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3)
重重的一声弓响。那一刻,风雪似乎都停住了。袁将军高大的身躯里,涌过一种稳坐沙场半生从未感觉过的、来自心底的寒意。
等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回过神来,才发现头上银白的狐裘头巾早已被一箭射落,稳稳地钉在身后红漆的帷杆上,凛冽的寒风从头顶掠过。
当日一战,溱军溃败,八万轻雷骑无法踏过两万洛军严守的牧云岗。
“这便是,曹明远塞上落狐裘。”小常有模有样地一字一吐,定场落幕。这个在庄里端茶送水的十五岁丫头又在说她最爱的故事。
我取笑小常,说她这个故事不知经过多少说书人的杜撰,才变得这样神奇唬人。又说她一个姑娘家不去追捧无月、庭商这些倜傥公子,竟然喜欢这神勇无比的少将军,直说得她脸红嗔骂才算罢休。
段雨轩只在一旁喝酒偷笑。刚认识他时我很是摸不透——这样一个魁梧的汉子,束起发冠,穿起长衫来仍然风度翩翩。当然这些年也正是靠他做事沉稳、考虑周全,帮着庄主把里外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但仔细接触过,就能看到雨轩也有这样真实的一面。
小常恹恹地走掉以后,雨轩用醉眼看着我说,即使稍有添油加醋,那确是真有的事。当年明远少将军那一箭射出去,硬是把曹家祖传的断岳神弓给生生地震断了,这一击削减了来势汹汹的溱军大半士气。凯旋之后,康王更是将国宝雪雕弓赐予明远。又说这雪雕神弓自从在望月大师手下完工,就没有被人挽开过,而明远将军是第一个拥有拉满这弓弦的神力之人。见过的人都说,拉满的雪蚕丝弓弦,会显出幽蓝的光晕,灼人眼目。
我愣愣地听他讲完,只是说,喂,雨轩你也喝多了吧。
牧云岗一战,使得强溱不敢再轻易进犯洛囯,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
也是那一年,年近五旬的洛国大司马韩洵只身赴溱商定免战之约:愿将三成丝绸贸易划分溱国,以求两国交好。夫子韩洵的深思远虑和不辞劳苦在历朝重臣里都算是首屈一指的。
数百年来,若是没有曹门的将士,这国恐是早为强虏所破;数十年来,若是没有毕生劳顿的大司马韩洵,这国也很难在各国微妙的对立关系中纵横。洛国就是这样神佑的地方,总有那么多能人志士保得这一国的安定。
六
“就在小满十岁那年的冬天,溯远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一个昏沉的下午,一场骤雨来临之前,我向郑晓芸问起小满父亲后来的故事。
“你是说,他在你生活中出现后的第十年?”我在一开始就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她望向窗外漫天的阴云,时间好像定格了。
我耐心地等着。她转过头,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流下来。
“是的,你早就感觉到什么了吧?”
“是他骗我母亲说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帮我隐瞒了夷城监狱里那个我再也不愿提起的男人;是他让我在乱作一团的生活中找回笑容;也是他帮助我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他就像冬天壁炉里的火,无比安稳,让我信赖,直到无法离开。”
“然后他又告诉我有一天他会离开,那时我又要依靠自己生活下去。他说很抱歉,他会忘记我的,但请我一定记得他。其实,他应该被叫做‘诗人十号’。”
“诗人十号!”我不由得叫出来。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这么惊讶。”
“我确实想过这位‘石溯远’可能恰巧是另一位时间诗人,可没想到他会是比我还要优秀的那个人——诗人计划的最终人选!我本以为十号会被遣往拉丁语系地区……”
郑晓芸又一次望向窗外,我马上打住自己的话,接着问:“那么他跟你说明了一切?”
“所有的细节。”
外面积聚了好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先是一点一点迷蒙了窗户,很快便如倾盆。雨滴重重地摔碎在玻璃上,抹掉上面的水迹,换作新的。
“……对不起,让你回想这些事。”
“没关系,这半辈子确实有太多时间很难熬,可只要坚持过下去,时间总会教人坚强。你知道吗,那天我在第九站看见你,一样的黑色风衣,还有安静、坚定的眼神,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温暖的中午。”
郑晓芸又笑了。虽然微微烫卷的额发已掩不住爬上眼角的皱纹,可是爱笑的她总是显得还那么年轻。她的笑比她耳垂上那对廉价的珍珠还要温润明亮,让我不能相信这是个背负了那么多沉重往事的女人。
暴雨很快过去,夕阳返照了刚刚沐浴过的小城。因为小满马上就要从学校图书馆回来,我们的谈话也再次结束。
后来郑晓芸告诉我,她不像小满和溯远那样聪明,在谈话之前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告诉我这些事会不会触犯那个所谓的镜子原理,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只有站在我的角度,你才会明白我是多么感激她这次多虑的谨慎,毕竟我的存在就是在和这个宇宙的终极法则打擦边球。
再后来,郑晓芸给我看了“十号”留下的一个笔记本,里面是他所有没有“送回去”的诗。
第一首很奇怪:
一念森牢鬼神嚎,一念沙场矢相交。
莫叹红尘万念泯,醒罢寒梦日月昭。
晓芸说,这短短四句诗包含了溯远的三次旅行。
那是他的第三次跳跃。溯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座深夜的皇宫中,传讯器上没有任何关键词。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就被巡夜的侍卫击晕了。他醒来后已身处一个阴森的地牢里,手脚被绑在刑木上,大衣和传讯器搁在一边的桌案。溯远赶紧闭眼,用力咬下左边臼齿里的开关。睁开眼后,他又发现自己跌坐在一片喧嚣的古战场上,只看见漫天的烽烟与交坠的箭矢。他赶紧捡起身边的传讯器,上面依然没有留言。这时一辆疾驰的战车擦身而去,车轮正好碾过他的左腿。溯远顾不得疼痛,再次闭眼咬下开关。这一次他来到一座深山中,放眼只能看到远处更多的山。打开传讯器,MPM中终于有了一个词:相信。后来他被一个上山采药的药师所救。那是当地一位有名的神医,他在一年内医好了溯远的腿。
溯远在这四句诗下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几次连续跳转,我的公元计时已经混乱。神宗十二年,感谢温厚的李继祠先生,他让两次惊梦后的我认识到“相信”这个词的分量。
笔记本上最后一首诗是留给小满的:
如果别离是阴霾的冬季,
时间就是十二月的冻雨,
它让所有曾经深埋的根芽,
融烂在土里。
如果别离是寂静的夜,
时间就是月光下的深海,
它让所有曾经汹涌的风浪,
在水面宁息。
孩子,请你忘掉我。
就像我会忘掉所有的过去,
和我两眼含泪时
写下的诗句。
根芽开出花朵终会凋零,
风浪到达彼岸终会拍散。
孩子,我却要你记得
赞美生命和消亡,
赞美喜悦和忧伤。
前路多少寒暑昼夜,
孩子啊,
我却要你记得:
你只要唱自己的歌。
七
洛侑王六年,我与段雨轩游历栖霞山,路过夫子韩洵的故居。
矮墙藏在幽竹当中,墙根泛着青湿的苔痕。透过墙上的镂花,可以看见细细打点过的庭院和一角的莲池。是个安适的住处。
在南面能找到刚好一人来高的院门,榆木门柱上刻着一则短联:
习静松风晚;心清水月无。
门楣上端正地写着“风月居”三个字。
洛康王十年,只有二十五岁的溱国第一才子韩洵受朝中排挤,毅然离开故国,像所有时运不济的落魄者一样来到这令人神往的洛国,从此不谈抱负,只观风月,隐居在这栖霞山中。两年后,杜远舟带着当时轩文庄几位有名的庄客,来风月居苦求韩夫子出山,才有了后来为洛国呕心沥血一生的这位大司马。
韩洵的两位弟子也是当今洛国声名显赫的人物——夫子晚风和夫子无月。
据说在洛国拜了官、做了驸马的韩洵生前并没有太多闲暇陪伴夫人和女儿,却花费许多精力教导两位弟子诗书礼乐和齐家治国之道,并时常领他们外出游历。又说韩夫子对晚风和无月管束颇严,曾约法二章:
其一,每逢岁初,需游历诸国,增补见闻,兼修心智;其二,纵横辅国,需慎思笃行,不失常智。然年少轻狂,不羁形骸,亦难免矣,三次为限。
两位弟子一生未曾违背。
用心良苦的韩洵在为洛国的未来奉献自己的同时,也在尽心培养两个接班人。尽管韩夫子鞠躬尽瘁一生,真正接过他肩上重担的只有夫子晚风一人。
晚风后来如他的老师一样令所有洛国人钦佩,虽然他不如无月那样才气逼人,不曾写过那些令人动容的诗句;虽然他颠沛的身世也不如无月那般神秘……
这要从康王二十一年的樑国兵变说起。
一个本可以和溱国相抗衡的强国,因为靖西王姚远的篡位大动干戈,国势衰退。且不说这一事件怎样改变了天下的局势,只说前樑大将军伍卿护送一岁的长公主逃往洛国,不料在樑洛边境的怀远城外遭受伏击。伍将军一行七人只剩他独自生还越过边境,襁褓中的长公主也不知去向。
后来曹家看重伍将军的忠勇,收留他在宣王府。当时的王爷,也就是明远的祖父曹继兴,更是将自己的小女儿曹姜许配给他。两年后,改朝之初的后樑突然向洛国索要叛臣伍卿和前朝长公主。初任大司马的韩洵亲自登门宣王府陈明其中利害——要联合对峙强溱,后樑是不能开罪的邻国云云。第二日,伍将军神秘失踪,留下曹姜和出生不久的孩子。这个孩子叫做伍子青,六岁就被韩洵收做弟子,也就是后来的夫子晚风。
韩夫子为了保全这个国家,背负了太多这样的事,也为此歉疚半生。但是洛国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为国为民,保持这种呆板甚至残酷的理智。韩洵去世之后,这个人就轮到晚风。
所以每个登上栖霞山,路过这风月居的人,看着门外的短联,无不慨叹夫子韩洵的一生和他留下的两个弟子:一个沉稳的朝臣,一个浪漫的诗人。
栖霞山还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就是坐落在山顶的有期亭。那是俯瞰云州最好的地方:近处的山林,远处的城郭,还有祁水上的日升月落都在眼里。
亭口的漆柱上是韩洵题的一联:
雾上槿花旦暮紫;霜凝枫叶秋冬红。
夫子当年在这里教导两位弟子,道是:万物消长,自有其期,或如木槿花开一朝一夕,或如枫叶霜染一秋一冬,轮回不息。有期亭也正是因此得名。
“万物消长,自有其期。”世间的道理往往就是这么简单,却谁都无法逃脱其外,哪怕是上天庇佑的洛国。将要返程时,段雨轩望着远处江水上烧红的晚霞突然说起:虽然每个洛国人都不愿明说,但心里都明白,这个国家繁荣的时日恐怕不能久长了。
八
小满每晚都要重新摆好他木箱里的香烟,然后就到了我们的聊天时间。我们不知说过多少话题,常常让小满忘了时间。我也很庆幸在旅行的最后一年能有这样一个忘年知己。
5月21日,小满的生日,我和小满说到他的父亲石溯远。
小满说,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他刚满周岁,石溯远给他取名郑贤,因为流过夷城的这条娴江,古时候叫做“贤川”。
在小满的印象里,他的父亲似乎除了教他读书学习之外便很少亲近他。
他说小时候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就是有一次父亲带他远去一处江南水乡。他看到了古色古香的老式庭院,莲塘上缓缓摇曳的采莲小舟,还有旧体诗里描写的那种如帘幕般层层叠叠的垂柳。
有一天夜里住店,小满想要看电视台半夜播出的《西游记》,可是溯远没有叫醒他,第二天小满哭闹了很久。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对父亲撒娇。
那段时间,溯远好像变了一个人,对小满讲过的话多过以往任何时候。溯远说:“要有所作为的人不可以急躁,因为注定要经历很多事情,有些甚至是你从没想过的,就像我没想过会做你的父亲。”
后来溯远离开了他们,因为不知道他会这么久都不回来,小满没有流一滴眼泪。溯远有一个出版界的朋友,后来表示愿意关注小满,却被他婉言拒绝。因为他知道他离父亲的要求还很远。总有一天他要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小镇夷城。
6月4日,我的生日,我跟小满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十六岁的时候,我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年轻人一样,为表示独立,开始拒绝父母的抚养,一个人生活。
那时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我的房里也有一部老式空调,老到不能再用。而它不能再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像小满房间里的这台一样工作起来嗡嗡作响,说来荒唐,竟是因为它和房屋管理系统升级后的场传控制字[3]不兼容,导致空调与房间的自动门窗不能同步工作。于是我不得不用微薄的兼职收入购买和安装新式空调。
那本是个物资充足的年代,我却永远记得那段雇不起家居助理,不得不亲自在交易平台上仔细比对虚拟接口参数和价位列表配置家用的拮据日子。
6月28日,暑假前一天,我跟小满谈起在我工作面试的那天,他跟人打架的事。
今天上午我在校门口碰到薛威,也就是晓芸说的威子。他告诉我说那天早上他们救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做陶佳,是夷大外语系的学生。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刚从学校出来就被一个高个子按倒在地上,另一个人上前夺走她的包就跑。为了让那人跑远,高个子仍然按着陶佳。
威子几个人在网吧玩了一夜出来,和来找他们的小满正好看见这一幕。威子认出了这两个人。据说他们一旦犯了毒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可那天的小满偏不听劝。
之前有一天,我跟小满讨论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说爱上一个人时,你会不自觉地注意她的眼睛,你会觉得她的眼中带着夏日的溪流才有的那种明媚光泽。
小满说,他在图书馆第一次看见陶佳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从那以后,小满经常跟威子他们无所事事地坐在校门口,只为等着看她一眼。
直到那天早上,小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发疯一样抢回陶佳的包,换得她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