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4)
九
洛侑王七年四月,庄里有些冷清。杜庄主带着段雨轩等二十多人去了溱国临仙。夫子韩洵就葬在那里的赤鸿江边,那儿是他的故乡。
我和大多数庄客一样,不够资格参加今年的祭奠。听留在庄里的人说,夫子走后这八年,洛国发生了太多事情。
韩洵病逝,是在洛康王三十六年。那年溱国兴师动众地将夫子的灵柩接回故乡安葬。次年,溱国又派来使节,提出要将韩洵的夫人和女儿接回夫子的故国。溱国为此倾动全国的能工巧匠,开始在赤鸿江畔修建新的听弦楼——因为韩夫子的千金,正是每月十五祁水听弦楼上弹奏霜弦琴的琴心小姐。
使节带来的话是,听弦楼建成之时,就是韩夫人与琴心小姐归国之日。时任大司马一年的夫子晚风容忍了来者的得寸进尺,点头默许。
康王继位后,韩洵支撑着洛国走了这么远。当时侑王登基在即,更是举步维艰,所以晚风行事,只能比老师更加谨慎。
“然年少轻狂,不羁形骸,亦难免矣,三次为限。”夫子晚风学得老师一生的沉稳,从没破过韩洵准许的三次之限。
夫子无月却绝不是他师兄这样循规蹈矩的人。
溱国使节走后的那年仲夏,夜雨初歇的落花溪畔,山花落尽。有人在溪流中看到了无月的紫杉木船,还有船头醉卧的白衫夫子。而在这之前,从没有人见过走出船篷的夫子无月。曾经千金难买无月一字的栖凤楼里,那年也挂出了这样一首《落花溪慢》:
最是群芳留不住,一夜风雨两离分。
伤心从此随流水,赴西奔。
且纵轻舟只须醉,不待云开月西沉。
一川烟水无人数,血泪痕。
有人说年少时的无月是为了琴心小姐才到风月居拜韩洵为师,也有人说先有无月拜师才有和琴心小姐的青梅竹马。各种版本的故事难辨真假。有幸见过琴心小姐的人为数不多,而见过夫子无月真面目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可是人们却乐此不疲地将猜测和讲述这两人的故事作为茶饭之后的余兴。其实人们只是看到,听弦楼下“轻兰棹”的十里归舟里,会有一条精致的紫杉船;而每逢岁初,祁水上没有紫杉船的日子里,听弦楼上的琴声格外幽远深长。
水月琴心,这对洛国人眼中最为般配的才子佳人很快就要天各一方。
十
小满父亲的那句话很准确:那些过去的时代就像开在彼岸的鲜花,让人心醉。
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小满和晓芸讲过那些记忆犹新的旅行经历:我见过山中桃花烂漫的时节,朴实的娶亲队伍接受陌生的路人真诚祝福的年代;我见过新春来临的前夕,小孩子捧着点心一路跑到累了躺在草垛上还一脸笑容的年代;我见过丈夫在外征战的妇人,赶着牛羊依然过着她恬静生活的年代;我见过重阳登高的纤纤夫子,一口热酒催出两行清泪的年代;我见过寒窗苦读求取功名的书生,也见过退避山野闲看白云的隐士;我见过为谋求生活庸劳半生的微卒小吏,也见过为国家社稷恪死尽忠的节士大夫……
秦先生曾善意地嘱咐过我:若是没有真正心动,是写不出任何句子的,那么即使空手而归也不必敷衍。而我将永远无法告诉秦先生,那些年代久远的故事绝不可能不令人心动。
夷城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用掉许多个蝉鸣的夜晚,开始给他们讲那一段最难释怀的旅程,那些我最不舍得忘记的人和他们之间的故事。
那一次,传讯器上的信息是:十年,游学者,段雨轩,洛国,云州,轩文庄。
有一次我极认真地对小满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名,一定帮我把整个故事写下来,让它流传下去,也许我回去时还能找到它。
小满说,可是故事的结尾你并不知道,不是吗?
是的,只是跳过两百年,这样一个国家和这样一些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的几次旅行,包括现在,我都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述,就像它被上天完全摈弃了。
我为此困惑很久。究竟是我扰动了造物主的计划,使他犯下一个要几百年才能弥补的错误,还是他只是顺手将我丢进平行宇宙中的十年罢了?
小满还是答应我:“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故事。”
有些事情此生纠结不清,我只希望当我最后回到第九站时,能够安然告别我的诗人之旅。我虽然不会带走任何回忆,但这段我曾经走过的人生,分明如此真实。我相信小满会实现他的梦想,也相信这段故事将能够影响他和我的一生。就像这小小的第九站一样,作为从紫杨到榕河的列车第九次停靠的地方,它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而常常被人们从交通图上忽视。可对于夷城来说,它却是外人进入这个安静小镇的大门。
十一
来到洛国的第四年,我终于有机会一睹琴心小姐的芳容,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一年正逢历时八年的临仙听弦楼完工。琴心小姐回归“故国”的期限已到。霜弦琴不能从此无主,在百年之后留不下一丝流水断纹,洛侑王大度地将之赐予琴心,让她带去溱国。
八月十五日晚,大将军曹明远设宴宣王府为琴心饯行。杜远舟也在名帖之中,我与段雨轩跟随庄主前去赴宴。
至今记得那一夜的王府。灯火通明,满满百余席,都是云州乃至洛国的各界名流。
“琴心小姐一走,怕是再少有能懂我曲的人了。”酒过一旬,内厅座中第一个说话的正是公子庭商。
“杜公子哪里话,云州十八乐坊,琴师何止过千,各坊的前辈们更是琴心不敢比的,这龙池凤沼间还怕少得了公子的曲子?”
亲眼看到琴心小姐,果真是美貌脱俗。想是年过三十的人,依然明眸皓齿、云髻修眉不说,觥筹之间的举止言谈也是处处得体,只道是抬手如轻云蔽月,婉笑如桃花初开,毫不为过。
“小姐过谦了,试问在座的诸位,哪一个不是只认小姐的一双素手。若是无月在此,也当作此论断。”杜庭商捋了捋鬓发,一双澄澈的眼直直盯着琴心。
“杜公子莫再言重了。”琴心小姐淡淡一笑,也再不做声了。
“既然琴心小姐来了,不妨先奏一曲罢。”立在曹将军身后的副将雷云广突然走上前来,一边说着一边略抬束着软皮甲胄的右手摊指琴台。
危坐的曹明远随即侧过脸正色道:“云广莫要失礼!今夜琴心小姐是客人。”
“曹将军休怪。既是雷将军不嫌,琴心献丑一曲也无妨。”琴心笑看雷云广一眼,起身走入琴台。
一曲春城调,清跃婉转,比起往日听弦楼上夜阑人静时的琴声,别有一番生趣。不愧是琴心,那曲调能给这肃秋时节的醉客带来早春的明媚。
十二
“无月没来参加晚宴?”郑晓芸听我讲完“曹府夜宴”的故事,问了这个问题。
“没有无月,也没有晚风。”
郑晓芸早有意料似的点了点头。
“更难料想的是,那一夜听弦楼上又响起了琴声。而楼外的江水上,有一艘紫杉船。”
“你是说琴心又出现在听弦楼上?那……”
“后来雨轩告诉我,杜公子有一次跟他喝酒时说破了这件事。那夜到宣王府赴宴的并不是琴心小姐,而是她的贴身丫鬟——桃蹊。庭商说,自幼跟随琴心学琴的两个丫鬟,桃蹊和柳陌,也是百中无一的琴师。只要仔细品味就能分辨,她们三人琴声的深处所含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若是换了琴心,那晚是绝弹不出那首春城调的。其实,当天曹明远也知道眼前的这位‘琴心小姐’并不是真的,只是他和庭商谁也没有道破。”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不过,阿九,我知道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
“你说说看。”
郑晓芸停住了一会,点上一支烟,慢慢说道:“晚风和无月,其实是一个人。”
“我原以为等我告诉你,会让你吃惊不小。”
“呵呵,女人的直觉吧。”她说话时忽然眼神诡异。
“我也是从落花溪上的田伯那里知道,夫子韩洵只收过一个弟子。就是这个弟子,后来既是为国操劳的大司马,也是泛着紫杉小舟的诗人;既是顾全大局送走琴心的朝廷重臣,也是留恋祁水琴声的痴情才子。”
郑晓芸深吐一口烟,叹道:“人终究只能活一回。有人就难免要去扮演几种角色,甚至演到自己都失去知觉。那个叫做伍子青的人有时候也会困惑自己到底是晚风还是无月吧。”
小满对此倒很吃惊,算是小小的满足了我这个说故事的人。
“晚风无月竟然是同一个人?对于这个伍子青,我真不知道该说他理智还是懦弱。”
“你不是也一直不敢跟那个陶佳说话么,你又在怕什么?”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些后悔。
“威子经常为这笑我。”小满认真地回忆着什么,“但他有一次喝多了却特别认真,他说这样的女孩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看。”
“可你那天还是不顾一切地救了她。”
“其实在那之前,她有一次来找我买烟,又因为没带零钱给我留了她的电话号码,让我下次来学校时打给她。那一天,威子说他都有些嫉妒我了,因为他看到陶佳把那包没有开封的烟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你没有给她打电话吧?有没有想过你的逃避会让她失望?”
“也许吧。所以那天她从我手里接过包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小满这个孩子,有些地方跟我很像。
十三
洛侑王十二年。大将军曹明远在咸云关戍边时遇刺,举国震惊。曹军副将雷云广不顾众人劝阻,为替将军报仇刺杀袁孝失手,身死敌军帐中。
落华庄两株云茧桑同时倒下,闹得人心惶惶。
同一年,杜远舟卧病,云州杜氏的生意被溱国的允南陈氏抓住机会狠狠地打压了一番,多年积攒的家业眼看就要败尽,这上百年的仁字轩文庄也要散了。
是年九月初九,按例到有期亭煮酒的庄客只剩下寥寥几人。
热酒醉人,寒风和落叶都已不放在眼里,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来得太快了。”平日里很少喝酒的老庄客平子川这天醉得不省人事,“是上天要亡我洛国啊。”
“平老爹少喝点罢,您这身子……”劝话的是丫头小常。
“我已是不中用了。”老爹把酒杯交给小常,用纤瘦的手背抹了把泪珠子,“只要你们这一辈能记住,丢了这庄,丢了这国,也不能丢了志气啊。”
“空有志气有什么用?”躺坐在亭阶上的王正洪接过话来,“倒不如同曹将军一样,把这条命送在边关来得坦荡。”
“王大哥容我一句话,曹将军岂是你我能比的?”刚夺过平子川酒杯的小常,又来找正洪的不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生涩的小丫头了。
“我自知比不上曹将军。就说当年江湖上哪个不知六龙山的雷云广雷爷?那是怎样风云叱咤、不可一世的人物,后来还不是死心塌地地跟了他曹明远。若是能替得曹将军一死,咱也没有半个不字!”说完这话,正洪挽起衫袖,露出结实的臂膀,深闭双眼,一仰头把半碗酒送入了口中。
百草方药,万顷层楼;
神弓易主,枭匪同仇;
父为商贾,子好音柔;
千金买字,十里泊舟;
古刹钟落,一国完休。
段雨轩俯在案边,只是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念起这首九通寺的师傅们代代口传数百年的十句《鉴世言》。
“世事都由天注定,何必还劳我们这等凡人到世上走这一遭。”雨轩摇了摇头,无奈还是喝下了杯中的酒。
然后很长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当年曹将军震断了断岳神弓,就有人劝他父亲不要再让少将军上阵了,怕的就是那句“神弓易主”;而后来雷云广要闯敌营为将军报仇,众将士死死阻拦,也是因为那句“枭匪同仇”。“父为商贾,子好音柔”,接下来这两句,在座的都清楚说的是谁。
段雨轩满上一杯酒,打破了良久的沉默,“如若此生遇见诸位也是天意,那么段某倒是感激不尽了。与兄弟饮下此杯,日后天涯异处定不相忘。”
那天的酒浇在了肝肠之上,此生难以消解。
第二天,段雨轩交给我一封荐书,让我往幽州投公子谭少乾。他说:“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只怪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我跟了庄主一辈子,此时不能丢下他不管。天下还大得很,你继续游学去吧。大成之象,切莫荒废。”
剩下的两年,在我跟随各个公子富商漂泊谋生的日子里,该发生的事情接踵而至。
十四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去投奔斌哥。”
威子一早就来找小满。威子个子不高,留着刚好过颈的长发,发梢天生地泛黄,脸型尖瘦,却有着干练的眼神。
“那一天早上救人,我们得罪了刘强那些人。”威子接着说,“斌哥因为聚赌和斗殴进去了十多年,在里面认识一些人,出来这些年有了很大的势力。如果他肯收我们,我们就不用害怕了。”
“你跟小满说这些,不会是想拉他一起去找那个斌哥吧?”我忍不住插嘴。
“阿九你放心,就冲这些年抽了小满这么多烟我也不会害他。”
威子搭住小满的肩膀继续跟他说:“兄弟们几个没有人怪过你,可小满你听哥一句话,以后做事还是不要太冲动。我们要是真的去了斌哥那边,往后的日子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你自己要保重。”
小满跟往常一样,心里有事的时候总不愿意说话。威子走了以后,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到了下午,小满说他不想回去,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只好一个人先离开了学校。
等到郑晓芸回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跟她简单说了今天的事,她突然很激动。
“我们赶紧去找小满!”
我跟她去长途车站取了车,先去学校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又去了威子家。
“他没跟你回去?”威子见面就问我,“这小子会不会一个人去找刘强了?”
郑晓芸手里紧紧攥着车钥匙,神色越来越焦急。
“跟我去找王斌。”她突然说。
威子满脸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