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之世: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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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亡赵论:烈乱族性亡强国,不亦悲乎

赵国的灭亡,是战国末期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

赵国的历史寿命有三说:其一,战国开端说。视赵襄子元年(公元前475年)为赵氏部族立国,到秦破邯郸赵王迁被虏(公元前228年),历经12代12任国君,历时247年;其二,开端同上,以赵公子嘉之代国灭亡为赵国最后灭亡,历时253年;其三,三家分晋说,以周王室正式承认魏赵韩三家诸侯为赵国开端(公元前403年),则其历时或175年,或181年。

从历史的实际影响力着眼,第一说当为切实之论。

邯郸陷落赵王被俘,强大的赵国事实上已经灭亡。

赵国灭亡,真正改变了战国末期的天下格局。

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到赵国灭亡的近百年间,赵国始终都是山东六国的巍巍屏障。在与秦国对抗的历史中,赵国独对秦军作长期奋争。纵然在长平大战一举葬送精锐五十余万后,赵国依旧从汪洋血泊中再度艰难站起并渐渐恢复元气。此后形势大变,山东五国慑于秦军威势,再也不敢以赵国为轴心发动具有真正实力攻击性的合纵抗秦,反倒渐渐疏远了赵国。赵国为了联结抗秦阵线,多次以割地为条件与五国结盟,却都是形聚而神散,终致几次小合纵都是不堪秦军一击。当此之时,赵国依旧坚韧顽强地独抗秦军,即或是孝成王之后的赵悼襄王初期,李牧依然能两次大胜秦军。应该说,赵国的器局眼光远超山东五国,是山东战国中唯一与秦国一样具有天下之心的超强大国。假若孝成王之后的两代国君依旧如惠文王、孝成王时期的清明政局,而能使廉颇归赵,李牧、庞煖不死,司马尚不走,秦赵对抗结局如何,亦未可知也。

然则,历史不可假设,赵国毕竟去了。

巍巍强赵呼啦啦崩塌,其间隐藏的种种奥秘令后人嗟叹不已。

六国之亡,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重大的时代分水岭。

其间原因,历代多有探讨。西汉贾谊的《过秦论》,将六国灭亡及秦帝国灭亡之因,归结为“攻守之势异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则云:“亡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宋苏洵的《六国论》又是另一说法:“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苏洵儿子苏辙的《六国论》,则将六国之亡归于战略失误,认为六国为争小利互相残杀,致使秦国夺取韩魏占据中原腹心,使六国没有抗秦根基而灭亡。清人李桢的《六国论》,又将六国之亡归结为不坚持苏秦开创的合纵抗秦之道。更有诸多史家学者,专论秦帝国灭亡之原因,连带论及六国灭亡,大体皆是此类表层原因。

凡此等等,其中最为烁目者,莫过于诗人杜牧首先提出的将六国灭亡根由归结为六国自身、将秦帝国灭亡归结为秦帝国自身的这种历史方法论。这是内因论,内因是根本。尽管循着如此方法,历代史论家依然没有发掘到根基,然毕竟不失为精辟论断之种种。攻守之势也好,贿赂秦国也好,战略失误也好,不执合纵也好,毕竟都是实实在在的具体原因。

然则,内在原因之根基究竟何在?

三晋赵、魏、韩之亡,是华美壮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溃形式弥散华夏的开始。

历史地看,这种崩溃具有使整个华夏文明融合于统一国度而再造再生的意义,具有壮烈的历史美感。然则,从国家兴亡的角度看去,三晋之亡,显然暴露出其政治根基的脆弱。也就是说,三晋政治文明所赖以存在的框架,是有极大缺陷的。这种缺陷,其表象是一致的:变法不彻底,国家形式不具有激励社会的强大力量。然则,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三晋乃至山东六国,都不能发生如秦国一般的彻底变法?都有着秦国所没有的政治文明的重大缺陷?

隐藏在这里的答案,才是六国灭亡的真正奥秘所在。

赵国的国家性格解析

任何族群所建立的国家,其文明框架的构成,其国家行为的特质,都取决于久远的族性传统,以及这种传统所决定的认识能力。族性传统之形成,则取决于更为久远的生存环境,及其在这种独特环境中所经历的具有转折意义的重大事件。这种经由生存环境与重大事件锤炼的传统,一旦形成,便如人之生命基因代代遗传,使其生命形式将永远沿着某种颇似神秘的轴心延续,纵是兴亡沉浮,也不会脱离这一内在的神秘轨迹。

唯其如此,族性传统决定着其所建立的国家秉性。

赵人之族性传统,是“勇而气躁,烈而尚乱”。

赵人族性根基与秦人同,历史结局却不同。这是又一个历史奥秘。

秦赵族性之要害,是“尚乱”二字。何谓乱?《史记·赵世家》所记载的韩厥说屠岸贾之言,做了最明确界定。韩厥云:“妄诛,谓之乱。”在古典政治中,这是对“乱”之于政治的最精辟解释。也就是说,妄杀便是乱。何谓妄杀?其一,不报国君而擅自杀戮政敌;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复仇。

妄杀之风滥觞,在国家庙堂,便是无可阻挡的兵变政变之风,动辄以密谋举事杀戮政敌的方式,以求解脱政治困境,或为实现某种政治主张清除阻力。在庶民行为,则是私斗成风,不经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会风习。此等部族构成的国家,往往是刚烈武勇而乱政丛生,呈现出极不稳定的社会格局,戏剧性变化频繁迭出,落差之大令人感喟。

依其族源,秦赵同根,族性同一。在春秋之世至战国前期,也恰恰是这两个邦国,有着惊人的相似:庙堂多乱政杀戮,庶民则私斗成风。然则,在历史的发展中,秦部族却因经历了亘古未有的一次重大事变而革除了部族痼疾,再生出一种新的国风,从而在很长时期内成功避免了与赵国如出一辙的乱政危局。

这个重大事变,便是商鞅变法。历史地看,商鞅变法对于秦国具有真正的再造意义——没有商鞅这种铁腕政治家的战时法治,以及推行法治的坚定果敢,便不能强力扭转秦部族的烈乱秉性。事实上,秦国在秦献公之前,其政变兵变之频繁丝毫不亚于赵国,其庶民私斗擅杀风习之浓烈,更是远超赵国而成天下之最。唯横空出世的商鞅变法,使秦部族在重刑威慑与激赏奖励之下洗心革面,最终凝聚成使天下瞠目结舌的可怕力量。始皇帝之后,秦部族又突兀陷入乱政滥杀,最后一次暴露出秦部族的烈乱痼疾。

赵国没有经历如此深彻的强力变法。

赵氏部族的烈乱秉性没有经由严酷洗礼而发生质变。

赵人族群的乱政风习,始终伴随着赵国,以致最终直接导致其灭亡。

赵人族群的乱政历史——赵国灭亡的内因

远古之世,秦人部族与大禹部族,是华夏东方最大的两个部族。

秦人族群能记住名字的最远祖先,是大业。这个大业,是后来被视为决狱之圣的皋陶[1]。第二代族领,是大费,也就是伯益。在皋陶、伯益时代,秦人部族与大禹部族、周人部族、商人部族一起,结成了天下治水的主力群体,完成了远古治水的伟大事业。治水之后,大禹部族与秦人部族结成了互援轴心同盟。

可是,大禹病逝之后,大局骤然发生了变化——启代伯益继承最高权力,建立了夏王国。已经明确为大禹继任者的伯益,被大禹的儿子启发动政变攻杀。由此,秦人部族与夏部族有了不可化解的仇恨。终夏之世,秦人部族脱离文明腹地,游离于夏王国主流社会之外而独立耕耘渔猎。夏末之世,商部族联络各部族灭夏,秦人部族立即呼应,加入反夏大军并在鸣条之战中与商部族联合灭夏。其后,秦人部族成为商王国镇守西部的方国诸侯。

商王国末期,秦人族群的主力分为两支力量:一支以飞廉、恶来父子为先后首领,拱卫都城朝歌区域;一支居于“西陲”,成为商王国镇守边地的方国。随着周武“革命”灭商,赵秦部族的两支力量均不愿臣服周室,各自分开开辟新的生存空间了。镇守西陲的一支,远避戎狄聚居的陇西地带,独立耕牧生存,这便是后来的秦人族群。拱卫朝歌的一支,因飞廉、恶来“助纣为虐”的恶名,远走北方了,这就是后来的赵人族群。秦人原本七十余族,其余族群便就此星散于东方山海之间了。

周穆王时期,远走北方的秦人,其首领造父有驯马驾车之异能,被周穆王发现而成为王车驭手[2]。很快,造父因驾车辅助周穆王平乱有功,被封于赵城。这支秦人以封地为姓,就成了赵人。

从此,历史正式有了赵人族群。

以上之赵氏历史,可称为先赵时期。

春秋(东周)中期,赵人族群在晋国渐渐发展起来。及至赵衰、赵盾两世,由于辅佐晋文公霸业极为得力,赵氏崛起为晋国的掌军部族。从赵盾时期开始,赵氏成为晋国的权臣大部族之一,无可避免地卷入了晋国的权力主流竞争。从此,赵氏族群开始了外争内乱俱频繁的血雨腥风部族史。

从赵盾到赵襄子立国,可称为早赵时期。这一时期,赵氏内乱妄杀频仍,大起大落,是早赵部族最显著的特点。早赵时期历经赵盾、赵朔、赵武、赵成(景叔)、赵鞅(简子)、赵毋恤(襄子)六代,大体一百余年。这六代之中,发生的内乱妄杀事件主要有四次:

其一,赵盾时期部族内争,导致赵氏部族分裂,几被政敌灭绝。[3]

其二,赵简子废嫡(太子伯鲁),改立狄女所生庶子赵毋恤(襄子)为继承人。这是赵氏部族第一次废嫡立庶之举,为以后的废嫡立庶之风开了先河。

其三,赵简子妄杀邯郸大夫午,导致自己孤立逃亡,开政治妄杀先例。

其四,赵襄子诱骗其姊夫(代地部族首领)饮宴,密令宰人(膳食官)以铜枓(斟水器具)击杀之。“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笄(发簪)自杀。”[4]这是典型的内乱妄杀。

显然,早赵部族在处置部族内政方面没有稳定法则,缺乏常态,妄杀事件迭起,导致其部族命运剧烈震荡大起大落。赵氏立国之后,这种内乱之风非但没有有效遏制,反倒是代有发生,12代中竟有11次之多:

其一,公元前425年,赵襄子方死,其子赵浣(献侯)立。赵襄子之弟赵桓子密谋兵变,驱逐赵浣,自立为赵主。

其二,公元前424年,赵桓子死,赵部族将军大臣再度兵变,乱兵杀死赵桓子儿子,复立赵浣,是为赵献侯。

其三,公元前387年,赵烈侯死,其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死,赵部族将军举事政变,废黜武公子,而改立烈侯子赵章,是为赵敬候。

其四,公元前386年,赵武公之子赵朝发动兵变,被攻破,逃亡魏国。

其五,公元前374年,赵成侯元年,公子赵胜兵变争位,被攻破。

其六,公元前350年,赵成侯死,公子赵緤发动兵变与太子赵语(赵肃侯)争位;赵緤失败,逃亡韩国。

其七,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传位王子赵何(此前废黜原长子太子赵章,改立赵何为太子),退王位自称主父。后不忍赵章废黜,复封赵章为安阳君。其后赵章发动兵变,与赵何争位。权臣大将赵成支持赵何,击杀赵章。

其八,赵成再度政变,包围沙丘行宫三月余,活活饿死赵武灵王。

其九,公元前245年,赵国发生罕见的将帅互相攻杀事件:赵悼襄王命乐乘代廉颇为将攻燕,廉颇不服生怒,率军攻击乐乘,乐乘败走,廉颇无以立足而逃亡魏国。这是战国时代极其罕见的大将公然抗命事件,而赵国朝野却视为寻常。几年后赵国复召廉颇,即是明证。

其十,赵悼襄王晚期,废黜原太子赵嘉,改立新后(倡女)之子赵迁为太子,种下最后大乱的根基。

其十一,赵迁即位,内乱迭起,郭开当道,诛杀李牧。

为国12代而有11次兵变政变内乱,战国绝无仅有。

赵人族群之生存环境解析

战国大争,每个国家都曾有过内争事件,然则如赵国这般连绵不断,且每每发生在强盛之期而致突然跌入低谷者,实在没有第二家。历史呈现的清晰脉络是:赵国之乱政风习代有发作,始终不能抑制,且愈到后期愈加酷烈化、密谋化,终于导致赵国轰然崩塌。赵国乱政痼疾是赵国灭亡的直接内因,其更为深层的内因则在于部族秉性。

如前所述,部族秉性生成于生存环境与其所经历的重大事件。所谓生存环境,一则是自然地理环境,二则是社会人文环境。地理环境决定其与自然抗争的生存方式,社会环境则决定其人际族群的相处竞争方式。对赵国两大根基环境作一大要分析,可以使我们更深地透视这个强大国家的根基。

古人很重视对地域族群性格的概括。《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都对战国时代的地域性格作了丰富的记载,作出了精当的概括,这便是将地理环境与民风民俗直接联系起来的种种分析。赵国之地,大体分为邯郸地带、中山地带、太原地带、上党地带、代郡地带、云中胡地六大区域,其各自地理民风的大体记载是:

邯郸地带:“处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邻郑、卫,近梁(大梁)、鲁;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好气任侠。”

中山地带:“山地薄,人众,民俗狷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白日以木椎杀人剽掠),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夜来则盗墓为奸巧生计);女子则鼓鸣瑟(弹着乐器),跕屐(拖着木屐),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

太原上党地带:“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娶送死者靡。”

代郡地带:“地边胡(与胡地相邻),数被寇(多被胡人劫掠)。人民矜懻忮(强直狠毒),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其民如兕羊,劲悍而不均。自晋时中原已患其剽悍,而赵武灵王益厉(激励)之,其俗有赵风。”

云中胡地:“本戎狄地,多居赵齐卫楚之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

综合言之,赵国基本地域山原交错,除了汾水谷地与邯郸北部小平原,大多被纵横山地分割成小块区域,可耕之地少而多旱(薄),农耕业难以居主导地位。更兼北为胡地,狩猎畜牧,遂成与农耕相杂甚或超过农耕的谋生主流。相比于赵国,其他六国均有大片富庶农耕之地:秦有关中蜀中两大天府之国,魏韩有大河平原,齐有滨海半岛平原,楚有江汉平原与吴越平原,燕有大河入海口平原与辽东部分平原。当时天下,只有赵国没有如此大面积的农耕基地。如此地理环境的民众,在农耕时代自然难以像中原列国那样以耕耘为主流生计。

为此,赵国形成的社会人文环境(民风民俗)便有两大特征:

其一,仰机利而食。农耕无利而不愿从事农耕,崇尚智巧与其他生存之道。男子“好射猎,多任侠,轻为奸,常劫掠”等;女子“设形容,奔富贵,入后宫,遍及诸侯”等。也就是说,在赵国这样一个没有大片富庶土地的国家,人民的生存方式是不确定的,是动荡的。贫瘠多动荡,这是人类发展的普遍现象,即或在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我们依然能在贫瘠国度与地区看到此种现象的重演。

其二,豪侠尚乱,慷慨悲歌。唯其生计多动荡,则生存竞争必激烈,唯其竞争激烈,豪杰任侠必多出,竞争手段必空前残酷。所谓人民“强直狠毒(懻忮)”,所谓“高气势重义气”,所谓“报仇过直”,皆此意也。在一切都处于自然节奏的战国社会,若无坚韧彻底的法治精神,则法治实现难度极大。其时,社会正义的实现与维持,必然需要以豪杰任侠之士的私行来补充。唯有如此社会需要,赵国才会出现民多豪侠的普遍风气,其豪侠之士远远多于其他国度。豪侠多生,既抑制了法治难以尽行于山野所可能带来的社会动荡,又激发了整个社会的“尚乱”之风。尚乱者,崇尚私刑杀人也。对于政治而言,私刑杀人就是妄诛妄杀,就是连绵不断的兵变政变。

《吕氏春秋·介立篇》有一则评判云:“韩、荆(楚)、赵,此三国者之将帅贵人皆多骄矣,其士卒众庶皆多壮矣!因相暴,以相杀。脆弱者拜请以避死,其卒递而相食,不辨其义,冀幸以得活……今此相为谋,岂不远哉!(要如此人等同心谋事,显然是太远了啊!)”吕不韦曾久居赵国,如此评判赵国将帅贵人与士卒众庶,当是很接近事实的论断。

唯有如此社会土壤,才有如此政治土壤。

唯有如此政治土壤,才有如此乱政频仍。

赵国两大思想家的两则惊人论断

中国古典思想史上的两大惊人论断,都是赵国思想家创立的。

慎到,首创了忠臣害国论。

荀况,首创了人性本恶论。

这是发人深思的历史现象。

慎到者,赵国邯郸人也。其主要活动虽在齐国稷下学宫,及楚国、鲁国,然其思想的形成发展,不可能脱离赵国土壤。慎到是法家中的“势治派”姑且不说,其反对忠臣的理论在中国古典思想史上堪称空前绝后。

慎到之《知忠》篇云:“乱世之中,亡国之臣,非独无忠臣也!治国之中,显君之臣,非独能尽忠也!治国之人,忠不偏于其君。乱世之人,道不偏于其臣。然而治乱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绝世。……比干子胥之忠,而毁瘁君主于暗墨之中,遂染溺灭名而死。由是观之,忠未足以救乱世,而适足以重非……桀有忠臣而罪盈天下……忠不得过职,而职不得过官。……将治乱,在于贤使任职,而不在于忠也。故智盈天下,泽及其国;忠盈天下,害及其国!”

以当代观念意译慎到之《知忠》篇,是说:乱世亡国之臣中,不是没有忠臣。而治国能臣,更不都是尽忠之臣。治国之能才,应当忠于职守,而不是忠于君主。乱世之庸人,忠于君主而不忠于职守。人世治乱,想做忠臣者不绝于世。譬如比干、伍子胥那样的赫赫忠臣,最终却只能使君主毁灭于庙堂,自己也衰竭而死。所以,忠臣未必能救乱世,却能使谬误成风。官员当忠于职守,而职守不能越过自己的职位。忠臣自以为忠于君主,到处插手,反而将朝政搞乱。所以,夏桀不是没有忠臣,其罪恶却弥漫天下。治国在于贤能,而不在于忠。所以,能才彰显天下,国家受益;忠臣彰显天下,国家受害!

慎到的反对忠臣之论,其论断之深刻精辟自不待言。我们要说的是,这一理论独生于豪侠尚乱的赵国而成天下唯一,深刻反映了赵人不崇尚忠君的部族秉性。唯其如此,赵国政变迭生,废立君主如家常便饭,当可得到更为深刻的说明。

荀况也是赵人。其《性恶》篇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

荀子性恶论的提出,是为了论证法治产生的必然性,其伟大自不待言。中国只有在战国之世,才能产生如此深刻冷静的学说,我们要说的仍然是,此论独生于赵国思想家,生于豪侠尚乱的社会土壤所诞生的思想家,在某种意义上,它深刻反映了赵人之地域性格中不尚善而尚恶的一面。唯其有“尚恶”之风,故赵国之乱政丛生,有了又一注脚。

强大的赵国已经轰然崩塌于历史潮流的激荡之中。

但是,这个英雄辈出的国家曾经爆发的灿烂光焰,将永久地照耀着我们。

注释:

[1]大业即皋陶,见沈长云等《赵国史》之考证。

[2]据史家考证,王车驭手地位很高,等同于大臣,并非寻常匠技庶人。

[3]赵盾之世的内乱起因于让嫡,终致被屠岸贾势力大肆杀戮,故事纷繁,有兴趣者可阅读史料。

[4]见《史记·赵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