讳,对灾难星变从来泰然处之。因何两人对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动容?心头不禁大是忐忑,却又有些激动:“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灾之星,芈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楚国可否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芈良夫的肥脸,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又低眉敛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寻常人以为,彗星为妖星之首,预示人间大灾大恶。然则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并非寻常的灾变。大恶大凶之时,彗星大显,乃除旧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灭不义。当年周武王伐纣,彗星大显,正应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现彗星,以除人间污秽也。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昭示灾难。然彗星若大出于恶世,则大灾难中有新生,新政将大出于天下,人世将有沧海桑田之变也。”

芈良夫心中大动,吴起在楚国变法不正是新政么?不禁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烦请详加拆解。”

甘德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时悠然一叹:“今夜,径天彗星大显于西方太白之下,当主西方有明君强臣当国,新政已成根基。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暴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那不就是秦国么?匪夷所思!要说哪个国家他都相信,偏这秦国要成大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秦国,一个天下鄙视的西陲蛮夷,芈良夫连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应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时间,他惶惑起来,怀疑两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错了星星:“敢问,先生,有否看、看错?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惊讶地睁开眼睛,相互对视有顷,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楚宣王已经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我大楚国,尚被中原视为蛮夷。那秦国,分明比楚国还差老远啦!这上天倒玄妙得紧,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权,唯德是亲。”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眉头微微皱起道:“楚王尚有不知,荧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长悬列宿之上。分野之国,当惕厉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惊,“荧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荧惑守心了?上天也上天,芈良夫敬你有加,你为何忒般无情啦!”

石申道:“荧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当讲。”

“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或我等未能尽窥堂奥,也未可知。言尽于此,愿王自图之。”甘德说着已经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辞。”石申大笑起来:“然也然也,或未能尽窥堂奥也。告辞。”

楚宣王心乱如麻,挥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两位先生。赏赐千金。”待两人走出石门,芈良夫山一般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了烦躁劳累和失望,呼呼大喘着瘫软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荆山观星台下来,楚宣王就像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话也懒得说。江乙回来禀报说,甘德石申两位高人已经走了,楚宣王才惊讶地推开了打扇的侍女:“如何走啦?不是说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两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实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谋良策才是。”“上天都给谋过啦,我能谋过天么?”楚宣王愁眉苦脸地挥挥手,“江乙啊,你说这上天也是没谱,如何秦国也能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着楚宣王,沉默着不说话。

“说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硕大的楚宣王面前没有委顿,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脸上分外活跃,一拱手道,“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若大王这般笃信,岂非大大辜负了芈氏祖宗?”

楚宣王眯着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本来也实在不想相信这两个糟老头儿透露的天机,但却总觉得老大沮丧。江乙这一番话倒真对他的胃口,但又觉得缺点儿物事,想想问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举动啦?”

“正是。”江乙显得深思熟虑,“先祖庄王,问鼎中原,向天命发难,反成一代霸业。往前说,武王伐纣,老姜尚踏碎太庙里的占卜龟甲;天做雷电风雨,老姜尚却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等腐朽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往近说,郑庄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齐国时听说,稷下学宫有后起名士在论战中大反天道天命之说,已经轰动齐国了。我王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当谋良策,尽人事,以振兴楚国。”

“反得好啦!”楚宣王一阵大笑,大为振作,“就是啦,要说变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时候,秦国还在睡大觉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吴起变法,威震中原,无敢犯楚。我王当重振雄风!”

“好啦!”楚宣王推开两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躯摇晃着站了起来,仿佛在江乙的头顶俯视一般,“江乙,本王册封你为上卿啦。即刻回府准备,办理官印文书。晚上进宫,本王要委你重大国务,振兴大楚啦!”

江乙振奋了,深深一躬道:“臣纵肝脑涂地,亦当报效楚国!”

按照传统,楚国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辅政助理大臣,职爵显赫。楚国目下没有令尹,由执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之一。多年来,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战国的变法势头,一直想上书楚王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真正地振兴楚国。可惜,江乙一直淹没在为楚王一个又一个奇妙谋划奔波的忙碌中,竟无暇认真地与楚王商讨一次国事。这次借楚王对天象惶惑之际,江乙坦率进言,尚未涉及第二次变法的大计,楚王便晋升他为上卿,岂非大大的好兆头?一旦赴任上卿,江乙决意立即推行第二次变法的主张,使楚国强大,自己也成为变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奋,想着晚上如何对楚王陈述自己思虑日久的变法大计,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让自己办好官印文书的事,方才急匆匆赶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领了大印并办理了一应仪仗护卫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国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项。这景授是景氏家族的族领兼楚国主政大臣,与江乙一般干瘦,却是须发霜雪的一个老人。见江乙精神勃发疾步匆匆的样子,景授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稳了,楚国山多崎岖,小心闪了腰啦。”江乙记得自己好像笑了笑,回答得也还得体:“不劳执圭挂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晓得。”谁想那景授竟摇头大笑道:“当真啦?那吴起当年也这样说,后来如何?”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令尹,总揽军政大权,谋划实行变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始雷厉风行地在楚国推行变法,实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袭祖先爵禄封地已经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罢黜爵位。仅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国直属国府的耕地增加了数百万亩,纳税农户增加了十万。这道法令没有涉及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没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进展得尚算顺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国世族盘根错节,贵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员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这些“大人”们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狩猎、豪饮、聚赌、猎艳,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国中是非,但有能员实干者,便从这些“大人”们口中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过不了多少日子,这个能员也就准定偃旗息鼓,否则便连爵禄也没有了。吴起当政,对这些冗官狠狠裁减,几乎将贵族子弟的绝大部分赶回了他们的庄园,使他们成为“白身贵族”。仅这一项节余的费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员的俸禄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场无事生非的恶习,楚国朝野顿时整肃起来。

第三,明法审令,整顿民治。当时楚国的治理极为混乱,国府直辖的县很少,大部分国土都是贵族的世袭封地,许多庶民隶农都依附在贵族的封地,成为私家农户。还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属于更为蛮荒的山地部族“自领”。楚国的法令政令,对封地与“自领”地几乎没有任何效力。楚国实际上是一个“诸侯”同盟邦国,看起来很大,实际上所能积聚的力量却很小。面对如此乱象,吴起的重大行动是:对保留的贵族嫡系的封地,实行治权赋税分离的法令,民治权与少部分赋税归于官府,大部分赋税归贵族领主。此所谓明法,官府治民,贵族受税。对于自领自治的山地部族,则与其分权。全部军权与赋税的一半归王室官府,治权与赋税一半归部族,部族治权的法令必须经过王室官府的勘审准许方得通行。此所谓审令。另外一个重要法令是,限定贵族必须将荒无人烟的土地开垦出来,而且必须吸引移民进去耕耘。此所谓“令贵人实空虚之地”。上述法令一经强力推行,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在那六年多的时间里,确实是生机勃勃。

第四,整顿军制,训练新军。当时,楚国的军制与秦国的军制相差无几,都停留在春秋时期的老兵车传统上,战力极弱,对经常骚扰楚国的岭南百越部族都无能为力。吴起本是战无不胜的卓越统帅,对整军经武大是行家里手。他将收回封地的赋税与裁减冗员的节余,全部用于新军经费,大量招募“战斗之士”,一年内便训练出了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

第三年,新军练成,国力大增,吴起开始了对外作战。像在魏国一样,吴起采取了“先内后外”的谋略。第一步,吴起亲率精悍的轻装步兵三万,开进岭南与百越部族展开了山地战,一年内大小十战,全部大胜,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吴起亲率步骑混编的精锐四万,对苍梧大山(今湖南广西一带)尚未臣服的苗蛮部族发动进攻,半年之内,全部收服苗蛮部族。第三步,吴起统率全部精锐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了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使楚国势力骤然扩张到淮水以北,直与韩国魏国遥遥相望。在此之前,楚国的领土势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涨涨缩缩,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传统的中原势力范围。吴起一举消灭陈蔡两国,使楚国触角骤然伸进中原腹心,最感威胁的就是三晋魏赵韩三国。于是,三晋联兵,与吴起大军在淮北展开激战,两场大战,吴起全面击溃三晋联军,楚国大胜。从此,楚国才在淮北站稳了脚跟。

可是,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国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记得很清楚,当时吴起正在淮北安抚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他对郢都贵族势力的密谋一无所知。及至吴起接到噩耗,匆匆只身赶回郢都奔丧,阴谋已经天罗地网般罩住了吴起。那时候江乙还只是个被夺爵禄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宫外祭奠。当他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一支又一支贵族家兵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竟忽发奇想,悄悄挤进了贵族的祭奠行列……进得大殿,他发现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满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贵族大臣们也都暗藏着弯弯的吴钩短剑。楚悼王的尸体摆在大殿中央的长大木台上,祭奠完毕就要入殓归棺了。按照楚国丧葬礼仪,太子芈臧已经在父王逝世当日解国守灵,不再预闻国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遗体台前哀哀哭号,两位年轻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护持,眼睛却不断地瞟来瞟去。

丧葬哀乐呜呜咽咽地奏了起来,王室嫡系宗亲的元老大臣们先行一一祭奠完毕,又都整齐地跪在太子身后丈余处守灵了。按照爵位次序,下来就是令尹大将军吴起祭奠,再下来就是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吴起沉重缓慢地走向楚悼王遗体时,江乙听到了贵族群中一声苍老尖锐的哭号突然响起:“大王何去兮!”随着尖锐哭号,太子身后的两位贵族卫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钻进了帷幕之后。就在这刹那之间,帷幕刷拉拉拉开,弓箭手的长箭急雨般向吴起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