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绝顶夜栖身 水气沉冥风雨恶 奇珍初海盗 云涛浩荡剑光寒(7)
到了洞中,二女忙取一瓶药粉,倒了一些冲上山泉与黑摩勒服下,不多一会便复原状。铁牛见师父仍是好人,并未受伤,心中大喜,忙朝二女拜谢。黑摩勒笑道:“你真粗心,这多时候你连名姓都没有请间么?”
白衣少女笑道:“此事难怪。令高足听你受伤,关心情急,恨不能以身代替,哪还再顾别的?其实你我世交至好,并非外人。不过家父形迹隐秘,尤其愚姊妹从小在此隐居,除却三凶师徒去冬偶与家父相遇,因而往来以外,便那多年老友至多知道家父隐居兵书峡,这望云峰荒居也无一人知道。难怪黑兄虽与司空叔常在一起,也未听说过了。”
黑摩勒闻言,惊喜道:“原来二位姊姊便是阮师伯的令媛么?怪不得昨日我在兵书峡会见一位阮老前辈,听说他是云峦禅师之弟,匆匆见面,未得细谈。分手以后,才得想起,这位老前辈的眉毛与司空叔所说不同,原来二师伯隐居在此。二位姊姊芳名,可能见告么?”
白衣少女答道:“愚姊妹共是三人,大家姊名兰,年长十岁;我二人一母双生,一名阮菡,一名阮莲。嫡母早已出家,先母乃是继配,外人并不知道,自从难产去世,家父也出了家,由褪褓中将我姊妹,交托峨眉后山隐居的一位好友,代为扶养。到了七岁,家姊本在天台山拈花大师门下,刚下山不久,听人说起家父继配留有二女,寄养峨眉后山,辗转访问,寻到我义母白老姑家中,见面甚喜。我姊妹早想寻访父亲下落,只为年幼路远,义母多年不履尘世,另外托人又不放心。本在为难,家姊来得正好,住了三日,一同起身。彼时家姊也不知家父所在,访问半年,无人得知。为了家姊虽然疼爱我们,管教太严,我二人在义母家中放纵已惯,不耐拘束,又会一点武功,全都胆大。这日行至黄山狮子林,住在家姊女友家中,偶因淘气,被家姊当人说了几句,一时不忿,半夜逃走。因在日间听说大家伯隐居黄山文殊院茅篷,但是不见外人。意欲往寻,不料和昨日一样,遇见大风雷雨,归路又被山水冲断,见一山洞,入内暂避。天明雨住,正要起身,忽为洞中潜伏的大蟒所困。三妹已被缠住,我正回身拼命,幸遇一位老和尚走来,不知用什方法将蟒杀死。看出我二人的眉毛一黑一白,问知姓阮,忽然变脸,说大家伯是他对头,但念我姊妹年幼,人又聪明灵巧,并不难为,暂时却须将人带去住上几日,等家伯自来领去。我们便说:自出娘胎,从未见过父母尊长。此次数千里跋涉,便为寻父,已然厉尽艰危,死且不怕,何况方才为蟒所困,不是老和尚,命已不保,一切听命,在家伯未来以前,决不逃走,否则,除非老和尚将我二人绑起,任你防备多严,照样也能逃走。和尚闻言,笑说:想不到你两个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强毅,至性过人。我和令尊本无嫌怨,你们与云峦又未见过,就此放走也无不可。但你二人年纪大小,后山一带毒蛇猛兽时常出没,万一遇上岂不送命?仍须将你带走,我已改变前念,毫无恶意。且在我洞中住上几日,一面由我通知对头,令其来见,一面托人访问令尊下落。记得去年,有人在兵书峡遇见过他。我知峡中隐居不少异人,不与外人交往,地势又极险僻,无人能去。我料令尊不在外面走动已好几年,既在此出现,也许就在峡中隐居。如我所料不差,你不遇我,再找二年也未必访出他的踪迹。这样不比你们满山乱窜强得多么?我二人看出那老和尚貌相和善,不似恶人,对人极好,设想周到,不知何故会与家伯结怨;一心想寻家父,无意之中间出线索,自然高兴,便随了去。他住在始信峰后绣云岩山洞之中,地势高险,山风又大,上下尤为艰难。到后数日,始终不曾见他出去,只第二天早上独立洞外长啸。一会,来一高大苍猿,和尚对它说了几句,也未听清,苍猿点头呼啸而去,未见再来。每日无事,和尚教我二人同练内功,寻父之事一字不提,先问姓名,也不肯说。我二人看出和尚武功甚高,与义母、家姊所传大致相同,并有家姊说而未教的上乘口诀。我二人均知和尚好意,有心成全,只是思念父亲、家姊,心中发急。但又想学武功,举棋不定。又过了好几天,实在忍耐不住,拿话试探。和尚方说,他和大家伯以前原是好友,昔年这段公案,本由于彼此误会,先想计较,因家伯终年坐关,不便寻去,想令他来,又无传话之人,耽延了好些年,不料无意之中救了我们,问出来意,带回洞中,正想代寻家父下落。忽遇对峰隐居的老友萧隐君,命守洞苍猿来说,那日我们回山时,被他峰顶望见,看出我二人黑白双眉之异,疑是阮家之女,但想先嫡母已早出家,不应这小年纪来此探询,和尚告以经过,萧隐君立命苍猿往兵书峡查探,一到便被守洞异人困住,后来发现苍猿身有书信,方将家父请出。本来当日就要寻来,为了家父原是寄居峡中,山规甚严,而我姊妹来历出身暂时不愿人知,意欲寻到住处再来接去,父女相见;同时说起家姊那夜发现我二人失踪,愁急万分,冒雨出寻,巧遇家伯,才知家父为护遗孤,隐居兵书峡之事。家父生平言行如一,以前入峡借居时曾与峡中长老言明,除孤儿母子三人而外,决不再由他身上引进外人,故此不能往寻,就去也未必肯见,随写一信,命家姊前往叩壁投书,约定次日,隔山松林相见;家父连日正和家姊在本山附近寻觅住处,一面托萧隐君为双方言和;和尚看我姊妹和萧隐君面上,已与家伯释嫌修好,在住处寻到以前,命我二人先从老和尚勤习内功等语,我两人才放了心,用功更勤;和尚也更怜爱我们。又过了半年,家姊才来,将我二人接来此地隐居,与家父相见,一晃六七年。家父为了遗孤,曾有誓言,每月仅来此三四次,至多住上一日,从不久留。家姊原奉师命下山行道,只初来二年,为教我们武功,不曾离开;第三年起便常时独自出门,一去三五月才回。我姊妹武功虽然不高,仗着此峰高险偏僻,向无人迹往来,寻常猛兽也能应付。家父每月常来看望,并留有三枝火箭信号。真遇危难,信号一发,相隔三数十里,兵书峡到此并有一条捷径,不消多时便可赶到,一直无事发生。今日二贼侵犯黑兄,我们和人争吵尚是第一次呢。”
黑摩勒喜笑道:“想不到阮师伯还有二位姊姊,又是家学渊源,女中英杰。司空叔和先师昔年常说,阮师伯生平有一恨事,因而出家。彼时小弟年幼,只知师伯人中之龙,名满天下,后来未听再提。直到先师坐化之后,前年司空叔命我往黄山拜见云峦大师伯。他命我代投一信。归向司空叔覆命,才知收信人就是久想拜见的阮二师伯。今日又与二位姊姊相见,真乃快事。可惜为云雨所阻,昨日与师伯途中相左,未得拜见,美中不足。邱氏三凶,恶名久著,本来就想便中寻他,为世除害。小贼竟先惹我,还敢叫阵,万万容他不得!我如不去,反道怕他师徒。虽然身有急事,不宜耽延,好在此去九华山铁花坞,绕路不多,就便往寻,无多耽搁。自知本领有限,未必能将三凶师徒除去,好歹也给他送一个信。”
二女闻言,同声劝道:“黑兄,我们并非怯敌,拦你高兴。听家父说,三凶实非易与,又得了好些迷香,更加阴毒,党羽又多,最好慎重。等到事完,与各位师长商量好了,再往除害,不可造次,以免寡不敌众,反为所伤。黑兄这口宝剑,听家父说,乃是神物利器,稀世奇珍,恶人一见,必放不过。此辈鬼蜮伎俩,什事都做得出。以我们之见,不特铁花坞暂时不可轻往,便令高足也须一路,多一耳目同行,到底要好得多;何况令高足的武功虽未见过,方才看他身法步法,决非弱者。尤其所用兵器刚柔金扎,可备刀剑二用,善破内家穴道。前年有一老前辈,身带此扎来访家父,曾经取视。我姊妹二人年轻好奇,还曾强来指点,学了几招,知他来历。这位老前辈和家父多年至交,他那姓名虽不便说,黑兄想必知道;令高足如是寻常资质,岂肯相赠?本来我也不说此话,只为昨夜黑兄传授剑法时,我们隔着云层虽看不见,听他脚步起落轻重与刀风动作快慢,已知一二。带他同行,决不会如黑兄所言,多一累赘。真要怄气,今日之事由我留贼而起,我二人不能置身事外。大家姊今日必回,请黑兄饭后稍待,等家姊归来,商量好了同去如何?”
黑摩勒天性好胜,以前专喜独往独来,近年方和江明、童兴诸小侠一起,如何肯要少女相助?加以担心师父,急于赶路,先前又听二女力言三凶厉害,不愿示怯,故意笑答:“多谢二位姊姊关心,小弟原是一时之气,忘了身有急事必须起身,好在事完归来,再寻三凶师徒算账也是一样,至于小徒,虽然年幼力弱,还有一点小聪明,颇肯用功,本定同行。二位姊姊既这等说,小弟暂时不往铁花坞便了。”
阮莲笑道:“黑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心性,我们早有耳闻。方才所说,并非小看黑兄师徒,实是好意。多大本领,也打不过人多,何况铁花坞形势奇险,三凶武功既强,又有迷香和各种毒药暗器。就算能够取胜,也是打草惊蛇,多生枝节。如非顾虑太多,家父先就放他不过,如何留到今日?黑兄须说真话,不可敷衍我们呢。”
黑摩勒便把来意经过告知。二女惊道:“黑兄真个胆勇过人,你连芙蓉坪尚敢孤身深入,铁花坞更不会放在心上。照此说法,我们更不放心了。”
黑摩勒力言:“我实想过,并非胆小怯敌,实为葛师此行凶险万分,便是一座刀山,也无不往之理。不过师命难违,武夷之行关系颇大,万一非那异人不可,岂不误事?为此非去不可。多此周折必要耽延,哪有闲空去寻三凶纠缠?方才乃是不曾想到。二位姊姊放心,扰完一餐就告辞了。”
二女对看了一眼,未往下说。这时二女一边问答,一边重新煮饭,先将隔夜煮好的酒菜摆上,请黑摩勒师徒入座。谈完,饭也煮好。黑摩勒见酒食丰美,酒味更醇,连声赞好称谢。二女好似故意延挨时候,双方酒量又好,不时殷勤劝客,吃了个把时辰方始吃完。黑摩勒再三辞谢,阮菌笑道:“黑兄,聪明人何须多说?方才的话还望留意。否则,我们先前说话不小心,无意之中说出男女二贼叫阵之事,黑兄才致生气。万一有什不测,家父定必见怪。家姊偏不回来,无法送行。如拿我姊妹不当客人,说话却须算数呢!”
黑摩勒闻言,黑脸上一红,觉出二女不特家学渊源,心性灵慧,人更天真热心,萍水相逢,如此热诚,所说也极有理,对方两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一同注定自己尚等回答,实在不好意思违他好意,暗忖:师父安危所关,事有轻重,此时去寻三凶,多少总有耽延,暂时不去亦好。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二位姊姊好意关心,小弟遵命就是。”
二女见他词色诚恳,料非虚语,才送起身,到了峰下,指点去路途向,又送了一段。黑摩勒再三辞谢,方订后会而别。
到了路上,铁牛笑说:“这二位姑姑真好,可惜忘了求她们教我用扎之法。”
黑摩勒也觉只顾说话,错过机会,因已决定不往九华山去,照直往前飞驰。走了一段,铁牛眼尖,偶然回望,人已走出好几里路,二女尚在峰顶遥望。黑摩勒听铁牛一说,知道所行之路与往九华山相左,二女分明还不放心,且喜不曾食言,否则岂不愧对?转向二女,挥手示意。二女似未看见,一晃无踪。
二人步履如飞,不消多时,驰出二三十里。因嫌地湿,已早走往高处,后来行经一条岭脊之上。新雨之后,云白天晴,风光如沐,朝阳满山,清气扑人;到处飞瀑急流,行潦纵横;松风泉响,与好鸟娇呜相与应和,仿佛黄钟、大吕杂以笙簧,入耳清娱,美景当前,令人应接不暇。
黑摩勒心中有事,无意流连,耳听铁牛不住夸好,笑说:“呆子,怎不开眼,这算什么!你初次出门,到的地方不多,等到武夷回来,去往芙蓉坪,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大川,那景致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听说芙蓉坪深藏万山之中,别的不说,单那环绕四外的千年古树,最小的也有四五抱粗细。里面芙蓉花城,万花如锦,本就美景无边,又经前主人多年苦心经营和老贼这多年来布置兴建,你如看见,更欢喜得要跳呢。”
铁牛笑答:“好师父,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同去,便不能为师父出力效劳,好歹也开开眼。”
黑摩勒笑说:“你只顾好玩,也不知此行深入虎穴,事情有多凶险呢。”
铁牛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山径上,有两条人影一闪,忙道:“师父你看,那二人步法多快!”
黑摩勒往前一看,见那两人似由左侧山径上横驰过来,脚底甚快,到了前面往树林中一闪忽然不见,心中一动,暗忖:同是走路,为何避人?近年奔走江湖,与贼党结怨甚多,我这一身打扮和天生怪相一望而知,这二人莫是对头?忙令:“铁牛留意,表面仍装不见,等到前面,相机而行。这二人如是北山会上漏网的贼党,差一点的决不敢和我动手。此时有事之际,只要自行避开,便由他去,免得多生枝节。如是对头,不发话,你不要动手。”
说罢,二人便把脚步放慢一点,从容前进,一直走到发现人影之处,均无动静。方想:贼党也许避开,不敢出面。互相看了一眼,正待上路,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道:“朋友留步!”
二人回头一看,见是两个中年人坐在身后不远松石之上,举手招呼,面有笑容,不似含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