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5)
十五
洛侑王十二年冬,杜远舟病逝,落华庄的云茧桑倒下一株;杜庭商十八乐坊除名,回府接过残败的家业,从此不问音律;夫子无月据传归隐风月居,再无音讯;琴心小姐因为拒做溱国王妃绝弦挂琴,宏伟的临仙听弦楼上再没有响起过琴声;九通寺圣僧明晓大师圆寂,云茧桑又倒下一株,大师的升迁礼上,寺里敲了百年的铜钟轰然坠地;十三年冬,溱军攻入咸云关。
洛侑王十四年,我辗转回到落花溪,认识了田伯,知道了后来这些事。
田伯是一位老船夫,干瘦的唇边已经满是白须。虽然如今只在这落花溪上摆船度过余生,老人家却喜欢满是精神地说起,他以前给韩洵和无月都做过船夫。
我租他的船逆流而上。船上给田伯帮手的还有个中年男子,看气度却全然不像是做得惯体力活的人。
“这是我儿子,叫做田野,少时喜爱读书,在云州谋了官职。我的年纪也大了,本想卖掉这船随他享几年太平日子,怎想到这天下却乱了……”
“我看丈人身体神色却是极好,在这小地方里摆船也能图个清静。”我安慰田伯。
“客人倒也会说话。”田伯掌着舵自嘲地笑笑,“路程还远,想听我讲讲故事吗?”
“老丈快快讲来。”
“话说一年前,当琴心要做溱国王妃的消息传到洛国时,韩府的柳陌小姐曾去过风月居,将琴心的一封书信转交夫子无月,又说那信上只有两个字——‘不移’。而无月托付给柳陌的回信上也只有两个字——‘不疑’。两年来紧闭的风月居里也只传出过这两个字。另外还有一个故事就更让人称奇了……”
“爹,好了罢。”田野打断了老船夫的话。
“无妨无妨,老丈的故事颇有意味。”
“呵呵,这位客人有见识,可曾听过二十年前‘曹明远塞上落狐裘’的事?”
“听过听过。”
“去年溱军攻破咸云关的那一战中,他袁孝又在破晓的牧云岗上远远看到了一个拉开弓箭的身影,却不是当年那位马背上的少将军。据说那立在高岗上的分明是一位素襟白衫,官绦垂地的夫子,手中奋力挽开的正是散发着幽蓝色光晕的雪雕神弓!”
“那一箭方向极准,可惜差了一点力道,钉在了距离袁孝马前一尺左右的雪地上,也没能阻得了溱军的攻势,却让可怜的袁将军今生再也不愿踏上牧云岗……”
我一路上回味着这两个故事,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留下来。
十六
“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来找我?”王斌身材魁梧,脸上的胡楂却写满岁月沧桑。他看到郑晓芸时有些错愕。
“这几年你也没来看过我们母子。”郑晓云说。
“我进去后不久,有几个不懂事的兄弟去找过你麻烦。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天你车上有个瘸子,为了让你跑掉把自己弄进了医院。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你们。”
“你说的那个人,我也是在那天第一次遇见。后来他也走了,可并不是像你一样不负责任。”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和小满。出来以后我也找不到重新生活的目标,才又走了以前的老路。”
“我不想听这些。小满今天可能出事了,你帮我平安带他回来,我就还认你是他父亲。”
“出什么事了?”王斌语气突然紧张。
“是刘强!小满现在还没消息,一定是他。”威子站在一旁已经很着急了。
“怎么惹上他了?你跟我走!”说完他拉着威子下楼去了。我看看郑晓芸,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后来他们在路边找到了浑身是伤的小满。王斌让威子背着小满去了医院,自己带人去找刘强。
据说那天晚上王斌一句话也没说,全然不顾对方如何求饶,把刘强打成了重伤。
事后王斌去自首了。郑晓芸说,可怜小满刚刚找回生父,又要等他再次走出牢狱。
十七
田伯的船行了半日停靠在落花溪上游,我该下船了。
在后舷取包袱时,我偷听到舱内隐约传出这样的对话:
“烦请田伯以后不要再与他人说这些事了。”
“呵呵呵,夫子既然做了我的儿子,我又如何说不得。”
“……”
下了船后,我在心里暗自琢磨:最后能见他一面,算是无憾了。
告别田伯,我在这里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我不知道溱军何时会攻入云州,不知道清颜岛上最后三株云茧桑还会不会倒下,也不知道在这乱世中早已沧桑的水月琴心还能否重逢。
十年转瞬,千万个不舍也是无奈,或许这时离开并不是件坏事。
“雾上槿花旦暮紫,霜凝枫叶秋冬红”,看尽了万紫千红的美好,就在它们失去颜色之前转过身去,不再回头吧。
十八
小城的冬天是安适的,娴江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街道和房屋也比往日暗下了一个色调。
临近春节,车站的客人多了起来,郑晓芸也想多赚一笔好好过个节,所以每天回来得更晚了。我和小满会去长途车站接她。
就在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对郑晓芸和小满说:“我该走了。今天已经辞了职,明天早上送我去第九站吧……”
剩下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再说什么,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沿着江边走过一盏一盏街灯,在邮局车队转弯,穿过街道,从一边的小坡绕过一楼的店铺。卖烧烤的老陈还没有收摊,几个熬夜的客人坐在一颗白炽灯泡下照顾他的生意……分明是如此真实的生活。
进了家门安顿下来,郑晓芸突然问我:“阿九,如果可以选择,你会想要留在某一个时代吗?”
“我已经比别人多一段人生了,还能有什么奢求?落花溪上,我不想走,现在想来就是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也未必有勇气留下来看到故事的结局。”
“那这一次呢?”小满接过话来,“你应该知道,这次一走……”他竟开始哽咽。
“与死无异。”我帮他说了出来,“比常人多一段人生,也就多一次死亡。”
“三天前,传讯器上出现了一百小时倒计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面对消逝的恐惧。这两天我看着娴江的流水,想了很多……可是小满,是你的父亲和母亲让我明白什么是坚强。我将化作虚无,可我毕竟真实地走过这一段人生。我要你也学会勇敢,小满,因为人生总是会有缺憾。”
郑晓芸一个人去窗边坐了下来,又点上了一支烟。我看了她一眼,继续对小满说:“你答应我两件事,好好待你母亲,她这辈子实在不容易;还有就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那天夜里,我异常平静,往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中。我给两百年后(或者应该说是十九年前)的自己送去我的遗言。然后给一年前的自己慎重地留下这样几个词:第九站,香烟,泰戈尔,郑贤,司机,郑晓芸。
终
“好了,起来吧。”
“已经结束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在前一瞬间,艾丽卡组长还对我说“一路顺风,诗人九号”来着。之前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就为了这么一下子?
“哈哈,是的,徐,都结束了。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我起身活动了下腿脚,“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那么,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记得过来做个体检,再帮你取下牙齿上的东西。没把你弄丢,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多半。接下还需要几周做完信息整理工作。等忙过这一阵再找你出来喝一杯。”艾丽卡扶我走下实验床,接过我脱下的风衣。
事情就是这样,之后的几天一切按部就班,而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好像整件事根本与我无关。直到两周后,艾丽卡约我到Karin酒吧,这是我刚来实验室时,她约我见面的地方。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后,她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是一首诗:
无尽的贤川,
我们都愿做你的一段流水,
埋掉往事前尘,
匆匆流去。
偏偏,
我是一朵飘零的花,
踏在你的波纹上。
可以放声欢笑,
可以满心哀伤,
却一样匆匆走掉。
直到融化在你的身躯里,
我却不愿就这样被忘记。
用这芳香告诉每一滴流水:
你曾带走我,
永恒的贤川。
“这是‘我’写的?”我抬头看到艾丽卡的眼睛,那里面带着夏日的溪流上才有的光泽。
“按时间顺序是最后一首。”她眨了下眼,“除去年代久远我不能理解的那些,我敢说你送回来的每一首都沉甸甸地饱含深情。徐,你成功了!”
我并不惊喜。
“艾丽卡,你知道,‘这个人’并不是我。”
“可是没有你就没有‘这个人’。”艾丽卡一直看着我,表示她是很认真的。
我翻过手里的卡片,发现背面还有几个词:郑贤,云茧桑,结局。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MPM上的最后留言,是‘这个人’留给你的话。我顺便帮你抄了过来。”她指了指卡片,看见我更加疑惑了,赶紧说道:“别想太多了。至少我们选对了人,准备接受荣誉吧,诗人九号。干杯!”
一口浓烈的雪利,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告别了艾丽卡和负空间研究院四号实验室,我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秦先生,告诉了他我的困惑,也包括MPM上留言的事。秦先生稍稍宽慰了几句,后来又决定见我一面。
几天后,我按约拜访秦先生。他说他帮我查到了那个叫郑贤的人。他是二十一世纪初“贤川诗派”的代表人物。
只见母亲的额发
变作斑白;
只见离人的脚步
踏上月台;
只见贤川的流水
古往今来,奔流到海。
流转的光阴呵,
可曾听我悲歌无奈,
只愿看我化作尘埃?
又是“贤川”?这应该是某条河流的名字,另一个“我”看来跟这条河颇有渊源。
秦先生还告诉我,《云茧桑》是诗人郑贤当年的一部畅销小说。他给我一张拷贝卡,说这小说是经过许多周折才找到的。秦先生说:“从二十三岁起,你们就是不同的人了,‘诗人九号’想告诉你什么,只有你自己去体会。”
我花了一周时间,细细读完了《云茧桑》。故事里虚构了一个叫“洛”的国家,天上落下的九颗银茧造就了美丽的传说。然而最后上天收回了她所有的眷顾。逐一倒下的桑树,还有殒殁的洛之国,令人叹息。
我听过许多凄美的故事,却从没像这次一样觉得遥远而又真实。落下凡间的九颗银茧是个美丽的错误,吝啬的诸神于是编写了数百年的剧本来弥补它。剧本里的人物却在各自的宿命里不肯低头,演绎着各自的精彩。书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大溱历元丰三十年,阳春三月。这是一年一度的云州九通寺庙会。鲜艳的油彩,悠扬的钟磬声,祁水边的广安街上游人踏杂。来自全国各地的艺人也齐聚在这里。东街的百年老字号栖凤楼上,说书人讲的是“夫子塞门挽雕弓”的故事,伴琴的是桃派新秀婉兮小姐。而同样令人驻足的地方要数西街的听弦楼了。柳派静风大师独坐楼上,弹奏的是六十年前“公子庭商”的遗曲《水月琴心》。
这场剧的落幕,安安静静。我开始明白诗人九号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个故事。
用这芳香告诉每一滴流水:你曾带走我,永恒的贤川。
诗人九号就是我的另一段人生。即使在二十三岁以前我们是同一个人,“他”对于我却是如此陌生。时间能让我变得这样深沉?我不曾经历,所以也无法全然理解“他”的感受。
但是无论是否有心,诗人九号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他和郑贤都被贤川的流水带走,留下了自己的芳香。尽管无论怎样浓郁的香味,也不能散布永恒无尽的江水,但只要偶然会被某一朵浪花拾起,就像我会读到这个故事,认识一个诗人一样,那便足够。
回看我(我该说我们吧)二十三年的时光,曾经坚持自己的理想苦苦追求过,现在的路依然很长。贤川的流水没有停歇,接下来轮到我演绎自己的人生。
谢谢你,诗人九号。
故事总是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呵呵,好吧。
诗集《诗人九号》造成了空前的影响,那些诗句在这个星球,乃至随着人类的足迹在整个太阳系传唱——对了,还要算上半人马座α。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的荣耀,所以对于任何访谈或是讲座的邀请我都会告诉他们:去五百年前找“我”吧。
还有。
经过文化管理局的慎重考虑并征得我的同意,那些委员们决定冒着首次实行人类“二次传送”的危险,让我继任“诗人十号”的任务。于是,我再次见到了可爱的艾丽卡组长。
上一次我叫做“徐九”,这次就叫“徐十”?不如姓石(十)吧,这次要取个诗人的名字,叫石溯远好了——追溯遥远的时光。
还想知道以后的事情?到我的时代来吧。我只告诉你,这一次MPM上留给我的词要简单得多:只要,唱,自己的,歌。
【责任编辑:陈虹羽】
子弹飞的时间
孔令浩/文
一
“还要来一支吗?!”典刑官小心地把已烧到屁股的烟头从莱斯嘴里拔出来扔掉,不小心给烫了一下,他有点恼怒地搓着手指头说。
“不啦,长官,我怕抽多了得肺癌,治不好的。”莱斯嬉皮笑脸道。
“妈的,死囚!”旁边一个士兵立刻骂着冲上去结结实实地给了莱斯一枪托,把戴着镣铐的莱斯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来了个狗啃泥。
这时,有两个士兵走上来,粗野地拽着他的胳膊往前拖去。莱斯知道,那是行刑的场地。
“大概是春天到了吧,泥土里开始有青草的气息了。”莱斯的身体十分享受地贴近地面,单薄破烂的囚衣更加深了这种接触的质感。冰凉湿润的土壤,尖锐细小的沙石,还有柔软的露尖新草,撩拨得人脸上痒痒的。
“站起来!”
“妈的,还要老子扶你吗?!”
一阵急风暴雨般的皮靴、枪托。
莱斯像狗一样四肢着地用力爬划着,艰难地踉跄着站起来。
“你这样罪恶的死囚就只配跪着死!”又是冲着膝弯的一脚,莱斯重重地跪下一条腿去,终是没有再摔倒。
在莱斯的面前,行刑场的尽头,不知谁种上了一株桃树,正一树粉得好看。
“是谁这么有诗意,在这里种的这树……不对,没听牢里那些老家伙讲过啊。”莱斯鼻青脸肿虚眯着一只眼,看这一树的无限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