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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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歃血为盟(4)

“昨天下午,我们在教育局开了个会,主要是说现在的学生迷恋邓丽君的事,教育局要求我们要和大家好好谈谈,邓丽君是不是我们的榜样?她到底要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什么样的人?教育局特地找了位大学音乐教授,为我们分析邓丽君的歌曲,人家说的是科学,人家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分析,整个把邓丽君都看透了。告诉你们实际上她的歌在音乐行家的眼里一文不值,在乐律上分析邓丽君和古代那些迷惑人心的音乐一样……”

我不耐烦地环视一下四周,二头已经睡着了,山林正看着他那位新任女友发呆,倒是精卫和其他学生会的头头们一本正经地听着。

“大家都知道靡靡之音吧?”教导主任威严地看着我们,手激动地在桌子上使劲敲着。“听靡靡之音是要亡国的,古代好多朝代就是这样玩的。邓丽君的歌就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她就是要迷惑我们的年轻人,她的歌叫什么,软得跟没骨头似的,什么爱呀、恨呀,生活是这样的吗?我们的音乐应该高亢、令人振奋,使人觉醒……”

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本来教室里特安静,我的笑声一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张东,你笑什么?”教导主任脸色铁青地指着我。

我坐在位子上,越想越可笑,一时竟有些收不住了。

“张东,你这是无理取闹,再不老实我就请你家长!”教导主任的手遥指着我,她已经怒不可遏了。

“老师,我在想什么样的声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我强忍住笑,可说起话来鼻子里还是扑哧扑哧的。

教导主任走到我面前:“你说说看。”

“我在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还保证能让人觉醒的声音肯定是驴叫,一点儿错都没有。”我假装正经地说。

会议室立刻像开了锅一样,刹时就笑瘫了几个,有些女生笑了没几声就开始抹眼泪了。

“胡说!捣什么乱?”教导主任一下冲了上来,她叉腰站着,身子微微前倾。

“真的!”我的拧劲也上来了:“音乐不就是让人听的吗?不是老说百花齐放吗?为什么总让我们听驴叫那一派的呢?听点儿鸟叫就犯法?!”

教导主任狠命地一甩胳膊,食指向门,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张东,你给我出去!明天叫你父亲来。”

“我父亲出差了。”我歪着嘴说。

“那就叫你妈。”

“我妈不知道什么是邓丽君,您最好找盘带子先让她听听。”我故做深沉地叹口气,懒洋洋地离开了会议室。刚走到门口,山林竟带头鼓起掌来,教导主任闷声嚷嚷道:“谁再鼓掌谁出去。”……

当天我在班主任办公室里站了两节课。数学老师为人不错,他瞧我没事,便闲聊了起来:“又犯什么事了?”

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教导主任不让我们听邓丽君的歌,非让大家听高亢的。”

数学老师笑起来:“我想都能想得出你小子说的什么。”

“您说,现在也没国民党了,老听‘狱警传,似狼号,我迈步出街’管什么用啊?有劲没地方使非憋坏了不可。”我得意洋洋地说。

“那你就跟邓丽君较劲?瞧你们那点儿出息?”说着他点上支烟:“你小子杂书看得太多,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知道他是清华数学系的,大三的时候文革开始了,我们这位老师出身不好只弄了个肄业。

“你要真能当臭老九我就放心了,那样街面上总算少个祸害。”说着他扔给我几道方程题,而且答应我,只要解出来就为我在班主任面前开脱。放学时,我解出了六道二元方程,班主任终于把我放了。

我长出口气,终于获得自由了。

刚出办公室,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大庆,这家伙现在上高一,身量比以前更魁梧了,肩膀平得像一条麻袋。可这家伙越来越不象样,总喜欢在脑袋上抹层猪油,太阳光足点儿能照出人影来。见到我,他颇为神秘地眨眨眼。“哥们儿,”他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这两天你们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们从来不得罪人。”我一直瞧不起大庆,说话时从不拿正眼看他。

大庆仰头打了个哈哈:“是,你们得罪的都不是人。可你们这回把事闹大了,弄不好大头也兜不住。”

“你知道的挺清楚?”

“人家脑袋缝了七针,能有完吗?”大庆挺一幅很为我们担心的样子。“事先你们说一声,有事大家商量商量。”

“地震过来了都没死,我们还怕什么?”我使劲拍拍自己的军挎。“这里面可不全是书。”

“行!行,你们行!真是好样的!”大庆跺了一下脚:“你们这事要是过去了,我请你们去老莫吃饭。”

这时我看见二头和山林走了过来,二头嘻嘻哈哈地推了大庆一把:“你姐怎么样了?哪天让我们见见。”

大庆的眼立刻就亮了,他的腮帮子跟冲了气似的,一口气竟说出许多话:“我姐前几天碰上个美国大使馆的二秘,老外就跟疯了似的,天天往我家跑,死活要把我姐娶美国去。那傻逼硬说我姐是东方美人……”

“去你大爷的,你们那个院能让老外随便进吗?”山林冷冷地说。

“我姐带他进来还不行?我们大院就是外紧内松的事。”大庆兴奋得直搓手,似乎那个美帝就在面前。他把手伸出来,露出腕子上的一块表:“看看,美国就是好,这就是他前几天送给我的电子表,香港的。”

“二秘是什么东西?”二头问。

“二等秘书!权利可大了,将来你要去美国就能用上他。”大庆说。

“我还以为二秘是二头的侄子呢。”我边说边笑。

山林头一个笑出来,他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儿。“你知道他姐那件事吗?”

我摇摇头。

山林使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上回我和二头去他们家玩儿,大庆指着他姐姐问我们:‘瞧我姐漂亮吗?’你猜二头怎么说?”

我还是摇摇头。

“二头说,漂亮个蛋,跟大花卷似的。”

我知道二头是个愣头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不禁笑着回头看看,二头和大庆,正小声嘀咕着什么。

“更乐的还在后面的呢,大庆瞪着眼问二头:你认识我姐?二头说不认识,这一下大庆更奇怪了。丫歪着脑袋叨唠:那你怎么知道我姐外号叫大花卷呢?”

我趴在楼道的墙上笑起来,最后连鼻涕都流了一下巴。此时大庆已经离开了,二头走过来:“你们俩笑什么呢?”

“我说说大花卷的事。”山林说。

二头皱着眉:“大庆说麻疯要来抄咱们。”

山林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里的刀把,他眉毛一翻:“谁抄谁呀,我掐死他。”说着,他跑进教室,手板住一把椅子,双手一较劲“喀吧”一声,椅子腿就给拽了下来。他凭空挥了几下,一寸见方的木质椅子腿发出“呼呼”的风声。

最近山林在初三新拍了个婆子,整天跟神经病似的,两眼发直,自言自语,放学就奔女生家跑。女生家在四楼,这老人家从不敢上去,他常常坐在楼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女生没机会不出来,他连眼福都满足不了。有一次山林拉着我为他壮胆,我们终于走到了三楼,而山林却再没勇气往上走了。一般人搞对象时大多装得特酸文假醋,但山林可能是精神受了刺激,这家伙的狠劲不仅没收敛,反而越来越嚣张了。

二头嘿嘿笑了几声:“对,一棍子一个,看看他们谁跑得快。”

山林突然看了我一眼:“一块儿去,怎么样?”

“谁不去谁是地上爬的。”我拍拍自己的军挎,里面装了一块砖头,昨天晚上我就准备好了。

这时狼骚儿跑了过来,他神色紧张地说:“嘿,听说外面有人来抄咱们了。”

山林一挥木棍:“走。”

二头第一个冲了出去,狼骚儿犹豫一下也跟他们走了。我脚心痒痒,使劲拍了拍脑门,临走时先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我的天!这一看我几乎昏过去了,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六、七十号人,为首的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路对面,他脑袋裹了几层白布,手里拄了根儿一米多长的铁棍子,那明明就是麻疯。我吓得脊背上直冒凉气,寒毛顺着凉气的方向全倒了,而嗓子里却像卡了根鸡毛,咳嗽了好几下声音才恢复过来。我知道坏事了,两条腿跟装在轮子上似的,拼命地向外跑。刚出楼道就看见二头几个正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呢。

“回来,站住,快回来。”我闷着声喊。

山林诧异地转过身来:“你吃死耗子啦,嗓子怎么都变了?”

我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外面有两个排呢。”

“什么?”狼骚儿像给电着似的,肩膀上下颤悠,脖子立刻短了一截:“有多少人?”

“真的,外面好几十口子呢,全拿家伙来的。”我喘着气说。

山林仰面笑了两声,他半闭着眼,神态骄傲得厉害:“我就不信,他们还都是许云峰?”说着他提着棍子,就要向外冲。

狼骚儿一下将他拦腰抱住:“别出去,我求你了,真的,非让人打死不可。”

二头低头想了想:“不能出去,要不咱们先找我哥吧。”

山林怒气冲冲地嚷道,这小子的眼珠子顷刻间就变得通红通红的:“他们在外面堵着呢,咱们就这么认栽啦?就这么认栽啦?你丫算什么东西?松!松死你们!”

“那也比让人家打死强。”狼骚儿对着他的耳朵嚷。

我看看操场的围墙:“咱们先跳墙走吧。”

“算男的吗?”山林弓着腰,他拼命想把身体团成一团。

“真的,不信你丫自己趴窗户看看,拿的都是铁棍子,非给你抡死不可!”我怕他把狼骚儿摔开,赶紧上去帮狼骚儿一起架住他往围墙那儿跑。二头提着棍子跟在后面,不时地回头看。

半路上我们碰上了数学老师,他惊奇地看着我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山林瞪着眼不说话,我赶紧解释道:“没事,没事,山林胃不舒服,我们带他到墙根儿晒晒太阳。”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山林弄回家,他已经被气得半死了。

山林的父亲正在炕上喝酒,最近没人管他蹬三轮车了,街道还给他发了个许可证。这老人家的生意见好,日子也宽裕了。山林说他爸特想给三轮车安个铃铛,这些日子没事就往废品铺钻,后来街道的一位干部说:“别太招摇了,有口饭吃就得了。”他爸这才不那么上心了。

人阔毛病多,山林父亲以前是兢兢业业地养儿子,最近他手里多少有了俩枣儿却染上了喝酒的癖好,早中晚三餐顿顿不离酒。山林父亲的酒很有规律,早晨二两迷迷糊糊,中午三两混混沌沌,晚上半斤云山雾罩,反正一天到晚总是晕糊,对山林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爷儿俩动不动就吵架。

山林父亲看见我们进来,便拿出五毛钱对山林说:“山林,去给我买五毛钱猪头肉,肥点儿的。”

“我没工夫!”山林摔上门就进了自己的屋。

“找揍呢你?”山林父亲给气得“咯喽”一声,他趿拉着鞋就要追山林。

我赶紧拦住他:“叔叔,您别生气。今天老师批评他了,气儿不顺,让狼骚儿给您买吧。”我回头看了眼狼骚儿,这小子立刻就把钱接了过来。

“我一天到晚的忙活,容易吗我?你说这个白眼儿狼,真不是个东西!”山林父亲气哼哼地坐下了,他红着眼睛拉住了我。“东子,你是明白理儿的孩子,你说我容易吗?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头,他还气我?你说我得几个死啊……”

我点头称是,这时二头已经进山林屋了。

山林父亲足足跟我唠叨了十来分钟,等我走进山林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时,他正瞪着二头运气呢。这间房本来是厨房,他妈死后家里就没怎么开过火,山林一赌气就搬了进来,冬天连火都懒得生。

“找我哥吧,没什么丢人的。”二头安慰着山林。

山林按着腰里的刀把,他眼睛充血,额头泛青。“找你哥的事我不管,可明天谁敢拦着我,咱们就掰!”

我苦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晚上,我们找到大头时,他正和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喝酒。山林觉得丢份儿,死活不愿意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二头去了。快九点了,偌大的国营饭馆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服务员大姐正在打呵欠。大头光着膀子,头上顶了块手巾,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已经见底儿了,桌边歪七扭八地坐着五六个人,餐桌只有几盘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东西。

“大姐,再来一瓶。”我们进门时,大头正仰着头不耐烦地喊着。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们。”服务员“砰”的把一瓶酒墩在桌子,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婆子,一脸横肉,眼睛几乎是嵌在肉里了。

大头拍了大姐屁股一下:“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开店的还怕大肚汉哪?”

“少他妈逗,我比你妈都大。”大姐横了他一眼:“操!就这俩菜,还不够我们熬工夫的呢,差不多得啦,我们八点半下班,现在都什么时候啦?我回家还得检查孩子的作业呢。”

“谁让我们没钱哪,有钱我们保证多叫几个菜。”大头的一个哥们儿喊道:“您那儿不写着为人民服务吗?我们也是人民。再说光给孩子检查作业可不行,有功夫您也检查检查我的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大姐举着把火钳子,作势要打他们:“人民?你们他妈也算人民?你们是人民的儿子。”

“怎么着我们也是人民里‘分’出来的吧?”大头的哥们儿嚷道。

大头一个劲点头,满脸感慨:“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大崽子就是没出息,听说您大经理的闺女考上大学了,什么时候让我们搂搂?”

大姐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肚子里就没好屁,也不怕把你们的眼睛晃瞎喽?!”

“我们不怕。”桌上“轰”的一声,如高压锅开盖,大头的几个兄弟居然把手巾都抛了起来,他们“嘎嘎”地大笑,如一群发情的鸭子。

这时大头已经看见我们了,他居然有些恼怒:“过来,我问你们俩。大晚巴晌儿的,不他妈回家写作业,跑这儿干什么来?撑的?”

我的脸立时就涨了起来,可二头根本不在乎:“拉倒吧,就跟你回家写过作业似的,我们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