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生贵族(1)
一
嫪毐的叛乱平定了,几千名同谋被处死。嫪毐死后,尸体被抛于街市,有好事者把灯心塞到他肚脐眼里,然后点起了天灯,据说着了三天三夜。王敖惊奇不已,嫪毐顶多是与秦王政有仇,这些人到底为什么?看热闹也看得有些残忍了吧?那当了十二年丞相的吕不韦被搁置起来了,名义上他依然是大秦宰相,事实是丞相只能在家中等待命运的裁决,不,不是命运,是亲生儿子的裁决。可怜的太后被囚禁在地下冷宫,秦王政的两个异父兄弟成了冤魂。剩下的就是如何论功行赏了。王敖满心琢磨着那百万赏钱,蒙恬宣他进殿时,兴奋得腿肚子都有点哆嗦了。秦王政端坐在龙椅上,意气风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王敖举报有功,护驾有功,斩敌有功,生擒嫪毐有功,赏钱百万,进爵六级,封为大夫,拜为客卿。另赏良田十顷,宅地四十亩。”看到王敖高兴得张口结舌,秦王政更开心了,他摊着头问:“爱卿,还有何请?要想为官可去做县尉。”
王敖连连叩头:“臣还想要一辆车。”
“要车何用?”秦王不解。
“百万赏钱,没车怎么弄回去呢?”王敖冽着嘴说。
殿上群臣都笑了。蒙恬道:“把我的车送给王先生吧。”
秦王准奏,可王敖还是赖着不起来:“臣还有本上奏。”
秦王政本来就喜欢王敖,再加上今天心情出奇的好,索性挥手笑道:“爱卿随便提,但要合乎法令。”
“臣想告假三月,回临淄请夫子来秦。”王敖的面色忽然郑重起来。
“爱卿的夫子是谁?”
“缭子。”
秦王差点从宝座上站起来,他惊讶地问:“难道是在临淄开倌讲学的兵家缭子吗?”
“正是。”
“卿何不早说?上个月我还在拜读尊师大作,神往已久了。”秦王政嘴里丝丝做响,满脸惊喜。
“臣一见大王就想着如何立功了。”王敖道。
“对,对,原来爱卿竟是缭子高徒啊!大秦之幸!王敖听旨。”秦王严肃地板直上身子:“宣,王敖速到临淄,向尊师表寡人神往之情,思念之谊,请缭子入秦,寡人将于咸阳东门外恭候,为尊师亲引车轩。缭子是高人,本来寡人应该亲自去请的,但国事繁忙不得脱身,卿就代劳吧。”
王敖感激得五体投地,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郑重地行了君臣三拜九叩之礼,朗声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得宫来,王敖果然见卫士给自己引来一辆四匹马的华丽篷车,百万半两钱已经换成了金子,放在一只箱子里装上了车。王敖开箱看了看,黄澄澄的金子真是漂亮,把人眼睛都晃花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能换来良田、美宅和尊重,反正用不着自己明白。王敖正准备回馆驿,蒙恬从宫里追了出来:“王先生,昨夜多亏了你呀。”
“君王卖爵,臣民卖命,这是应该的。”王敖笑了笑。
“王先生是缭子高徒,智勇双全,武功还这么高,真是难得,将来必定宏图大展。”蒙恬拉住他的胳膊,他是个热血人,一夜的并肩战斗已经使他对王敖充满了敬意。“要不,末将请你去吃酒。”
王敖用手指捅了他肚子一下:“秦国禁酒,你难道不知?”
蒙恬笑道:“不在街上饮酒不就成啦,末将家在雍城有个别墅,去年我私藏了些酒,别人不知的。”
“那还不快走?”说着王敖一把将蒙恬拉上了篷车。
两人边说边笑着向城外进发,车行到城边的一个空场时,他们发现有上千人在此聚集,王敖一下子紧张起来,暴乱刚刚平息,会不会还有警情?蒙恬却满不在乎,他指着空场道:“那是刑场,嫪毐的同党要被行刑了,杀嫪毐必须在咸阳去杀,听说很多人已经点了他的天灯。”
“这么快就行刑!”王敖很吃惊,秦国的办案效率真高。
“廷尉李斯办案又快又准,秦国人称其为‘一支笔’,从来不判过夜案,从来没判错过。再说刑期三天呢,今天才刚开始。咱们也看看热闹?”
“三天刑期?”王敖不解。
“是磔刑。”看样子蒙恬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说着蒙恬拉王敖站了起来,由于他们俩是站在车上,所以刑场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此时行刑开始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则波浪一样,阵阵涌过来,撞得王敖的心直颤悠。这声音难道是人发出来的吗?
王敖定睛向场内望去,只见内史竭、令齐、佐戈竭等二十四名主犯跪成了个“一”字,二十四名刽子手站在罪犯面前,手举牛耳尖刀,一刀一刀地往下割。罪犯呼号惨叫倒也罢了,而刽子手每几刀下去都要兴奋地吆喝一声,其表情亢奋,好象在吃什么大餐。旁观者也是随着刽子手的吆喝,大声叫好,鼓掌相庆,似乎在看杂耍。原来磔刑极其残酷,后世又称之为凌迟,刽子手要在三天内用匕首在罪犯身上连割一万一千一百刀,刽子手每十刀一吆喝,要是行刑期间罪犯死了,刽子手便获罪。当然罪犯要是没死,最后一刀直指心脏就可以了。
王敖看了几眼,觉得胃里直冒酸水,于是拉着蒙恬道:“咱们赶紧走吧,再呆下去就没心思喝酒了。”
蒙恬坐下笑道:“这个场面你就受不了啦?在秦国这是家常便饭,去年王弟谋反,大王一口气就凌迟了四千人,这回嫪毐谋反,处死的人数也差不多。”
王敖吐了下舌头,赶紧走吧。
二
王敖终于离开秦国了,马车驶出函谷关时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的骨头节都松快了许多。在秦国的两个月他常常在半夜中惊起,其原因是梦到自己犯法被士卒抓住了,而每次看到街上的褐衣囚徒他就会想起这些梦。秦法真是厉害!特别是最近几天,王敖经历了从生到死,从贫到富,从贱到贵,更更看到了几千颗人头落地,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自己目睹了街头的一次口角。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话说回来,难道自己不去密报,那几千颗人头就能安安生生地呆在自己脖子上吗?未必!
王敖出函谷关十里看到路边有个酒店,便将篷车停下了,他要了几碗米酒,静静地坐在凉棚里喝。两个月来虽然也喝过酒,要么是在相国府陪同芈权,要么是与蒙恬偷饮,在光天化日下惬意地饮上几口小酒居然也成了奢望。每念及此他就对效忠秦王政的信念产生了动摇,但山东六国哪一个值得去辅助呢?
几十辆马车自函谷关方向驶了过来,车上插着楚国与魏国的旗号,车上人物衣着华丽,气宇轩昂。车队来到酒馆前停下,有位中年人喊道:“酒家,送几碗酒来。”酒保赶紧答应着去打酒了。王敖定睛看了看,这中年人头戴南冠,身着短袍,腰系麻绳带,一副楚国人的打扮,虽是平民装束但其轩昂的气质又说明出身高贵。他再向车队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魏公子元吉,他正跳下车与另一位只有十几岁楚国青年,并肩向酒馆走过来。王敖对元吉的印象比较深,其原因还是秦王政的那句“日出西方”。另外关于魏元吉的传说也很多,什么武功盖世,有信陵君遗风等等。
只听元吉边走边大声说道:“久闻楚公子贤明,今天不觉已送出十里,公子深谊,元吉心领了,改日大梁再会吧。”
中年人笑道:“一定,一定到大梁拜访公子。”
王敖这才知道中年人是楚公子负刍,他是考烈王的儿子,也是当今楚王的叔叔。看来他们是参加完秦王的加冕典礼回国的,这条路是去大梁的,那肯定是负刍送魏元吉了。中年公子送青年公子,大国使节送小国使节,这负刍的为人倒真是谦逊得很。元吉身边的年轻人有些不满,他瞥了负刍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去大梁拜访公子?公子来新郢不成吗?”
元吉赶紧笑道:“公孙说得,一定去新郢拜访。”
负刍板起了面孔,朝年轻人说道:“鹰儿,公子元吉比你大十岁呢,休得无礼。”说完他端起酒碗递给了公子元吉,两人一饮而尽。
熊鹰很不服气,他无聊地四下张望,一眼就看见了王敖。熊鹰眨了眨眼:“你不是帮秦王抓他假父的王敖吗?”说着他跳了过来,像发现了稀有动物似的观察起王敖来。“哎呀,前几天你好神气呀,天天跟在秦王后面,听说秦王的赏赐颇丰,到底赏了多少?”元吉和负刍吃惊地朝这边望来,而王敖却在这位公孙的追问下很不自然。他没想到自己在秦国竟成了公众人物,更想不到这个楚国堂堂的公孙如此荒唐而随便。“我又不是要抢你的,到底赏了多少?”熊鹰望着他,一脸期待的表情。
“鹰儿,回来,如此不知礼数?”负刍面无表情地冲王敖拱了拱手。
元吉一脸鄙夷:“问问也没什么不好?挣暴秦的钱,早晚是要自己吃下去的。人有横财必有横灾吗!”
这句话激怒了王敖,他哼了一声:“公子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在下的钱是舍命挣来的,谁要吃下去还不一定呢。”
“有理!有理!”熊鹰竟拍着手笑起来。
魏元吉却气黑了脸,他给负刍作了个揖。“公子再会吧,本君侯不愿意与这个卑劣小人呆在一起。”说完转身而去,负刍在后面跟着,口中说些来日再见之类的话。
熊鹰向魏元吉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骄横跋扈,呸。”然后又笑嘻嘻地面向王敖:“到底赏了多少钱?”
王敖看出来了,这个公孙原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二百五,于是笑道:“秦钱百万。”
“你发大财啦,听说一个秦国士卒一年的伙食不过百钱,你能养兵啦。十万兵啊!真了不起!对了对了,军队还要穿衣服,还要弓箭……算了算了,反正你是发财了。”熊鹰眉飞色舞着,好象发财的是他自己。“对了,听说你武功高强,还会飞呢?”
王敖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位公孙,他的确很年轻,最多不过十六七岁,便顿生好感:“那是秦国人瞎传的,我就是个财迷,想发点财而已。”
“原来你只是个财迷。”熊鹰脸上立刻出现失望的表情,他生长在贵族之家,说起话来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我还以为你个游侠呢,原来只是个财迷。对了,你知道盖聂吗?”
“听说过,你找他干嘛?”盖聂是当时有名的侠客,据说是万人敌,王敖早就听说过他的侠名。
“我要拜他为师,我要做游侠……”熊鹰又一次眉飞色舞起来。
此时元吉已经走了,负刍在车上叫道:“还不快回来?”
“要是有他的消息赶紧告诉我。”说着熊鹰又做了个鬼脸,转身便跑了。
望着车队远去,王敖实在有些无奈,喝口酒的功夫便得罪了魏元吉,又结识个异想天开的楚公孙,真是妙哉!
离开函谷关,不一日便到了大梁。
公元前四世纪,魏国抵御不住强秦的轮番进攻,便将首都从山西高原上的安邑迁到了大梁,经过五代国王的惨淡经营,如今的大梁城已经是黄河流域屈指可数的繁华都市了。其城郭巍峨,市井繁华,居民多达五万户。由于秦国攻伐日趋逼近,大梁的人口还在增加,新来者大部分是失去了封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奴隶。奴隶倒也罢了,那些贵族难民身无所长,却游手好闲,天天聚集在酒馆里畅想当年的威风。更有些落魄的贵族,钱花光了便把家里的斗鸡走犬弄出来,在街面上表演斗鸡,斗犬,挣了几个钱便接着去酒馆吹牛。
王敖远远看见大梁的城门便高兴起来,这是他和夫子的家乡,老祖母至今还住在老宅里。他将车驶进城里笔直的大道,目标是城北积云里,那是夫子的老宅。大梁坐落在汴水之北,城是正方形的,严格地按周礼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九经九纬”的规格设计,城内区域划分明显,贵族区与平民区之间泾渭分明,即使外出十年回来也不会走错路。
王敖先是回夫子家看望了老祖母,并将那箱金子放在老祖母床下,然后便到大夫余丘家去了。余丘是缭子的朋友,上次路过大梁时,王敖带去了缭子的一封书信,其意思是要余丘向魏王举荐自己。王敖知道夫子出山的首选依然是魏国,好歹也是自己的家国吗。
余丘正在府中,见到王敖不禁先皱了皱眉。他把王敖请上厅堂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尊师的事我已经报告主上了,但魏王说:吴起之事尚在眼前,才智之士多有二心啊。”
王敖叹息了一声,难道这位国王只信任无能之辈吗?看来当今的魏王不是成事之主。如果当年魏王信任吴起,魏国也不至于如此孱弱,他们这些早忘记了吴起的功劳,只记得吴起被逼得远走楚国,这种君王啊!王敖知道余丘是当世大儒,于是抱着请教的心理问道:“大夫与我夫子是好朋友,可否告之六国之弱,到底弱在何处呢?”
“咳,春秋无义战!战国又何尝有义战呢?”余丘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是魏国大儒,没什么治国之才,观察事物却也算中肯。“其实战国相互征伐两百多年,六国皆弱,而秦国独强,其根本在赏罚之道矣!”
听到此,王敖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雍城街头滚落的人头,于是道:“弟子,此次去秦甚感秦法暴烈,杀伐无度,其连坐之法更是悲惨绝伦。可学生奇怪之极,暴君当灭,暴国不存,可秦兵出征时却勇武顽强,何为?”
余丘摇了摇手:“前有重赏后有重罚是法家之论的基石,这统御之术是要两管齐下的。秦行暴烈之法使百姓不存非分之想,行连坐之刑使人人自危。但秦人以战功封爵位,斩首级而报攻,即使奴隶也可以通过战功脱离奴籍,无战功者虽贵为公子王孙却不得封君。”余丘指了指厅堂之外,满脸嘲讽地说:“这山东六国又怎么样?赵国,外姓者即如廉颇之勇武,乐毅之名望仍不得信任,楚国屈、昭、景三氏族把持朝纲,公族盘根错节,无人可动;魏国呢,区区五百里之国却封侯数十,四百万人口中却有一百万奴隶,此等隶臣只知君侯不知国王,私邑中所有物产由君侯管理,国何以养兵!百万隶臣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天天盼着主人暴亡,能指望他们报效国家吗?而那些王孙公子只知搞什么连纵之术,却不知富国之道,早晚必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