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2)
范雎也不过问,悠悠然回了书房。灯下打开青布包袱,却见粗粗一卷竹简,用麻线捆扎得分外仔细,解开绳结抖开竹简,刚一铺开,题头赫然五个大字——评点计然书!范雎大是惊讶,仔细一看,这卷书简非同寻常:韦编连缀极是精致讲究,搭手摸去,竹简背后竟没有一个皮线绳结;紫色竹简刻正文大字,绿色竹简刻评点小字,紫绿相间,文评有别,分外简明清爽;竹简天地打磨得极为光滑,还分别涂出一道蓝色(天)与黄色(地),蓝黄天地偶有眉批,朱砂书写,悬于石粉过白的中间刀刻文字之上,似白璧之上镶进了颗颗红色珠玉,上手入眼爽心悦目。范雎书吏出身,娴熟书房事务,一看便知此书是高人名士凝聚心血之孤本杰作,否则断不会如此讲究。按此书制作之精,外面还当有或铜或木之书函,目下没有,定然是唐举背负不便,将函去掉了,殊为可惜。然则,真正令范雎惊讶的,还不是这诸般考究的书式制作,而是这失传数百年的奇书再现,且有人如此精心评点。
计然者,春秋末期晋国之智谋奇士也。此人游历吴越,收了个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做学生。范蠡后来成了越国上大夫,辅助越王勾践复仇灭吴,成就了一代霸业,后来飘然隐退泛舟湖海,于陶[1]地以“朱公”名号染指商旅,不到十年富甲天下,于是被商旅呼为陶朱公。这《计然书》,是范蠡隐退后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并参以自己见解所成,全书七策八千余言,说的是一个邦国致富术。富国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为“绝世富经”,名士则称之为“计然七策”。
如此一部奇书,两百年来只听人说不闻人学。纵是名士大家云集的稷下学宫,也没有教习《计然书》的名士大家。这部口碑相传的奇书,亦如计然、范蠡,湮没在变幻莫测的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书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惊讶非常?
顾不得细细揣摩,范雎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几节读过,发现这《计然书》的评点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战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评点云:“今世多战,修备更在战后。大战国乏,唯知养息致富而后起,国可长盛。四强皆衰者何?不谙战后修备之道也!”随着本文主旨,评点者又将计然的“修备知物”细化为养息富国之六策:通货物、振百工、平物价、轻税赋、重水利、兴农桑。每策之后又有细化,林林总总精当齐备。范雎虽非经济之才,毕竟为相秉政多年,对国计民生之要害关节还是清楚的,一看此等见解,便知评点者决然一个经国致富之行家里手,不禁连连赞叹,一口气看了下去。
五更鸡鸣,范雎犹在捧着书卷揣摩,品咂端详之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蔡泽回到燕山社寓,大商们纷纷聚来聆听高论,以为这鲲鹏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鸣惊人,都想请这“未冠丞相”先行指点秦国商机。存了这个想头,商人们分外慷慨热络,蔡泽未回时,社寓正厅已是大宴齐备锦衣如云,纷纷议论如何酬谢这个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了。燕国商人们更觉光彩过人,兴奋呼喝应酬不已。
不想,蔡泽进得大门一脸愤激之色,尚未就座便对着众人一个长躬:“范雎不识时务,蔡泽愧对诸位,告辞!”一甩红衣大袖径自走了。燕商们大是难堪,一阵愣怔连忙追出来劝阻,不想蔡泽出门便飞马而去,一时踪迹皆无。山东商人们大觉无趣,顿时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个燕商对着满厅酒宴兀自发呆。
飞马疾驰,暮色时分蔡泽到了蓝田塬下的松林坡。正欲跃马出林,蔡泽却骤然勒住马缰愣在了当道——前方树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个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对着他悠然发笑。蔡泽顿觉难堪,走马上前黑着脸道:“先生笑我么?”
“足下不当笑么?”
“蔡泽固当笑,先生更当一笑!”
“噢?”
“唐举易相大家,料运南辕北辙,岂非可笑!”
“此时尚有如此说辞,无可救药也!”唐举一点竹杖站了起来,“守不当志,言不当行。纵有天命,亦当流于无形。足下好自为之,老夫就此别过。”
“且慢!”蔡泽跳下马一拱手,“蔡泽究竟何错?”
唐举无可奈何地一笑:“赵良说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问得!”
“足下见范叔说辞,不觉与赵良同出一辙么?”
“敢请明示。”蔡泽依旧一副较真口吻。
“赵良之错,足下之误,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劝人急流勇退。殊不知历来国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贞节义之牺牲,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两次举荐无节之人,误国害己,原本已对全身无节者深恶痛绝。足下操流俗猥琐说辞,却自以为是,岂能不大大碰壁?就实而论,足下本经济谋国之士,本当直面阐发治秦主张,宣示富国谋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会一力举荐。范雎虽计较恩怨,终不失天下胸怀也。否则,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请足下入府聚谈?老夫言尽于此,足下却自思量。”
蔡泽脸色阵红阵白,乖戾桀骜之气倏忽一扫而去,不禁深深一躬:“大师之论,为我十五年游说拨云见日。蔡泽明于事而暗于人,离秦后定当惕厉锤炼,不负大师指点。”
唐举笑了:“蔡泽命在咸阳,谈何离秦而去?”
“大师是说,重返咸阳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泽精神一振,“得大师指点,蔡泽绝不会再次铸错。告辞!”一拱手翻身上马绝尘西去了。
林中一阵大笑声传来:“唐兄费劲也!善举已罢,上路了。”唐举转身对着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赖那卷奇书之功。只是老夫无法赔你了。”林中人笑道:“只派得用场方算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举边走边笑道:“此等事终是尽心也,日后是蔡泽自己了。走,随你到南国消闲去也。”入得松林片刻,马蹄沓沓车声辚辚,一直从蓝田塬向东南去了。
蔡泽重回咸阳,做派大变。
头一桩,蔡泽住进了咸阳国人区的秦人客栈,而后早出晚归,细心踏勘秦国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泽只觉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车伊始哇啦哇啦实在是狂躁浅薄。从此蔡泽日每入市,将咸阳民生与官府治理摸了个一清二楚。半月之后,蔡泽又西出咸阳到郿县访查踏勘。郿县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县,关中第一富庶之地。全县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农夫。秦人将村叫做“里”,二十八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泽一里一里访去,之后又在县城踏勘三日,一月下来,对秦国耕战之法有了扎实明晰的见解。第一场大雪降临时,蔡泽回到了咸阳,埋头三日,拟就一卷《富秦六法》,要重新拜访丞相府,与范雎做一番长策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轻柔如柳絮飞扬,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客栈大门。店主匆忙迎出,又立即飞也似的跑进了店中,及至拉着蔡泽出房,一名黑袍官员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在下行人张固,奉王书请先生入宫。”说着将一卷竹简双手递了过来。
“阁下奉王书召我?”蔡泽冲口一问。
“秦王沉疴在身,礼数不周处尚请先生见谅。”
行人恭敬,蔡泽却一阵不安,倏忽之间有些茫然。这“行人”本是秦国执掌邦交事务的官员,隶属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会直奉国君书令办理具体事务。今日行人前来,莫非此事与范雎相关?果真如此,只怕大坏。素闻范雎睚眦必报,最是计较恩怨,岂能说自己好话?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范雎啊范雎,身为天下第一相国,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泽一介布衣,死则死矣,却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伪君子面具!心念及此,蔡泽再不犹疑,回房揣起书卷随行人登车去了。
片刻之间,轺车进了王城。蔡泽随行人进了西偏殿,却见白发白须的一个老人面色困倦地半躺在一张极大的榻上,想来是赫赫声威的老秦王了。蔡泽赳赳大步摇上前去,气昂昂一拱手:“燕山蔡泽,参见秦王!”“先生入座。”苍老疲惫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泽入座,淡然一笑,“人言先生有经纬之才,有访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艰危之时,先生何以教我?”蔡泽极是机敏,一看秦昭王气色,心知此王已耐不得长篇大论,一拱手开门见山道:“蔡泽师计然富国之学,访秦又拟《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闲来一观,便知秦国经济之弊,亦知秦国致富之道也!”蔡泽只寻思尽速撂过这个话题,便可相机揭露范雎之险恶。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显然有延续话题之意。
“大要而言:秦国经济弊端在于富源闭塞,六年大战已国库空虚民力疲弱。秦国重新崛起之道,只在法、富、强、清四字并重,犹如驷马铁车之稳固飞驰也!”蔡泽两句话说完停顿下来,只等老秦王口吻扭转话题。
秦昭王老眼骤然生光:“何谓富源闭塞?”
蔡泽心无所求,说得分外洒脱利落:“秦之财富,在于近百年积累所成。积累之缓慢,远不及大战耗费之所需。其所以如此,在于富源闭塞未开,出入渠道不畅。但遇连绵大战,支出远大于岁入,一旦不能速胜,或不能从战败国掠财补充,元气便会大衰!何谓富源闭塞?其一,依赖外商周流财货,限制国人商市,自断商旅税源;其二,田虽私有而水利未开,民众耕耘之力不能生发,赋税不能扩大;其三,唯知奖励耕战,不知奖励生育,人口来源不丰。此大要也,细目数来,皆在《富秦六法》之中,秦王自看可也。”
“驷马铁车,却是何说?”秦昭王分明意犹未尽。
“秦以法治立国,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须富、强、清并重,方可长盛不衰。富在开源,强在众民,清在官吏。法治巩固,富源大开,人口众多,吏治清明,此谓驷马也!有此驷马驾驭邦国战车,何惧一战两战之败哉?”
“好!应侯这次终是没有走眼。”一拍坐榻,秦昭王霍然站了起来,“委屈先生暂做客卿,辅助丞相处置国政如何?”
骤然之间蔡泽心中一亮,立即深深一躬:“蔡泽受命!”
出得王宫,蔡泽根本没心思去办理印信府邸等诸般事务,立即来到丞相府拜访范雎,要做一次坦诚的负荆请罪。谁知相府掌书却说丞相巡查郡县去了,走前留得一书,叮嘱蔡泽若来便得开启。蔡泽当即开书,寥寥两行大字:
蔡泽已受王命,掌书着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国政。
良久默然,蔡泽对着书简深深一躬,说声请掌书稍待,匆匆走了。来到王城,蔡泽请见秦王。守在秦王书房的王室长史却捧出了一卷竹简,说是秦王教他看罢定夺。蔡泽觉得蹊跷,忐忑不安地打开竹简,一时愣怔了:
辞相书
范雎顿首:臣任丞相十数年,虽于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错荐两人之罪。长平大战后老臣才思枯竭,无良策重振秦国,忝居相位,实为误国也!今有蔡泽,治国之论特异深刻,察秦之细,过臣多矣!若得其人为相,定有良策兴国。老臣请卸任丞相之职,请以蔡泽为相治秦。范雎有先荐之错,所荐当否,唯王明察决断。
蔡泽一阵唏嘘感慨,对着长史一拱手道:“敢请转禀秦王:蔡泽虽可暂署丞相府,然愿请回应侯领相职,蔡泽辅之可也。”长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夺,无须禀报。”一番思忖,蔡泽明白定然是秦王无法挽留范雎,教自己相机行事了。
日色过午,蔡泽不再多说,出王城快马一鞭,自咸阳东门直向蓝田塬而来。
注释
[1]陶,春秋小诸侯国,今山东定陶。《括地志》记载:曹州济阳县东南三里有陶朱公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