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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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68年9月—1982年6月)(4)

从哈桑伯父家走回自家的路上,麦夫鲁特发现了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天鹅绒般的夜空和伊斯坦布尔的霓虹灯。有时,藏蓝色星空中的一颗星星会引起他的注意,父亲在不停地唠叨,用大手牵着他,他则幻想着他们正在朝着那颗星星走去。有时,远处的城市一点也看不见,然而从周围山坡上成千上万的窗户里折射出的暗橙色灯光,给麦夫鲁特展现出一个远比他认识的更为耀眼的世界。有时,附近山坡上的灯光也淹没在浓雾中,麦夫鲁特就会在愈发浓厚的雾气里听到狗叫声。

4.

麦夫鲁特开始小贩生涯

你没资格摆架子

“我的孩子,为庆祝你开始谋生,我刮胡子。”一天早上,爸爸对刚醒来的麦夫鲁特说,“第一课:如果你卖酸奶,尤其是卖钵扎,你一定要干干净净的。有的顾客会看你的手和指甲,有的会看你的衬衫、裤子和鞋子。如果你走进人家家里,要立刻脱鞋,你的袜子不能破也不能有味儿。但我的儿子跟狮子一样,有天使般的灵魂,本来就是香香的,是不是?”

麦夫鲁特生疏地学着爸爸的样子,把酸奶罐绑在扁担两端并让它们保持平衡,他像爸爸那样在罐口中间放上木板条,最后在上面盖上木盖。这一切,麦夫鲁特很快就学会了。

一开始他并没发现酸奶担子的沉重,尽管爸爸已经为他减少了一些分量,然而走上连接库尔泰佩和城市之间的土路时,他领教了卖酸奶其实就是一种脚夫的营生。尘土飞扬的路上满是卡车、马车、公共汽车,他俩在尘土里走了半个小时。走到柏油马路上时,他边走边看广告、杂货店橱窗里的报纸、贴在电线杆上的割礼和私人教学机构的布告。进城后,他们看见还没烧毁的木结构大宅邸、奥斯曼帝国时期留下的军营、涂着方格图案却已经东瘪西翘的小公共、鸣着欢快的喇叭扬尘而去的客运小巴、列队走过的军人、在鹅卵石小巷里踢球的孩子、推着婴儿车走过的母亲、塞满五颜六色鞋子和靴子的橱窗、戴着大白手套愤怒地吹哨指挥交通的交警。

有些汽车,由于硕大溜圆的前大灯(道奇,1956款),好似双目圆睁的老人;有些车,因为车头的散热隔板造型(普利茅斯,1957款),就像厚厚的上唇上面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还有些车,宛如坏笑时嘴巴瞬间被石化而露出无数小牙的粗暴女人(欧宝REKORD,1961款)。麦夫鲁特把长鼻子卡车比作大狼狗,把呼哧呼哧奔跑的斯柯达市府公交车比作四条腿走路的狗熊。

六七层的高大公寓楼上悬挂着巨幅广告布(塔梅克番茄酱,绿克斯香皂),上面的女人很漂亮还不戴头巾,就像书本上画的那样。麦夫鲁特看见广告上的女人朝自己微笑时,爸爸已经拐进了广场右边的一条背阴小巷,“卖酸奶喽!”他叫道。麦夫鲁特感到窄巷里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爸爸丝毫没放慢脚步,摇着铃铛又大声地叫卖了一次(尽管爸爸没有回头看他,但麦夫鲁特从爸爸脸上那坚定的表情里感到,爸爸正在想着自己)。不一会儿,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卖酸奶的,上来一下。”一个男人或是一个戴头巾的阿姨叫道。父子俩走进楼里,爬上充满油烟味的楼梯,来到一扇门前。

在他的小贩生涯里,麦夫鲁特成千上万次走入伊斯坦布尔人家的厨房。那些家里的主妇、阿姨、孩子、奶奶、爷爷、退休的人、用人、被领养的人、没有父亲的人,他们会这么说:

“欢迎你来,穆斯塔法,往那个盘子里称半公斤。”“啊呀,穆斯塔法,我们都盼你很久了,今年夏天你没从村里回来。”“卖酸奶的,听我说,不酸,你的酸奶不酸是吗?往那盘子里放一点。你的秤没鬼吧?”“穆斯塔法,这个漂亮的小孩是谁啊,难道是你的儿子吗?真棒!”“啊呀,卖酸奶的,他们让你白跑了一趟,他们在杂货店买了,冰箱里还有满满一大碗呢!”“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把我们的赊账记在本子上吧。”“穆斯塔法,我们的孩子们不喜欢,不要带奶油的。”“穆斯塔法大哥,等我的小女儿长大了,让她嫁给你儿子吧。”“卖酸奶的,你去哪儿了呀,怎么半小时也没爬上两层楼?”“卖酸奶的,你是放这罐里呢,还是我给你这个盘子呢?”“卖酸奶的,上次一公斤酸奶更便宜……”“卖酸奶的,楼长禁止小贩坐电梯,你明白吗?”“你的酸奶哪儿来的?”“穆斯塔法,出门的时候把大门好好地拉上再走,我们的看门人跑了。”“穆斯塔法,你别让这个孩子走街穿巷像个脚夫那样跟着你跑,你去给他注册,让他去上中学,要不我就不买你的酸奶了。”“卖酸奶的,两天一次半公斤,你让孩子上来就可以了。”“我的孩子,别怕,别怕,狗不咬人,它只闻闻,你看它喜欢上你了。”“坐一会儿穆斯塔法大哥,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有西红柿米饭,我热一下,您吃吗?”“卖酸奶的,开着收音机,勉强能听见你的声音,下次路过的时候再叫响点好吗?”“这鞋子我儿子穿小了,你穿穿看孩子。”“穆斯塔法,别让孩子没有妈,让他妈妈过来照顾你们。”

穆斯塔法:“夫人,愿真主保佑您。”出门的时候我鞠着躬说。“婶婶,愿真主把你手上的东西全变成金子。”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麦夫鲁特从他爸爸身上学到,如何为了从狮子嘴里夺食而迁就,要让他学会为了富有而妥协。“谢谢先生。”我夸张地弯腰致谢道,“麦夫鲁特整个冬天都会戴这副手套,愿真主保佑您。去亲一下先生的手……”可是麦夫鲁特盯着脚尖不去亲。走到街上,“我的儿子,”我说,“不要那么傲慢,不要看不上一碗汤、一双袜子,这是他们对咱们服务的一种回报。咱们把世上最好的酸奶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也回报一下,仅此而已。”过了一个月,有天晚上一位夫人给了他一顶毛帽子,他先对夫人板着脸,后来因为怕我说他,他想去亲那夫人的手,结果还是没做到。“听我说,你没资格摆架子。”我说,“我让你去亲手,你就去亲顾客的手。再说,她不仅是一个顾客,还是一个好心的阿姨,谁都像她那样吗?明明知道要搬家,还要赊账,随后跑得无影无踪的卑鄙小人在这个城市里多的是。如果你傲慢无礼地对待那些对你表示怜爱的人,那么你永远不可能富起来。你看,你伯父他们是怎么讨好哈吉·哈米特·乌拉尔的。千万别在比你富的人面前觉得害羞。你所说的那些富人只不过比咱们早来伊斯坦布尔、早挣上钱,就这么点差别。”

麦夫鲁特周一至周五每天八点过五分到下午一点半之间在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上学。放学铃响后,他跑着穿过拥堵在校门口的小贩,穿过那些在班里没法算账、跑到校外脱了校服打架的学生,去和卖酸奶的爸爸会合。会合的地点是一家餐馆。麦夫鲁特在费丹餐馆放下装满书本的书包后,就和爸爸一起卖酸奶,直到天黑。

在城市的不同街区里,像费丹餐馆一样,他爸爸有一些每周去送两三次酸奶的固定餐馆主顾。因为他们讨价还价,他经常和这些餐馆的老板发生争吵,有时会放弃他们,再找一些新的餐馆。尽管费九牛二虎之力却只赚得一点蝇头小利,但他还是无法放弃这些固定的顾客,因为他可以把那些餐馆的厨房、大冰箱、阳台或者院子,当作暂时存放酸奶和钵扎罐的仓库来使用。这是些给工匠们提供家常饭菜、转烤肉、水果羹一类食物的无酒精餐馆,他们的老板、领班都是他爸爸的朋友。有时,他们请父子俩坐到餐馆后面的一张桌上,端来一盘带肉的什锦蔬菜,或是鹰嘴豆米饭,四分之一面包和酸奶,一边看他们吃一边和他们聊天。

麦夫鲁特喜欢吃饭时的那些聊天。有时,还会有别的人和他们坐在一起,比如一个卖万宝路香烟的通博拉摸彩人、一个对贝伊奥卢街道上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的退休警察,或者是旁边照相馆里的一个小伙计。他们谈论不停上涨的物价、体育彩票、对贩卖走私香烟和洋酒的人进行的突查、安卡拉的最新政治动向、伊斯坦布尔街道上警察和市政府的监管。当麦夫鲁特听着这些全都抽烟并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讲故事时,感觉自己已经洞察了伊斯坦布尔的街道生活。比如,阿勒省的一个库尔德部落分支,慢慢住进了塔尔拉巴什后面的木匠街区里;因为塔克西姆广场四周的移动书摊和左派组织有关联,所以市政府要驱赶他们;下面街道上的一个收停车费的团伙和塔尔拉巴什街区的黑海人团伙,为了街道的控制权,发生了一场舞棒弄棍的激战。

当他们遇到类似街头打斗、交通事故、偷窃或者骚扰妇女的情况,当尖叫声响起、威胁来临、咒骂声不绝于耳、横刀相向时,他爸爸都会立刻离开事发地点。

穆斯塔法:作家们赶快来做个证。我的真主啊,当心!我对麦夫鲁特说。一旦被国家记录在册,你就完蛋了。如果你还说出了住址,那就更糟了。法院会立刻发来传票,如果你不去,那么警察就会去你家。到你家来的警察不单单问你为什么没去法院,还会问你一生中都做了些什么、缴了多少税、籍贯在哪里、靠什么维生、是左派还是右派。

有些事情麦夫鲁特还没弄明白,比如:爸爸为什么突然拐进了旁边的一条街道;当他竭尽全力喊“卖酸奶!”的时候,为什么又突然长时间默不作声了;对一个顾客打开窗户叫道“卖酸奶的,卖酸奶的,我在叫你呢!”的行为,他为什么充耳不闻;被他拥抱亲吻的埃尔祖鲁姆人,为什么之后又称他们为“糟糕的人”;卖给一个顾客两公斤酸奶,为什么只收他一半的钱。有时,当还有许多顾客需要去招呼,还有许多人家在等他们的时候,爸爸在他们路过的一家咖啡馆门口撂下扁担、酸奶罐,走进去,在一张桌旁像死人一样坐下、要茶,然后一动不动地待着。麦夫鲁特明白这是为什么。

穆斯塔法:卖酸奶的人在行走中度过一天。无论是市政府的还是私人的公交车,都不让挑着酸奶罐的人上车。至于出租车,卖酸奶的人坐不起。每天挑着四五十公斤的担子走三十公里路,我们多数时候做的是脚夫的营生。

麦夫鲁特的爸爸每周有两三次从杜特泰佩走到艾米诺努,走一趟需要两小时。从色雷斯一个乳牛场开来的一辆满载酸奶的小卡车,停在锡尔凯吉火车站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卡车卸货,等在那里的酸奶小贩和餐馆经营者之间推搡、付钱,在堆满橄榄和奶酪罐(麦夫鲁特非常喜欢它们的味道)的附近仓库里退还空铝罐、结账。所有这一切,仿佛加拉塔大桥上那永不停歇的喧嚣、夹杂着轮船和火车的汽笛声、公交车的轰鸣声,在一阵忙乱中瞬间结束。爸爸要求麦夫鲁特在这喧嚣中做进货记录。这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麦夫鲁特认为,文盲的爸爸之所以带他去那里是为了让自己开始谋生、让别人认识自己。

进货一结束,他爸爸就带着一种特有的坚定,挑上近六十公斤重的酸奶,大汗淋漓地一口气走上四十分钟,把一部分酸奶放到贝伊奥卢后街上的一家餐馆,剩下的放到潘尬尔特的另外一家餐馆。随后,他重新回到锡尔凯吉,挑上同样重量的酸奶,再送到同一家餐馆或者第三家餐馆。之后,他从这些餐馆出发去不同的街区,穿街走巷,把这些酸奶“配送”到各个家庭。10月初,天气突然转冷时,穆斯塔法开始每周两天的时间用同样的方法运送钵扎。他把在维法钵扎店装满钵扎原酿的钵扎罐绑到扁担上,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把罐子寄放到朋友的餐馆,然后从那些地方把钵扎挑回家,用糖和别的香料加工调味,每晚七点再次上街叫卖。有时,为了节省时间,在麦夫鲁特的帮助下,他就在那些朋友餐馆的厨房或后院里加糖和香料粉。他在不同的地方留下空的、半空的或是满的酸奶罐和钵扎罐,不仅能够记住它们的位置,还能感觉并找到走最少路却卖最多货的配送逻辑。麦夫鲁特对爸爸的这一才能钦佩不已。

穆斯塔法能够记住很多顾客的名字,记住他们每个人对酸奶的偏好(带奶油的、不带奶油的)、对钵扎的讲究(酸的、新鲜的)。麦夫鲁特对爸爸的一些行为很是惊讶,比如,下雨时,他们随便走进一家充满霉味的茶馆,爸爸不仅认识茶馆的老板,还认识老板的儿子;若有所思地走在街上时,爸爸会和驾着马车的收废品人亲吻拥抱;爸爸能够当面和城管亲密相处,但随后又骂他们是“无耻小人”。麦夫鲁特对一些事则十分好奇,比如,他们走进的街道、公寓楼、每家的大门、门铃、院门、奇怪旋转的楼梯、电梯,爸爸是怎么知道如何使用、开关它们的,怎么记住在哪里按按钮、在哪里拉门闩的。穆斯塔法不断地给儿子传授知识。“这里是犹太人的墓地,经过的时候别出声。”“这个银行的看门人是从居米什代莱村来的,是个好人,记住。”“不要在这里穿马路,在护栏尽头那个地方穿马路的话,车更少、更安全,也不用等更久!”

“现在咱们来看看这里有什么?”他爸爸说,在一处满是霉味的昏暗的公寓楼楼梯平台上,他们几乎在摸索着走路。“来,现在把这个盖子打开。”麦夫鲁特在一扇昏暗的单元门旁,看见一个绑着铁丝的柜门,就像打开阿拉丁神灯的盖子那样,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柜门,看见里面黑黢黢的阴影里放着一个碗,碗的边上有一张纸。“读读看,纸上写了啥?”麦夫鲁特把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拿到昏暗的楼梯灯下,就像拿着一张藏宝图那样,小声念道:“半公斤,带奶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