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贼因父亲法令素严,最忌采花,平日强奸民女都是偷偷摸摸,惟恐父叔知道。及见如此宽容,胆子越大,伤好以后,仍旧荒淫,到处掳掠民女,入山奸淫,一面勾结贼党,相机报仇,只碍着少林寺两位高僧与仇敌交厚,不敢妄动。事有凑巧,第二年,两高僧云游他去,小贼乘着风雪暗夜,率了一伙贼党,将两小夫妻全家杀死三十六口。燕玉、霜娥姊弟三人本也不免于死,幸在事前被一异人救走。彼时三人最大的年才七岁,尹氏姊弟尚在怀抱,救他的异人是一隐居尹家左近多年的一个聋老太婆,事前不知底细,未及防范,又因众寡不敌,只得保了三个小孩一同逃出。小贼原意鸡犬不留,事后查点,考问下人,得知逃走了三男女幼童。两家世传武功还在其次,最可虑是少林寺两个和尚,恐留后患,立命贼党四处搜寻。无如雪深路险,逃人又故布疑阵,以东为西,表面是往少林寺逃去,实则藏往五乳峰山洞以内。小贼不曾追上,仗着当地孤悬山野,主人武勇自恃,相隔村落颇远,只有几家佃户,全被小贼杀死,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后来老贼得知此事,为了老妻护犊,平生惧内,方要责打,被贼婆得信赶来哭闹了一阵,将小贼拉走,老贼空自生气,无可奈何。总算小贼色星高照,不久娶了一个贼妻,性甚泼悍,貌又美艳,将小贼管住,少害了不少的人,老贼夫妻也放了心。同时,三个孤儿女也被异人引进到半残大师门下。
大师原住秦岭丹凤崖,后移嵩山,云游路过魏家庄。国梁看出她不是寻常女尼,接进庄去,甚是恭礼。大师因嵩山好些不便,当地离贼巢近,易于查探虚实,又有魏家掩蔽,白云庵一带地势僻静,与外隔绝,水木清华,风景甚好,主人礼意诚厚,又是财主,向他募化一座小庵。国梁越看越怪,本想留她,自是求之不得。大师随与约定,不见外人,连国梁本人不听招呼也不许往庵中走动,随即辞去。国梁立即鸠工建造,照她所说建了一座小庵。第二年,大师带了孤儿入居,一住数年。中间国梁曾遇两次危难,事情全由任侠好义而起,对头都是江湖上有名盗贼,定约比斗,眼看危急万分,期前对方忽命人来打招呼,说有前辈高人出头和解,甘拜下风,但盼庄主也不再记仇怨,并还送了好些礼物。国梁因是难解之仇,对方竞会自动服输,来人也未说那前辈高人是谁,说完放下礼物就走,先不知是何因由,接连三次逢凶化吉,始终访查不出个道理。直到未次,事完以后巧遇对头,双方释嫌修好,这才问出大师所为和那姓名来历,不由喜出望外。外人虽不知他家庵中隐居着一位神尼,但因国梁所遇对头全是有名人物,忽然低首下心,化敌为友,自有原因,于是国梁名望更大。时当水旱频年,盗贼四起,魏家那大财富。从无一人敢于生心。
最近和铁鹰寨贼党结怨也由小贼夫妻而起。国梁乡土之念甚重,见铁鹰寨这伙贼党以前还不吃窝边草,自从老贼听了悍妻泼媳的话、命小贼帮同掌管寨务、打算子袭父业以来,越发横行,小贼又犯;日日恶习,背了贼妻在外采花,无恶不作,早想除他,无如前与大师约定,不许自己求托,性情古怪,拿不准是否相助。老贼弟兄均有一身惊人本领,手下贼党又多,无一弱者,稍微失计,全家身命难保。明知大师决不坐视,但非老贼父子寻上门来,未必出手,因此迟疑不决。为了愤恨贼党,偶然说了几句狠话,辗转传到小贼耳中,也因自己不是国梁对手,就凭几句传言,老贼不会出马,于是设计挑衅,命贼党往附近民家生事。国梁自是不容,将来贼打跑。小贼满拟添些作料,激怒老贼亲自出马,不料老贼老谋深算,心虽愤恨,在未查明对方虚实以前,反将小贼痛骂了一顿,说是魏某与我本有一面之缘,彼此井河不犯;就说我手下人不应在本乡生事,打狗须看主人,何况那地方不是魏家庄境内,无故逞强,我也气愤,但是本寨山规素严,不许在方圆三百里内欺凌人民,早有明令,不能怪人。他就不讲交情,我却不能姑息。休说为你们报仇,只敢再往魏家走动,重责不饶。一面暗命心腹党羽窥探,非只一日。国梁后听友人泄机,才知危机不久将临,身家安危所关,又不知大师这一次是否出头,日前乘着尹氏姊弟来取月供,暗中托其探询。次日回信,说大师怪他多事,并说日内要出远门,底下无什表示。国梁自是愁急。又过了数日,尹商抽空密告,令国梁无须在意,师父虽未明言相助,从小相随,知她习性如此,只不闻言冷笑,置之不理,事便有望,才放了心。又由闲话中,得知大师炼有各种伤药灵丹,但是踪迹隐秘,不敢明告余式,仅命下人拿话引来。只知大师与冉肠谷、铁扇老人等同是秦陇间有名剑侠异人,料定双方必有渊源,不料果是一家。余式听完,喜出望外。
燕玉随又说起:“本身报仇时机将近,余师兄如愿少住些日,不妨同去,看愚姊弟手刃亲仇。”余式见她英姿飒爽,光艳照人,又有一身惊人本领,万分钦佩之中不由生出爱意。自己还不知道情根已种,一心只想见着冉师叔,打听师父下落,闻言笑答:“愚兄虽在家师门下,只蒙恩允,未得传授,适才两位小师弟妹都打不过,如何能与这等成名大盗动手?”尹商笑道:“余师兄不必在意,我到时不动手,给你保镖如何?”燕玉笑道:“怎不害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保谁?师父还不定许不许你去呢?”尹商把小眼一瞪,说道:“你们都去,莫非我不是人?实对你说,如不手刃亲仇,我不是人!”霜娥把嘴一撇,笑道:“你不是还要保余师兄么?凭你这点本事,想要杀谁?”尹商气道:“我不和你们说,画出龙来现爪。”燕玉笑道:“三弟倒不是吹,他的事只我明白。”还待往下说时,尹商急得赶将过去,拉着燕玉的手,直喊:“好姐姐,你万说不得。”燕玉把手一甩道:“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是什样子,我又没有说是谁。”尹商急道:“你这等说法,还不是和告诉人一样,你不知道这位老人家脾气呢。休看人不在此,就许被他知道,我还未学全,不教我了怎么办?”燕玉冷笑道:“你还怪我多口,你说这话,不更明显么?”霜娥追问:“三弟为何瞒我?”尹商更急得脸涨通红,双手连摇,说:“二姐你逼我作什,能说的我还不说,过几天你就知道。”
霜娥还待盘问,燕玉忽朝尹商把嘴一努。尹商忽然醒悟,面向前窗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低声祝告起来。余式不知何意,想问又觉不便。霜娥微微一惊,笑对燕玉道:“三弟不知捣的什鬼,姐姐真个知他的事么,为何连我也隐瞒起来?”燕玉笑答:“事情并不深知,不过三弟每天半夜起来到外边去,至少个把时辰才回,看着奇怪,我拿话诈他,越发证实。余师兄虽非外人,到底不知我们底细。看三弟急得这个样于,怪可怜的,不说也罢。”尹商闻言,倏地跳起气道:“我只说大姐是好人,谁知一点也不疼我。老恩师神目如电,动念即知,虽然我从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话,也不敢对他隐瞒,明日只好自首,单挨一顿打还好,如若中止不教,使我不能亲手报仇,不和你两个拼命才怪!”霜娥闻言,也似有气道:“你始终也未说什别的,这位老恩师既然成全你的孝道,怎会怪你?”话未说完,忽听窗外有一老人哈哈一笑。尹商面容立变,大声说:“你们谁要出来,我和你们拼命。”边说边往外跑,刚到门口,忽然急喊:“师父,弟子知罪!”同时,门帘启处,走进一个白发老人,一手将尹商抓住举起。尹商似知老人脾气,索性撤赖,身子往前一扑,双手环抱老人头颈大哭起来。
三人见那老人穿着一身半长不短的黄葛短衫裤,左手拿着一把芭蕉扇,右手抓着尹商左腿,平空举起。身高不过四尺,又矮又瘦,但是面白如玉,短发如霜。领下一部银髯长垂至腹,都是根根见肉,看去刚劲已极。小鼻小嘴,一双风眼,却是又长又细,微微睁合之间隐蕴精光。上面一字形寿眉,白而且浓,由两边眼脚下垂,看去银针也似。天生异相,自有威仪,行动也颇迟缓,脚下却没声音。本是面有怒色,吃尹商抱头一哭闹,忽然改了笑脸。余式见二女已先下拜,知是异人。忙即随同跪倒。老人笑道:“你们起来。”三人还在跪拜,尹商急喊:“你们还不快起,老恩师见不得这个样子!”三人之中只燕玉知道老人来历,瞥见老人已有不悦之容,知他性情古怪,忙喊:“余师兄快起!”随拉霜娥起身,余式匆促中没有听真,起得稍晚,耳听老人骂了一声“奴才”,紧跟着眼前人影一晃,肩上早中了一掌。因出不意,被来人打倒一旁,一看正是尹商,随听喝道:“余师兄怎不听话,我代师父打你一下,看你还跪不跪。”余式还不明白,霜娥已伸手将他拉起,埋怨道:“三弟如何打人,可知他病后无力,身体还未复原么?”尹商把小眼一瞪,怒道:“师父不喜人朝他跪拜,如非看他病后,打得更重呢。”老人哈哈笑道:“小东西,不要再装腔了,我不怪你就是,各自坐下说话。”尹商忙答:“徒儿遵命,余师兄不要怪我,谁不听师父的话,我就打他,少时与你赔礼便了。”
余式无故挨了一下,本在有气,莫明其妙,闻言刚悟出尹商必有用意,燕玉已先说道:“这位老前辈我虽未见过,昨夜偶遇一人说起,这位老人家怜念三弟孤苦,已收作记名弟子,才知姓名来历。这位便是昔年秦岭终南草堂二老中的卢老前辈,单名一个隐字,有一外号,我不敢说。适才因觉三弟和我一样,身负血海奇冤,虽然心高志大,立誓想报父母之仇,无如人小力微,这两年来,因老师不肯破例亲身传授,只随我两姊妹习武,本领有限,有的师门心法还不能私相授受。照此情势,如何能够手刃亲仇,日夜哭求上天怜鉴,拜一异人为师。不料孝心感动,蒙卢老前辈收为门人,觉着这等福缘旷世难逢,代他喜欢,无意中间了两句。他因老恩师自由嵩山移居终南以来,久已不问世事,形踪隐秘,破例传授,不喜人知,恐我走口,正在愁急。老前辈忽然驾临,三弟已蒙怜爱不必说了,便我三人得见仙颜,也是三生之幸。尤其余师兄大病初愈,既蒙赐见,必有恩意。不过老前辈素来不喜人拘束多礼,越随便越好。”
余式方始明白过来,正想求教。老人笑道:“你们几个小娃真鬼,燕玉早知我在房外,故意点醒商儿,一同闹鬼,当老夫不知道么?”尹商闻言,慌不迭跑上前去,抱着老人肩膀道:“师父你说得对,商儿错了,不过本心也实不敢隐瞒师父。今夜见面,只管害怕,情愿挨打,还是要说实话的。好师父,老恩师,千万可怜商儿,你上次已将我吓怕,这次不要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说时,老人已向椅上坐定,好似十分怜爱尹商,见他情急惶恐,早一把搂在怀中,一边伸手抚摸尹商的头,听完,笑道:“徒儿不要着急,我如怪你也不进来了。其实你也未说什么,不过我有一个讨厌的人,知我在此,定必纠缠,使我心烦,恐你小娃口没遮拦,再三告诫,你自上次受罚之后,倒也小心,不再向人露出口风。今夜被人激将,室中又无外人,偶然疏忽,也是难怪。我想你每夜天明前必出去个把时辰,你姐姐早晚必知底细,近来我在暗中考察,她两姊妹心性颇好,余式又是我小友新收门人,说明倒好,因此走了进来。我自移居终南,只肯与人交谈,便是有缘。余式人品禀赋似还不差,所中狗毒已有灵药解救,拜师还未人门,难得遇到这场快心之事。凭他本领,贼巢尚不能随意出入,可走过来,待我查看他的本身真力大小。如其本质尚好,现传授自来不及,由我将他气穴开通,发动真力,再服我一粒金刚九,略传几手封闭架隔的解数,本领还虽不济,比较以前身轻力大得多,单凭气力已可胜人,就是稍强一点的也能对付一气。这样由明日起,照我所传手法练上十天,便可和你们三姊弟同去。区区毛贼,我自不便出手,但是贼巢人多,你们师父又须对付那凶僧。冉老二武功虽好,以一敌二,恐也不易成功。你三人到底年轻,虽有魏国梁所约的人同去,多个有力气的帮手,对付那群小毛贼也是好的。”说时,尹商见师父对他疼爱,越发亲热,躺在老人怀中,将头昂起,一边含笑静听,一面抚弄老人长髯,闻言笑说:“方才听说冉师叔日内就要去呢,莫被他先将老贼父子杀死,商儿的仇就报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