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绝顶夜栖身 水气沉冥风雨恶 奇珍初海盗 云涛浩荡剑光寒(5)
铁牛笑道:“师父莫担心,这算什么,当我未遇师父时,父母双亡,被恶人强迫为奴,日受老少畜生打骂凌辱。一年到头,寒不得衣,饥不得食,大雪寒天,只穿一件破夹衣,还要为老贼砍柴挑水。冻饿常事,不遭毒打,就是好的,哪有这等自由自在?上月觉着师父所传武功我已学会,因师父老不来,想起前仇,借了人一口刀,欲往恶霸家中杀他报仇。刚一出门,忽想起我不是受他虐待,有吃有穿,不过和寻常人家小孩一样,怎会得到师父恩怜将我带走?幸而仗他成全,才有今日。恶人自有恶报,我已因祸得福,只不再受他欺,理他作什?念头一转,正往回走。借我刀的人是个瘦长穷汉,本不相识,听我说起恶霸发恨,问我想报仇不,我说想报,约我次日松林相见,借了我一把刀,并还指点道路。间他姓名不说。我因当地的人都和师父交好,提起就夸,那人虽未见过,只当师父的朋友。因爱那刀又细又长,能硬能软,可以连皮套束在腰上当裤带,用起来一抖就直,像个两面开口寸多宽的钢条,照师父所传猿公剑法演习,最是合手,又快得出奇,但不甚亮。先只说借,必须还人,归途心想师父给我的钱,多半送与山中苦人,那人也许肯卖,偏巧师父不在,手中无钱,只好还他。如肯赊我,有多好呢!正在自言自语,想寻他还刀,那人忽在身后出现。说我心性纯厚,情愿卖我,但要师父代还刀价,也不说是多少。我知师父大方,又是一口好刀,一说必允,好生欢喜,向他道谢。他说:那不叫刀,乃百炼柔钢所制,你当刀用也好。随又传了二十七式刀法。问别的话,老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等把刀法两天学会,才说师父知他姓名,但未见过。日后师徒见面,可说此刀乃寒山故物,本意想卖给你师父,因他已得了一口宝剑,比刀更好,为此交与你用。但是刀价不比寻常,务要你师父到时照还,不可忘却。那人由此一去不见。第三日,秃贼和铁扇子便将我制住,强迫同行。秃贼见刀,好似惊奇,曾问何处得来。我一面探他口气编了一些假话,说:刀主人是师父好友,不知名姓。你如欺我,便要你们狗命。秃贼只笑了笑,将刀还我,也未再问。为了行时匆忙,料定师父本事大,不久必要寻来,并未回取衣服,没想到会走这远,多少天不曾遇上。又恨秃贼老想收我做他徒弟,还代买了两身衣服,现在身后小包之内,虽也湿透,到了前面,升火一烤就干,有什相干?先前只顾听师父说话,后又想事,未及请问。那瘦长子武功甚好,传刀法时,曾教我用眼用意之法,比师父以前所说更细。又教我守定中心,剑法与刀法并用,说是一静可制百动,用力首重用意,以意使力。积久功深,意之所到无坚不摧,再进一步,便到摘叶飞花,可以伤敌之境等语。我看出他本事大,假装不会,要他教我练气用意、心眼手三送三到之法,又请他显一点本领我看。他先说我浑厚聪明,必有大成,可惜有事;交刀之后便须他往,他门中三送三到的门诀不能尽传,好在你师父近拜娄公明为师,殊途同归,将来教你,也是一样。自你以直报怨,中途折转,想起以前门人如似你这样量大会想,何致受人暗害?早定传你一点口诀,不必装呆。我且略试内家罡气你看。你只到此境界,虽不一定独步当时,如论内功,已少敌手了。说罢,张口一喷,合抱粗细一株槐树,所有树叶全数飞落如雨,更无一片存留。听他口气,和师父虽未见过,但是十分看重关切,师父可知他是谁么?”
黑摩勒边走边听,一听刀乃寒山故物,猛想起以前恩师临化以前之言,听完再一细问瘦长子的形貌。铁牛说:“那人面如锅底,黑得出奇。右颊生一黑痣,稀落落生着一撮长毛。”
不禁惊喜道:“徒儿福缘不小,此是你前师祖的老友,苏州穹窿四怪侠中的第一位,真名久隐,人称景一公。师祖坐化时,他游海外未归,为应昔年之约而来。你得那刀,名为如意乌金扎,脊背上暗藏机簧,乃北海寒铁柔钢与精金合炼而成,制作灵巧,柔可绕指,且能断金切玉,因其两片开锋,似剑非剑,也可当作刀剑之用。这位老前辈,想有什事要我代办,才有刀价要我照还之言。本是赐我,因听得了这口灵辰剑,又试出你天性纯厚,故将此扎转赐与你。虽然无暇为你久留,只传了你二十六式屠龙刀法,即此已是旷世良机,莫大福缘了。初见你时,虽觉轻功颇好,上次所传也都学会,终觉年轻日浅。这些事你不曾说,心有成见,认定还差得远。照此说来,寻常敌人,你大约已能应付,否则这位老人家至多赐你利器,不会老早传你上乘口诀。到了前途,照他所传演习我看,就知你行不行了。”
铁牛闻言,重又勾动前念,大喜道:“师父和铁牛见面不多时,只听口说,不曾眼见。那位老前辈行时又曾教我对于外人须要虚心受益,不可炫露逞能,传刀之事更不可向人叶口。方才人多,不便明言,到了无云之处,我演习出来,如能应敌,师父却要带我同行呢。”
黑摩勒知他心切随行,笑道:“等我看完再说。昔年我随前思师,三日之内学会两套掌法和收发暗器口诀,谁都认为此是天授,不近情理。我不信收个徒弟也能和我一样,短短半年多光阴,会有这样进境。我也是胆大机警,不畏艰危,常冒奇险历练出来。果如所言,只不使我多一累赘,寻常能够应付,同去何妨?莫要说得嘴响,到了前面练来我看,不过如此,却丢人哩。”
铁牛只是微笑,说:“铁牛能有多大本领?只舍不得离开师父,又肯用功,不怕盗贼恶人,寻常敌人,自信能敌,便打不过,也有法子应付罢了。”
黑摩勒笑骂道:“放屁!如打不过就糟了,你拿什么应付?你当个个都是贼秃驴,想收徒弟想疯了心,被你拿话绕住,任你嘲骂,不肯伤害么?”
铁牛微笑不语。
黑摩勒表面数说,心中高兴已极。为了爱徒连夸剑好,一时兴起,便将手中灵辰剑不住舞动。剑上芒尾立似灵蛇吐信,伸缩电掣,看去宛如一道寒虹,飞舞穿行于万丈云涛之中。身外云层被剑光冲散,化为亿万银丝玉絮,四下飞舞,微一闪变,又吃云涛吞去,投入苍茫暗影之中。舞到急时,环身两三丈内纤毫毕现。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费力。似这样,在云雾中走了一阵,岭脊已快走完,渐到高处。忽听雷声隆隆,起自身后,回头一看,来路云海暗影中金蛇乱闪,雷电皆鸣,跟着便听下面雷雨之声大作,震撼空山,回音晃漾,甚是洪烈。再看师徒二人的身上,早成了落汤鸡,由头至足水流如注,才知雨淋已久,高兴头上,不曾在意。
往前行不远,上身透出,忽现光明。再见前面是一峰顶,因其地势高出云上,未被云涛吞没。山月又已升高,刚刚离波而起,碧空澄鲜,明辉流射,照得上面景物清澈如画。这时下面虽是烈风雷雨,汇为繁喧,上面却是光景空明,银海碧霄,一目千里。月光照在云上,成了一片银色,远近山峦巅岫均被云涛吞去。只此孤峰高出一点角尖,宛如无边银海中浮涌着一座小岛孤屿。偶然天风吹动,絮涌雪飞,峰也随同云浪起伏隐现,更显得波澜壮阔,势欲乘流飞去,相去只有里许之遥。沿途云层,最低处只齐足下,上半只是一些淡烟薄雾,吃剑光一挥,齐化轻纨,随风扬去。
师徒二人见已走出云阵,高陆在望,不禁精神一振,忙同加急赶去,晃眼到达峰顶。二人虽有一身武功,在云雾中困了好些时,始而闷热非常,气透不转,后又阴冷潮湿,更是难当,忽然脱出云网,只管耳目清旷,心神为之一爽,身上依旧水湿淋漓,人也不免有些疲倦。
铁牛首先问道:“我身上水湿,绑紧难受,想把衣服脱下,吹一吹风可好?”
黑摩勒见那峰顶孤立云海之中,月明星稀,清风阵阵,又有好些奇松怪石、野草闲花罗列左右,清影交加,碧云满地,景物清丽,难得遇到,心中一快,也未想到别的,本觉身上水湿难耐,闻言笑道:“这里山高风寒,留神着凉。我随身小包乃油绸子所制,里面还有两身短衣,你取出来换上。下面正下大雨,就是云开,低的地方也未必好走。索性就在此峰过夜,等衣服吹干,再走也好。只没法子去弄吃的,你能忍饿么?”
铁牛道:“我又不怕冷又不怕饿,何况这等温暖天气。在兵书峡起身以前,唐师叔兄妹见我吃得香,再三相劝,我先又把秃贼留与铁扇子的虎肉切了一大块放在秃贼行囊之内带去,被他寻出用火烤熟,又强劝我吃了些。师父送走师祖回来,我们刚把虎肉吃完,我还给师父留了一块,因走大忙,忘了携带,便到明天这时也不会饿。只有一点口渴,好在下面大雨,等把衣服晾起再想法子,寻不到水也不相干。如说冻饿,怎么也比以前数九寒天,终日水米不打牙,为恶人扫雪砍柴,要强得多。铁牛无妨:师父食量甚好,日里忙着和人说话,吃得不多,此时想已饥渴了吧?”
黑摩勒笑道:“只你能忍就好办。休看我吃得多,因得诸位师长内家真传,便三四日不进饮食也不妨事。快把湿衣挂好,寻一避风所在养一会神吧。”
说时,铁牛早把两个小衣包打开,湿衣挂向树上去吹。
黑摩勒最嫌累赘,又经熬炼,寒暑不侵,寻常出门,只带两身短衣以供换洗。二人恰好分用,换好之后,坐谈了一会。明月已上中天,清光万里,辽海云铺,脚底雷雨依然未住;月光广照云海之上,汹涌澎湃,灿如银雪。耳听下面水声轰轰,宛如奔雷怒喧,震得山鸣谷应,聒耳欲聋。真正雷声,却为所掩。上面偏是碧空湛湛,月朗星稀,花影娟娟,景物幽静,同时同地,吃云层隔断,成了两个世界。知道雨下太大,山洪必已引发,仗着一身轻功,上下攀援捷如猿鸟,多么险峻的路,也难不倒师徒二人。不特没有放在心上,反想雨住以后,满山积潦飞瀑,银蛇乱窜,上下天光,虹飞电舞之势,都巴不得早点云开雨住,在明月未坠以前,见此雨后奇景,更为壮观。二人几次想要觅地小卧,均因峰后崖洞背阴无月,贪看云海奇景,不舍前往。
黑摩勒先和铁牛互谈别况,并把各人所得刀剑取出观看,指点铁牛刀脊上暗藏的弹簧和制作之巧。铁牛越看那剑越希奇,一再请求。黑摩勒一时兴起,反正那峰高出云海,即便山中住得有人,目光也被隔断,况当雷雨深夜,决不会被人发现,便将长剑拔出,就在峰头月光之下,按照黄山各位师长传授演习起来。本是行家,新近加得了高人传授,剑更好得出奇,上来还是一道寒虹,随同主人纵跃挥动之势上下飞舞,剑尖上的芒尾,也随同缓急轻重之势频频闪烁,时长时短,伸缩不停,已是奇观,后来越舞越急,为想爱徒深造,再把轻功绝技一同施展出来。只见一团寒光,裹着一条时隐时现的人影,环绕峰头,兔起骼落,飞驰滚转,除不时发出几句指点铁牛,告以手法解数,令其留意记下而外,只有精芒眩目,冷气逼人,更听不到些微声息;舞到最急之时,直似合为一体,也分不出是人是剑,端的惊猿急鸟无此轻快,星飞电掣,动作如神。喜得铁牛目定口呆,不时拍手乱跳。
黑摩勒见他高兴紧张,全神贯注,十分用心,恐舞太急,虽经指点,仍难记住,舞完又由快改慢,从头教起。告以不必心急,由头起循序渐进,先把口诀记下,一招一解练去,一面加紧练那内家气功,火候一到,自然得心应手,超妙入神。自己也只初学,尚差得远,不过天分聪明,武功又有根基,此次黄山之行虽只几天,得益已是不少,休看我舞得又快又急,遍体寒光,仿佛点水都泼不进,多一半还是占了宝剑的光。真遇个中能手,除非对方剑质大差,人不如我机警,胜败尚自难料。二次演完,又令铁牛练刀来看。
铁牛虽爱极了那口剑,因听师言,此剑外人不能妄用,尤其初学功夫太差,稍为疏忽,吃剑芒扫中,当时皮破血流,甚或筋断骨折成了残废,不敢请试。异人所赠金扎本可兼充刀剑之用,便照所传刀法二十七式练完,又照师传剑术演习。黑摩勒这一当面考验,见他进境之速迥出意料,不特异人所传刀法全会,方才所传剑术,原是一时乘兴,教一点是一点,并不期其当时记下,不料共只教了两次,并还一快一慢,片刻之间,竟能依样葫芦,领会了好些。最可喜是大智若愚,外表憨厚,小小年纪,在短期中学了一身本领,既想借刀报仇,当然有些自知,居然不矜不伐,师长问时,只说每日照练,已有领会,并无全数精习之言;连异人赠刀那么得意之事,也是到了途中无人,才行对师禀告。虽然言动之间一意摹仿自己,童心太盛,多半还是信仰师父太深之故,心正惊奇,暗中得意。
铁牛笑问:“师父怎不开口?有好些解数还不会呢。”
黑摩勒因知自己平日自恃心盛,便为恩师怜爱、放纵之故,心虽喜极,却不愿长他的志,故意骂道:“呆东西!你那刀法乃前辈高人传授,矩短日子居然学会,总算亏你,但要加功勤习,方能出神入化。娄师租本门剑诀却非容易:第一,你根基还未扎好,就全学会,也无大用;还有,一口好剑先就可望而不可得。我不过借此试试你的功夫,当是一学就会的么?学不躐等,欲速不达,必须一步一步做去;仗着一点鬼聪明和记性,看事大易,反误自己。你先把我所传内功多加勤习,到了时机,自然水到渠成,一点就透。我恐你为鬼聪明所误,正发愁呢,忙些什么?”
铁牛原把乃师奉若神明,闻言好生惶恐,诺诺连声,由此记在心里,格外用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