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国人的精神(1)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
在北京东方学会上宣读的论文
首先,请允许我就今天下午要讨论的主题略做解释。我将这篇论文的主题定为“中国人的精神”,并不仅仅是指中国人的性格特点。关于中国人的性格特点,之前已多有论述,但我认为这些描述或列举,于我们了解中国人的内在精神气质并无助益,对此,相信诸位也有同感。此外,即便是讲中国人的性格特点,也不可能一概而论。诸位知道,中国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性格差异之大,就好比德国人与意大利人之迥然有别。
我所讲的中国人的精神,是指深深植根于中国人头脑、脾性和情绪之中,作为中国人生存之本,并将其与所有其他民族,特别是与现代欧美人区别开来的那种精神。或许,我应该将我要讨论的主题称作“中国式的人格”,这样最能表达我的本意。或者,说得再简单和直白些,就叫真正的中国人。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此刻探讨这个话题尤为有趣,对此相信诸位与我必有同感。此刻在中国,我们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中国式的人格——真正的中国人——正迅速地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人格——所谓革新的或现代的中国人。因此我建议,在中国式的人格、真正的中国人彻底消失于世界之前,我们应当最后端详一番,看看能否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天性、特质,那种特质使他从本质上区别于世界其他民族,也区别于我们今天所见的新型的中国人。
在传统的中国式人格中,首先会打动你的,是他性格里毫无强横、野蛮或暴虐的成分。借用一个形容动物的词汇,可以说,真正的中国人是一种驯养动物。即使从一个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人为例,你也会同意我的说法,即,与欧洲社会同样阶层的人相比,他身上的动物性、野蛮性(德语叫“动物野性”)都更弱。在我看来,真正能概括诸位对于中国式人格总体印象的词,是英文中的“Gentle”,即“温良或文雅”。我所讲的温良或文雅,并非指天性柔弱或消极顺从。已故的麦高恩博士曾讲:“中国人的温良,并非那种饱受蹂躏、心灰意冷的民族的温良。”我讲的温良或文雅,是指没有蛮横、强硬、粗野或暴戾,没有任何令你不快的东西。可以说,在真正的中国式人格中,有一种沉静、理智、节制的柔美,如同一块韧性良好的金属呈现的质感一样。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即使他有什么体格或道德上的缺陷,这缺陷也会由于其精神气质的温文尔雅而获得补救,或至少得以弱化。真正的中国人也许粗野,但粗野中没有卑劣;真正的中国人也许丑陋,但丑陋中没有凶恶;真正的中国人也许粗俗,但粗俗中没有强横和嚣张;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愚笨,但愚笨并不至于荒唐;真正的中国人也许精明,但精明中并未深藏恶意。总而言之,哪怕是在真正的中国人的身体、头脑和性格的缺点与瑕疵中,也没有令你深恶痛绝的成分。你很难在老派中国人里,哪怕是最底层的中国人里,找到让你极其厌恶的类型。
我曾提到,中国式的人格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温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文雅。当你深入分析真正的中国人这种难以言喻的温良品质时,会发现,这是同情与智能两相结合的产物。我曾将中国式的人格类比为驯养动物。驯养动物在哪方面有别于野生动物呢?我们认为,是它更通人性。人又在哪方面区别于动物呢?我们认为,是智能。不过,驯养动物的智能并非思维的智能,它既不基于思维推理,也非基于本能,不是狐狸那种总知道去哪儿能找到小鸡吃的动物本能。像狐狸这种源自本能的智能,但凡是动物都具备,野生动物自然不例外。驯养动物那种可被称作“通人性的智能”的东西,迥然有别于狐狸式或动物性的智能。驯养动物的智能,不基于思考,也不出自本能,而是出于同情,出于一种爱与依恋的感情。一头纯种的阿拉伯马能理解它的英国主人的指令,不是因为它懂英语语法,也不是它对英语有什么天分,而是因为它爱主人、依恋主人。这就是我所讲的人的智能,而非仅仅是狐狸式或动物性的智能。正是这种“人性特质”,使驯养动物区别于野生动物。同样,正是拥有这种富于同情心的、真正的人性智能,使真正的中国人具备了中国式的人格,拥有了那种难以言喻的温良尔雅。
我曾在某处读到过一位在中日两国都居住过的外国人的话,他说,外国人在日本住得越久,就越不喜欢日本人,而在中国住得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我不清楚他关于日本的说法是否属实,但相信在座所有的在中国居住过的人,都跟我一样,同意他对中国的说法。外国人在中国住得越久,对中国人的喜欢——也可称之为对中国人的偏爱——就与日俱增,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在中国人的身上,哪怕他缺乏卫生习惯或优雅教养,哪怕他的头脑和品格有很多缺陷,依然会有一些难以言喻的特质,令外国人喜欢他们远胜于喜欢其他民族。这一难以言喻的特质,我把它叫作“温良”,它能在外国人心目中削弱、减轻——假如还实现不了救赎的话——中国人体格或道德上的缺陷。再强调一遍,正如我之前向诸君阐明的,这种温良,是我所说的同情或真正的人类智能的产物,这种智能,既非基于思考推理,也非基于本能,而来自于同情——来自同情心的力量。那么,中国人为什么特别富于同情心呢?
对于这一点,我在此斗胆给出一种解释,当然,诸位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假设。中国人之所以有如此强的同情心,是因为他们完全(或者说几乎)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一个中国人的全部生命,是一种感性的生命,这种感性不是来自身体器官的肉体感觉,也不是源自神经系统的情绪冲动,而是来自我们天性的最深处——心灵或灵魂——的感受,或曰“人性情感”。其实,真正的中国人过着如此感性的生活、如此灵性的生活,以至于,有时甚至可以说他忽视了许多应做之事,忽视了一个在世间生活的、有灵有肉的人在感官上的很多需求。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人对于脏乱环境通常无动于衷,对精致装饰的匮乏也毫不介意。当然,这些是题外话了。
中国人富于同情心,是因为他们完全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一种充满人性情感的生活。针对这一心灵生活的内涵,请允许我先举两个例子作必要的解释。第一个例子,在座的诸位中,或许有人认识我在武昌的一位老朋友和老同事,梁敦彦先生,知道他曾在北京担任过外务部尚书。当初,梁先生接到汉口道台的任命时,曾经欣喜若狂,但他告诉我说,这并不是因为他渴慕权力或是从此将荣华富贵(我们当时在武昌都很穷),他之所以发誓成为一个达官贵人、享有顶戴花翎,只是希望让他的母亲开心,因为,他的升迁能令他远在广东的老母亲感到欣慰和愉快。这就是我所说的,中国人所过的心灵生活——一种充满人性情感的生活的内涵。
另一个例子。我的一位在海关工作的苏格兰朋友告诉我说,他曾有过一个中国仆人,那人是个十足的流氓,不但撒谎、敲诈,还嗜赌成性。可是,当我的朋友由于伤寒和高烧,病倒在一个偏僻的港口、身边没有任何同胞能照料自己时,居然是这位中国仆人,这个可恶的流氓,全心全意地照料他,其细致和周到,甚至远胜于自己的密友和亲属。我记得,《圣经》中有一句话讲的是一个女人,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形容那个仆人,甚至形容所有的中国人:“多给他们一些宽恕吧,因为他们爱得深沉。”旅居中国的外国人,他们的眼睛和头脑发现了中国人性格、习惯上的诸多缺陷与瑕疵,但他们的心灵,仍为中国人所吸引,因为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感性的生活,或者说,充满了人性情感的生活。
现在,我们已经抓住了一条线索,可以借此探索中国人富于同情心的奥秘,理解究竟是什么,令真正的中国人拥有了那种富于同情心的、真正的人性智能,那种难以言喻的温文尔雅。下面,让我们进一步来验证这条线索或假设,让我们看看,就“中国人过着心灵生活”这一线索,除了解释以上两则看似孤立的事件外,还能不能解释我们在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中所见到的更普遍的现象。
首先,我们以汉语为例。既然说,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生活,那么汉语也就是一种心灵语言。众所周知,在旅居中国的外国人中,儿童和文盲掌握汉语相对都很轻松,比成年人或受过教育的人要容易多了。原因何在?——因为儿童和文盲,是用心灵的语言来思考和交流的,而受过教育者,尤其是受过现代欧式的智力教育者,是用头脑或智力的语言来思考和交流的。其实,受过教育的外国人觉得汉语难学,恰恰是因为他们受教育的程度太高了,所受的智识教育、科学教育太多了。《圣经》里有一句形容天国的箴言,也可以用来形容汉语:“除非你变成一个孩子,否则难以学会它。”
我们再以中国人生活中另一个众所皆知的事实为例。中国人素以记忆力超群著称,其中有何奥秘?奥秘就在于,中国人是用心灵而不是头脑来记事的。心灵中的“同情心”,就像胶水那样具有附着性,相对地,头脑或智识就显得干瘪和僵硬。同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童年时的记忆力远强于成年后,因为在孩童时期,我们跟所有中国人一样,是用心灵而不是头脑来记事的。
再举一个众所周知的事例:中国人的礼貌。常有人评价中国是礼仪之邦。这种真正的礼貌,其核心是什么?是对他人感受的体谅。中国人之所以有礼貌,原因就在于,过着心灵生活的民族能觉知自己的感受,所以无须费力就能体谅别人的感受。中国人的礼貌不像日本人的礼貌刻意,令人非常愉快,正像法语中那句绝妙的表达:la politesse du Coeur(发自内心的礼貌)。日本人的礼貌,相对就显得刻意和不那么令人愉快,我听到过一些外国人对此表示厌烦,因为那是一种编排过的礼貌——如同在戏剧表演中刻意习得的礼貌那样,而不是自然流露或发自内心的。日本人的礼貌就像缺少香气的花朵,而真正礼貌的中国人的礼仪是由心而发,因而像名贵的香膏般芬芳馥郁。
最后,让我们关注一下中国人的另一个性格特质——缺乏严谨。明恩溥先生正是因为提出了这一观点而声名大噪。那么,中国人不够严谨的原因何在?还是因为,他们过着心灵的生活。心灵是纤细和敏感的,它不像大脑或智力那样,是一套僵硬、精准、死板的工具。如果你用心灵思考,就要割舍大脑思考带来的稳定性和精准性——至少,要做到这一点是极其困难的。事实上,我们可以用中国的毛笔来比喻中国人的头脑。用毛笔写字和作画非常困难,但一旦你掌握了它,就将得心应手,能创造出美妙优雅、无与伦比的书画,那是西方的钢笔所远远不及的。
以上,就是与中国人的生活相关的几个简单事实,任何人,哪怕是完全不认识中国人的人,都能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它们、理解它们。我想,通过对这些事实的验证,我已经证明了我的假设——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
正是由于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一种孩童式的生活,所以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显得简单而淳朴。作为一个已经在世界上屹立数千年的泱泱大国,中国人的生活,却迄今仍在很多方面表现出一种原始的淳朴,这一点的确令人震惊。正是因为这一点,令肤浅的留学生们认为中国的文明已经僵化、停滞,没有任何进步。当然,必须承认,就纯粹的智识生活而言,中国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发展滞后,正如诸位都了解的那样,中国人不仅在自然科学方面进步缓慢甚至停滞不前,在纯理论科学如数学、逻辑学、形而上学等方面也是如此。甚至,就连欧洲语言中的“科学”和“逻辑”,在汉语中都没有确切的对应词汇。中国人,就像过着心灵生活的孩童那样,对这些理论科学毫无兴趣,因为它们都无须心灵和情感的参与。事实上,对于任何不涉及心灵和情感,比如统计数表之类的东西,中国人都反感得近乎厌恶。而如果连统计数表和纯理论科学都令中国人反感,那么,像今日欧洲的自然科学为验证某个结论,而要对动物进行活体解剖之类的事,将令中国人感到恶心和惊恐。
我承认,单就纯粹的智识生活而言,中国人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发展滞后。今天的中国人仍然过着一种孩童的生活、心灵的生活。就此而言,华夏民族尽管存在已久,却至今仍是一个孩童式的民族。但有一点是诸位必须谨记的,那就是,这一在很多方面原始淳朴的、过着心灵生活的孩童式的民族,却有一种思想的,或理性的力量,那是所有原始的民族所缺乏的。这种思想或曰理性的力量,使中国人能正确处理社会生活、政府管理和文明发展中最复杂、最困难的问题,我敢说,这种成就超过不论古代还是现代的欧洲民族。这一成就非凡而卓越,它真真切切地使亚洲大陆上绝大部分的人口,实现了在同一帝国内的和平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