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石内藏助的一天[1](1)
明媚的阳光照射着紧闭的拉窗,老梅树参差不齐的枝影鲜明如画,映在从右到左伸展两三丈的一扇扇窗纸上。大石内藏助良雄原为浅野内匠头[2]的家臣,当时被交给细川家管制。他背向拉窗,双膝齐并,正襟危坐,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看书。那本书大概是细川家的一位家臣借给他的《三国志》中的一册。
这个房间里一共有九个人。其中片冈源五右卫门刚刚到厕所去了。早水藤左卫门到下房去聊天,还没有回来。还剩下吉田忠左卫门、原总右卫门、间濑久太夫、小野寺十内、堀部弥兵卫、间喜兵卫等六人。他们似乎都忘记了照射着拉窗的阳光,有的埋头看书,有的在写信。也许是因为这六个人全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春寒料峭的房间里万籁俱寂。即使偶然有人清清嗓子,声音也轻得连微微飘荡着的墨香都不会被震动。
内藏助的视线忽而从《三国志》移开,似乎在凝视远方。他默默地把手伸到身边的火盆上烘着。罩着铁丝网的火盆里,埋着的木炭底下,红灼灼的炭火微微映亮炭灰。内藏助一感到火的热气,心里就又洋溢着怡然自得之情。刚好是去年腊月十五日为故主报了仇,撤到泉兵寺的时候,他吟道:“快哉雪恨身可舍,尘世之月无云遮。”当时的满意心情又油然而生。
退出赤穗城以来,近两年的岁月里,他在焦虑和策划过程中,耗费了多少心血啊。单是为了抑制容易感情用事、急于求成的同伙的轻率行动,等待时机慢慢成熟,他操的心就绝非一般。而且仇人家派出的奸细不断地在窥探他的动静。他装作放荡不羁,以蒙骗这些奸细,同时又必须设法消除他这样的放荡的假象在伙伴当中引起的疑虑。他回想起往昔怎样在山科[3]和圆山[4]计议,当时难言的苦衷又涌上心头。然而,一切都过去了,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果说还有未了事宜的话,那就是官方对一伙四十七人的处分。处分准不会是为时很远的事。是啊,一切都过去了,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不单单是完成了复仇的行动,一切都是以与他的道德上的要求几乎完全一致的形式完成的。他不仅因完成事业而心满意足,同时还尝到了发扬道德的满足。而且,无论从复仇的目的来考虑,还是从采取的手段来看,这种怡然自得是问心无愧的。可以说是满足到了顶点……
内藏助这么想着,舒展眉头,隔着火盆向吉田忠左卫门搭话说:“看来今天相当暖和啊。”
吉田忠左卫门也许由于看书疲倦了,把书伏在膝上,在用手指比画着习字。他回答说:“可不是嘛。天气太暖和了,这么待着,直发困。”
内藏助微微一笑。今年新春,富森助右卫门三杯屠苏酒[5]下肚就醉了。他吟道:“今日又迎春,纵然闲睡心无愧,武士愿已偿。”内藏助就是因为忽然想起了这首俳句才微笑的。其寓意与良雄当前踌躇满志的心情刚好吻合。
“毕竟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吧。”
“对,这也有关系。”
忠左卫门拿起手边的烟袋,装上烟,文静地吟味着烟香。早春的下午是那么明朗静寂,吐出来的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逐渐消失了。
“咱们都再也没有想到还能过上这么悠闲的日子。”
“是啊。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赶上春天。”
“看来咱们都挺走运呢。”
两个人心满意足地互相望着笑了笑。——这时,良雄背后的拉门上映现一个人影,一只手伸到门拉手上,人影随即消失,接着身材魁梧的早水藤左卫门走进了房间。倘若不是这样,良雄必定还会以自豪的满足心情继续沉湎在早春温煦的阳光之下。可是红光满面的藤左卫门笑眯眯地来到他俩当中,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而他们呢,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看来下房倒挺热闹的。”忠左卫门说着又点燃了一袋烟。
“今天是传右卫门官人值班,所以聊得格外起劲。片冈等人也是刚才到了那边就坐下不走了。”
“怪不得耽搁了那么久。”
忠左卫门被烟呛得凄然笑了笑。不断挥笔疾书的小野寺十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了抬头,目光却又立即落在纸上,一个劲儿地继续写下去。他大概正给在京都的妻子写信呢。
内藏助眯起眼睛笑着说:“有什么趣闻吗?”
“没有,还是照样瞎扯。不过,方才近松讲起甚三郎的故事的时候,传右卫门官人等都是含着眼泪听的。此外——是呀,这么说来,倒是有个很有趣儿的事情呢。据说自从咱们杀掉吉良官人以来,江户城内流行起报仇雪恨之类的事来啦。”
“哈哈,真没有想到呀。”
忠左卫门以诧异的神色看了看藤左卫门。不知怎的,藤左卫门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似乎很得意。
“我刚才听说了类似的两三档子事。发生在南八丁堀的凑町附近的事尤其可笑。事情是这样引起的:附近米店的老板在澡堂里跟旁边染房的伙计吵起架来,原因大概是洗澡水溅了他这类鸡毛蒜皮的事。结果,染房伙计抡起水桶把米店老板痛揍了一顿。于是米店的一个学徒气愤不过,傍晚埋伏在那儿,乘染房伙计外出的时候,突然举起铁钩[6]砍进了对方的肩膀。听说他是边喊‘给主人报仇,看我的厉害’边干的……”
藤左卫门说说笑笑地比画着。
“那简直乱来一气。”
“看来那伙计受了重伤。可是邻居反而同情那学徒,你说怪不怪。另外,通町三巷发生了一起,新曲町二巷也发生了一起,还有什么地方也发生了一起。总之,到处都发生这样的事。听说都是在学咱们呢,岂非怪事?”
藤左卫门和忠左卫门相视而笑。他们听到复仇之举给江户人心的影响,不论多么微小,也必然是痛快的。唯独内藏助一个人,一手支着额头,露出不感兴趣的样子,默不作声。他本来挺满意,藤左卫门这番话却使他的心头罩上了微妙的阴影。话虽这么说,他自然用不着对自己的行为造成的一切后果承担责任。即便他们完成了复仇快举后,报仇雪恨在江户城内风靡一时,他当然也是问心无愧的。尽管这样,他感到原来自己心里热乎乎的情绪多少有点凉下去了。
说实在的,当时他只是对自己一伙人所干的事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了影响而感到有些惊讶而已。如果是平时,他就会同藤左卫门和忠左卫门一起一笑了之。但是这个事实却给他当时那踌躇满志的心里蓦地播下了不快的种子。这恐怕是由于他那心满意足的情绪带有异想天开的实质,竟肯定自己的行动和一切后果,在不知不觉中和事实逻辑背道而驰吧。当然,这时他心里丝毫没有打算这样来分析问题。他只觉得春风得意的深处有一股刺骨的冷气,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可是,内藏助没有笑这一点,似乎并没有特别引起这两个人的注意。是呀,憨厚的藤左卫门大概真心实意地相信,他本人感兴趣的事情内藏助也会感兴趣。不然他就不会亲自到下房去特地把细川家当天值班的家臣堀内传右卫门领到这里来。可是,他干什么都认真,回过头对忠左卫门说了声“把传右卫门官人叫来吧”,就立即拉开隔扇,轻松愉快地向下房走去。不大工夫,他仍面带微笑,伴随着一看就挺朴讷的传右卫门扬扬得意地回来了。
“真是,竟让您劳步,实在惶恐。”
忠左卫门一看见传右卫门就代替良雄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说。传右卫门为人朴实、直率,良雄等人自从受到管制以来,早就和他之间结成了故旧一般的深厚情谊。
“早水兄非要我来,我虽然怕打扰你们,可还是来了。”
传右卫门坐下来就挑起粗眉,晒得黝黑的双颊的肌肉像是要笑似地抽搐着,四下里打量在座的人们,于是,无论是看书的还是挥笔写字的,都向他致意。内藏助也殷勤地向他打了招呼。其中只有堀部弥兵卫显得有点滑稽。他把没读完的《太平记》[7]摊在跟前,戴着眼镜就打起盹来,一醒过来就慌忙摘了眼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甚至间喜兵卫也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冲着旁边的屏风,绷着脸忍俊不禁。
“传右卫门官人似乎讨厌老人,总也不到这里来。”
内藏助一反常态,口齿流利地说。这是由于虽然略受到干扰,他的内心深处还乐滋滋地荡漾着先前的满足之情。
“不,倒不是由于这个缘故,可总是给那边的各位挽留住,不知不觉就谈下去了。”
“我刚刚听说,你们讲到很有趣的事情呢。”忠左卫门也从旁插话说。
“有趣的事情——是指……”
“指的是江户到处都学着报起仇来了。”藤左卫门说罢,笑嘻嘻地看看传右卫门,又看看内藏助。
“哦,是那档子事呀。人心确实是很奇妙的。看来黎民百姓受到你们的忠义的感染,也都想仿效那样的行动。在改变上上下下堕落的风气方面,可以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如今盛行的净是我们根本不想看的净瑠璃啦,歌舞伎剧什么的,所以是上好时机。”
对内藏助来说,谈话的苗头又不对了,于是他故意郑重其事地讲了一些谦卑的话,想巧妙地扭转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