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歃血为盟(1)
一、粘一屁股屎
我窝窝囊囊地上了中学,心态一直不太好,总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老师都成了大灰狼,其他成绩不错的同学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中学也在我家附近,学生基本上都是小学连锅端上来的,二头、山林几个还和我一班,日子也算过得挺自在。我家附近有四所中学,那时中学生里流行着“一中土,二中洋,三中全是大流氓。”的说法。我们的学校是四中(不是北京四中),我上学后就在顺口溜后面又加了一句:“四中都是大屎蛋。”毕业后这句话便随着我们的离去失传了。
不久我又成了学校里的第一名,老师爱惜人才,让我当班里的学习委员,可没当半个学期就被撤了。撤换的直接原因是我写了四个人的作业,更重要的还是我们这哥儿几个没一个省油的灯。每想起这事我就埋怨二头,这小子纯粹是个惹事精,要不是他到处惹事,我的官儿还能多做几个月呢。
二头本来比我们大一岁,这家伙五年级时蹲了一班,初中是和我们一起上的。小时候二头是我们几个人里个子最高的,和其他孩子打架时,他都是冲锋在前,对方往往在他一顿乱划拉中先丢了士气。可近年来这家伙光长脑袋了,结果脑袋比一般人大了两圈儿,身高却驽足了劲也没长到一米六。最可笑的是二头的头发,又黑又硬,像不受地心引力约束似的,拧着劲往上长,远远望去他的脑袋整个就是个大得出奇的刺猬。我们常拿这事挖苦他,山林的话最损:“你叔叔一米八几,你哥哥也不矮,怎么你长得跟三年级的小学生似的?简直就是个狮子头。”
“我就不爱长,我就不爱长,长那么高干嘛?”二头很不服气。“做衣裳费布,打仗还暴露目标,一枪就让人家撂了。”
此时我便会接口道:“你这样的军队不要,有损国家形象,不知道还以为日本鬼子又来了呢。”
别看二头个子小,走起路来却和他脸上的肉似的,横着,左右能晃出一米去。那时这叫“晃”,街上谁晃得厉害就离挨打不远了。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二头就惹出了事,那天做课间操时,他和初三的领操员犯起了照。二头在队伍前列,据说他是看那家伙头发抹油不顺眼,我们估计是二头对人家一米八几的个子有意见。他台下一个劲地吐舌头唾唾沫,二拇哥还冲人家搂了几下扳机。当时我们几个都在队尾,谁也不知道前面是怎么回事。做完操,我和山林、狼骚儿搭伴去厕所了。
据说课间操的结束铃刚响,身高马大的领操员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他揪住二头的领子骂道:“瞪着俩小逼眼儿,你瞅什么?再看我把你俩眼珠子扣出来。”
“领操的事都是女生干的,你一傻老爷们儿在上面瞎蹦什么?谁爱看你呀?”二头不拿正眼看他,一个劲儿瞧他的下三路。
“就你这蘑菇精,活够了是怎么着?”说着领操员揪住二头的脖领子,想把他原地拎起来。
二头就势身子后仰,街着照领操员的劲照他裆部狠踢一脚,脚尖还死命向上挑着。领操员“嗷”的一声,他两条腿立刻夹在一起,人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蹦来蹦去。二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照领操员脑袋上就是一顿老拳,老远听着就跟敲墙似的。这时领操员的几个同学聚了上来,二头便与他们在操场上展开了血战。等我们赶到战场时,二头已经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了。
领操员走了,我看着趴在地上的二头,只见他眉目青紫,双眼紧闭,脑袋上肿了好几块,坑凹不平,摸着就跟没长好的老倭瓜似的。当时我以为二头已经死了,说话都带了颤音:“二头,二头,你醒醒。”
二头突地跳了起来,这一来险些把我吓个半死。
“六个人打我一个,你们知道吗?!六个人打我一个,他们丫还是初三的呢。”二头揉揉满是灰土的脸,那神情中竟有一丝骄傲。
山林左手拿着根棍子,他不住地掂着,眼睛却在四下搜索:“现在咱们就去,把他们丫教室砸喽。”
“我看还是等放学吧,咱们在学校外猫着,出来一个打一个。”我当时对打架这种事还不太感兴趣,想起来不禁有点腿软。我琢磨着即使动粗也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在校外跑起来容易些。
二头怪笑一声:“现在就去,这口气出不来非把我憋死不可。”说着他开始满地找砖头。
狼骚儿突然抹搭抹搭眼皮,他吸着气说道:“我听说他是初三的团支部书记,他爸是师级的呢。”
山林围着他转了几圈儿:“你知道得可真清楚!打就打师长的儿子,我给丫揍成马便你信不信?”
狼骚儿不再理山林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们本来就比咱们高两届,人又多,我看还是找大头吧。”
没想到狼骚儿这话起了作用,二头突然拍了下脑门,他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上:“对,我怎么忘了?我哥就在高二,他那帮兄弟天天去我们家喝酒。”二头哈哈笑着跑了。
大头是二头的哥哥,就在高二,从小我就认识他。狼骚儿提到大头时,我的心也跟着忽悠了一下,大头一出手这事就小不了。
大头是排子房当时最大的玩儿主,他彻底继承了大竿儿的衣钵,从小就有股啸聚山林的气概。大竿儿曾经偷过一台小车床,就放在家里后院,大头一直围着车床转,很早就练就了手车工的好手艺。这家伙没事就在家车管儿叉,一做就是几十把,于是卖管儿叉成了副业,平时身上总挂着两把。大竿儿被判刑后,大头就成了排子房痞子的代表人物。
如果光看脸面大头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小眼儿巴差,同样的一脸横肉,同样的一副猪耳朵,但大头却足有一米八高。初中开学时我就在学校门口见过他,这家伙一身军绿,长发齐肩,一嘴黑绒毛煞是吓人。听说大头是高中的痞子头,连老师都不敢招惹他,平时来上课就算是给老师面子了。
第二节课二头没上,下课时我就看见二头在操场上向我们招手,我和山林、狼骚儿跑过去,发现大头正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
“那小子刚进厕所。”二头说。
大头的形象的确不是好人,他斜着肩膀,双手揣兜,一条腿翘在半空当啷着。大头瞥着小眼睛道:“看准了?几个人?”
二头兴奋得直搓手:“就他一个人,咱们进去攒丫一顿。”
“还用得着你们?在门口好好瞧着,谁也不许上。”大头说着便摇摇晃晃地朝操场边的厕所走去。
我们一窝蜂挤到厕所门口,只见大头径直朝走到那个蹲着的家伙身边。
“呦,您也来了。”那小子正是领操员,他看见四周无人,赶紧拿出盒翡翠烟,讨好似的说:“您来一根尝尝。”
大头神色傲然地低头看看,一把将整盒烟都抢了过来。“原来是大庆,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头一脚踏在厕所的水泥台上,他弯着身子道:“听说最近你名儿越来越响了,绳子去崇文门抄人都叫上你啦?驴槽子改棺材,快成人啦你。”
“再怎么着都是您兄弟,有事我还得求您照着呢。”大庆可能是便秘了,他边说边痛苦地攥着拳头较劲。
“咧嘴干嘛?拉不出来?”大头似乎很关心他。
“上火了。”大庆干笑着,那笑声里竟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那得给你去点火是不是?你看看我这是什么?仔细瞧瞧。”大头张开五指,把手举到大庆眼前。
大庆一脸迷惑地注视着他的手:“这是,这是……?”
“再仔细看看。”大头的手越举越高,突然他狠命打了下去,手背正好砸在大庆眼眶上。大庆“嗷”地叫了一声,眼睛立刻睁不开了,他一屁股做在茅坑的水泥台上。大头却跟打铁似的,抡圆了胳膊,一下一下地往下砸。他边打嘴里边骂着:“我叫你知道知道,我叫你知道知道。”最后大庆的半个身子竟被凿进了茅坑,他屁股上粘满了黄屎,双手捂着脑袋,只剩哼哼的份儿了。
大头可能是打累了,他使劲甩了甩胳膊,喘着气问道:“我今天是叫你知道知道,知道吗?”
大庆捂着脸:“知道了。”
大头照他后脑又是一巴掌:“知道什么呀你?”
大庆哭丧着脸:“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谁他妈是你大哥?”大头本来想踹他一脚,可看到大庆满屁股屎,脚抬到一半又收回来了。
“我真错了,我真错了,赶明儿我给您赔礼。”此时大庆已经看见了门口的二头,他心里明白了。
大头这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站在厕所门口,大拇指挑着屋里说道:“看见没有,下回他再叫板,你们就照这样给我揍,往死了打,出事我兜着。”
回到教室,狼骚儿笑得前仰后合,他向每一个路过的同学讲解刚才的事件。而我则整节课都没说话,大庆一屁股屎的情景叫人恶心,而他张口求饶的德行则让人想再揍他一顿。整节课我都是神不守舍的,有股沸腾的血液一直在周身游走,我的指尖再次感到了震颤。
下午放学时,我们在学校门口竟又碰上了大庆。他已经换了身衣裳,额头上起了个大包,眼眶和嘴唇肿成了一大片丘陵。他站在那儿,左眼泪光闪闪,稍微活动一下脑袋,鹅黄色的眼屎便一层层地往睫毛上糊。二头和我们对望一眼,他率先走过去:“要不是你们六个打我一个,我是不会找我哥的,你要是不服,咱们胡同里单练。”说着他把书包扔给了我们。
大庆一把将他拉住:“兄弟,我可真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你是大头的弟弟呀。”他又拿出盒烟,一下塞到二头手里。“我是跟你赔不是来啦。”
山林在我身边“呸”了一口。
大庆装没听见,他接着跟二头说道:“兄弟,今天实在对不起了,你要是没解恨,再打哥哥一顿都行。”
二头无奈地砸砸嘴:“我就是看你领操不顺眼。”
大庆单指一挑,似乎下了多大决心:“你放心!明儿我就让他们干,走,我请你们喝汽水儿。”
“算了,算了。”二头推辞着,他的脸甚至有些红了。
“走吧,就喝瓶汽水儿,学校东边的商店新来北冰洋了,玻璃瓶的新包装,特少见。”大庆拉住他不撒手,他扭脸向我们说道:“小哥儿几个一块儿去吧,以后咱们都是好兄弟,大家有事就支应一声,没问题。”
二头被他拽着走,我们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山林瞧了狼骚儿一眼:“这就是师长的儿子?”
狼骚儿很认真地回答:“他爸爸是师级干部,不信你问去。听说人家住三居室的楼房呢,家里有的是钱。”
山林把窝了沿儿的军帽拉到眉骨上:“以后让丫给咱们进贡帽子。”
此后大庆成了我们的后勤部长,不是送烟就是请客,有时还弄些国外的画报来。有一回他真找来一顶呢子贝雷帽送给二头,二头端详了许久:“这好象是《渡江侦察记》里国民党兵的帽子。”
“得了吧你,这是文化大革命前我爸爸带的帽子。”大庆特兴奋:“那时候他是中尉,两个豆呢。”
“什么两个豆?”二头和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真不知道?”大庆惊讶得瞪圆了眼。
“知道还问你?”山林一把将帽子抢过来,斜扣在头上。他戴着帽子在我们面前转了几圈儿,那样子跟猫头鹰(电影《桥》里面的一个人物)似的。
大庆扫兴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是院里长大的,那是军衔。”
“不就是一毛二吗?谁不知道似的。两毛三是上校,党卫军的才值钱呢。”我挖苦着他。
大庆使劲拍了下大腿:“我爷爷就是上校,可惜我没见过。有机会你们见见我姐姐,听我爸说她跟我爷爷长得特像。”
“你姐姐喇不喇?”山林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和大庆一时都没搞清这句话的意思,大庆琢磨了半天也没说什么。
不久班主任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班干部的身份就给取消了,那是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后的事,老师说我的成绩不理想,只考了个第二。
“张东,知道你这回考试的成绩吗?”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
“挺好的。”我装傻。
“你就没想过还能考得更好吗?”其实班主任是个挺慈祥的半大老太太,她对我是又恨又喜欢。
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能好到哪儿去?”
“现在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拿什么都不当回事。”班主任痛惜地摇摇头。“前几次测验你都是第一名,这次你是第二名,成绩为什么下降?”
我低着头不说话,其实我心里挺窝囊的,班里的第一名是个叫精卫的小丫头,平时看不出什么来,却聪明透顶,我们私下在成绩上较劲,却谁都不愿意明说。“时也,运也,命也!”这句话跟从我嘴里溜出来似的。那时我偷着看了许多闲书,按老师的话说是“思想比较没落”。
“什么?什么?”老师没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问。
“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呗。”我眼睛望着窗外,脑子里全是空白。一只小家雀站在窗台上“嘣嘣嘣”地啄着玻璃,它似乎想飞进来,两条腿跟装了弹簧似的蹦来蹦去,它歪着小脑袋不住地向我看,神态特别可爱。
“要说聪明你可能是班里最聪明的了,可你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班委会的事也从来没上过心,看来我得找你家长谈一次。”班主任说起这话来异常严厉,最后竟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劲儿了。
“我,我怎么了?”我当时给气笑了,从没听说过考试第二名能成为请家长的理由。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不清楚?你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知道不知道?老跟他们混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毁了,前一阵子你们还敢打高年级的学生,这样下去还了得?”班主任面目通红,嘴唇颤抖。她的手向指着外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小鸟已经给她吓跑了,窗外是淡淡青天,操场中上体育课的高年级学生正在踢足球。“他们?您说的是谁呀?”我壮着胆子问她。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和山林、二头他们混在一起?跟他们在一块儿你能学到什么?”老师无奈地摇头。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老老实实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