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68年9月—1982年6月)(2)
经停某些车站时,年少的小贩上车来卖东西。他们从一个城市上车然后在下一个车站下车。他们叫卖葡萄干、鹰嘴豆、饼干、面包、奶酪、杏仁和口香糖,麦夫鲁特盯着他们看,随后吃妈妈仔细放进包里的烙饼。有时他发现,从很远处看见火车的小羊倌和他们的狗从山坡上跑下来,还听到小羊倌们为了用走私的烟草卷烟而大喊“报纸”。火车从他们身边疾驶而过,让麦夫鲁特感到一种奇怪的自豪。就在那时,开往伊斯坦布尔的火车在草原上临时停车,麦夫鲁特想,世界其实是一个多么寂静的地方。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他看见窗外一些在自家小院里采摘西红柿的女人、顺着轨道踱步的母鸡、在抽水机旁互相蹭痒的两头毛驴、不远处躺在草地上睡觉的一个大胡子男人。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在其中一次漫长的临时停车期间他问道。
“耐心点我的儿子,伊斯坦布尔不会跑掉的。”
“啊,咱们走了。”
“不是咱们,是旁边的火车。”爸爸笑着说。
为了搞清楚他们在地图上的什么位置,一路上,麦夫鲁特都在努力地激活脑子里那张带有国旗和阿塔图尔克头像的土耳其地图。在他上小学的五年时间里,那张地图一直被老师挂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火车还没到伊兹密特,他就睡着了,直到进了海达尔帕夏火车站,他都一直没醒。
由于他们随身携带了太多东西,包括那些沉甸甸的袋子和篮子,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走下海达尔帕夏火车站的台阶,坐上开往卡拉柯伊的渡轮。麦夫鲁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那里看见了大海。在暮色里,大海如梦境般幽暗,如睡眠般深沉。凉爽的晚风裹挟着芳香的海藻味迎面拂来。对岸,城市的欧洲部分灯火阑珊。不是大海,是这第一次看见的灯火,让麦夫鲁特永生难忘。
到了对岸,因为他们携带的大包小包,市政府的公交车不让这对父子上车,于是他们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才走到金吉尔利库尤后面的家里。
2.
家
城市尽头的山头
家是一间一夜屋。爸爸对这个地方的原始和贫困表达愤怒时会用这个词。如果不愤怒——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会以一种麦夫鲁特也能感受的慈爱,更多地称这里为“家”。这种慈爱让麦夫鲁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有一天,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将拥有属于一个永恒之家的东西。可要相信这个错觉也不容易。一夜屋是一个大开间,紧挨着一个中间有个便坑的茅厕。透过茅厕没有玻璃的小窗洞,夜晚可以听见远处街区里狗的对咬和号叫。
第一夜,他们在黑暗中走进家门时,里面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麦夫鲁特以为这是别人的家。后来他才明白,那对夫妻是爸爸夏天收纳的房客。爸爸先是和他们争吵了一番,随后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搭起另外一张床,父子俩睡在上面过了一夜。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麦夫鲁特才醒来,发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家里,爸爸、伯父,还有去年过来的堂兄弟曾经一起住过。麦夫鲁特想起了夏天考尔库特和苏莱曼跟他讲的故事,试图想象他们住在这里时的情景,但现在这里仿佛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幽灵之屋。房间里有一张旧桌子、四把椅子、一张弹簧床、两张普通床、两个柜子,外加一个炉子。这就是爸爸在这个城市里谋生所拥有的全部家当,他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六个冬季。去年伯父和他的两个儿子与爸爸发生争吵后搬去了另外一个家,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床、家具和所有东西。麦夫鲁特没能在家里找到一件他们的东西。他在柜子里看见爸爸从村里带来的几件东西,妈妈给爸爸织的毛袜子和长内裤、一把在姐姐们手上见过的剪刀,即便现在生锈了,还是让他很高兴。
家的地面是泥土。麦夫鲁特看见,爸爸上午出门前,已经在地上铺好了从村里带来的草垫。他想,伯父和堂兄弟们去年搬家时一定拿走了旧的草垫。
爸爸上午出门前在桌上放了一个新鲜面包,桌子是木板和压缩板制成的,没有油漆而且很破旧。
为了不让桌子摇晃,麦夫鲁特在那条短的桌腿下面垫上空火柴盒或小木块,但桌子还会不时摇晃,桌上的汤和茶水就洒到他身上,那时爸爸就会发火。爸爸会对很多事发火。自从1969年,父子俩已在这个家里度过了很多年,其间尽管爸爸多次说“让我来把桌子修一下”,可他一直也没修。
麦夫鲁特因为和爸爸一起坐在桌旁吃晚饭而感到幸福,特别是在他刚来伊斯坦布尔的头几年里,哪怕晚饭吃得很仓促。但是由于晚饭后爸爸一个人或者父子俩要出去卖钵扎,这些晚饭不像他在村里和妈妈、姐姐们在地桌上边笑边玩边吃那样有趣。麦夫鲁特在爸爸的言行里总看到一种要尽早出去叫卖的匆忙。穆斯塔法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就马上点燃一支烟,可还没抽到一半就说“快点”。
晚上放学回家,一起出去卖钵扎前,麦夫鲁特很喜欢在烧柴的炉子上煮汤,如果炉子还没点着就用煤气罐。他先往锅中烧开的水里放进一勺萨那牌人造黄油,然后看柜子里还剩下些什么,胡萝卜、芹菜根、土豆,把它们全切碎了扔进锅里,再往里面撒上两把从村里带来的干辣椒和干小麦碎,随后听着咕嘟咕嘟的声音,看着锅里的汤炼狱般地沸腾。土豆和胡萝卜块,犹如被地狱之火烧炙的怪物在汤里疯狂翻滚,似乎能从锅里听到它们垂死的哀号,有时意料之外的沸腾犹如火山喷发,胡萝卜和芹菜根块一跃而起直扑麦夫鲁特的鼻尖。麦夫鲁特喜欢观察土豆越煮越黄的样子、胡萝卜将自己的颜色融入汤里的过程、气泡咕嘟声里的变化。他注意到,锅里食物的翻滚,和他在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的地理课上学到的行星运行一模一样。随后他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和这些小块食物一样不停地翻滚着。用锅里冒出的香喷喷的热气取暖倒也很美。
“真棒,汤很好喝,安拉保佑你的手!”爸爸每次都这么说,“是不是该让你去学厨啊?”如果晚上留在家里做功课不跟爸爸出去卖钵扎,麦夫鲁特就立刻把桌子收拾干净,开始背诵地理书上所有城市和国家的名称,看着埃菲尔铁塔和中国的佛教寺庙,开始他睡意蒙眬的幻想。如果下午放学后和爸爸一起挑着沉重的酸奶罐出去叫卖了,那么回家吃点东西后,他就会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爸爸出门时再叫醒他。
“儿子,穿好睡衣钻进被窝里睡,要不一会儿炉子灭了,你就冻僵了。”
“我也去,别走爸爸。”麦夫鲁特说道,但就像是在梦呓,他继续睡去。
夜晚一个人待在家里时,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专心去看地理书,都无法忽视窗外的各种异响。窗外的风声、老鼠或者魔鬼无休止的吱吱喳喳声、脚步声和狗吠声都让他心神不宁。城里的狗比村里的狗更惊慌更恐怖。遇到经常停电的时候,麦夫鲁特就没法做功课了,黑暗中炉膛里的火苗愈发显眼,柴火的噼啪声也愈发清晰,那个时候,他确信角落的阴影里有一只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麦夫鲁特觉得,如果他让自己的目光移开地理书,那么那只眼睛的主人就会发现自己暴露了而立刻向他扑来,因此有时他都不敢起身去床上睡觉,而是趴在桌上慢慢睡去。
“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灭了炉火去床上睡啊?”爸爸半夜疲惫地回到家里生气地问道。
在街上挨了冻的爸爸看见家里烧得暖暖的还是挺满意的,只是他不愿意到了那个钟点还要消耗柴火。这话又不好明说,因此他最多说,“如果你睡觉,就熄灭炉火。”
他们用的柴火,有时是爸爸从哈桑伯父的小杂货店里买来现成劈好的,有时是爸爸用邻居的斧子自己劈出来的。入冬前,爸爸就告诉麦夫鲁特,怎么用小枯枝和报纸把炉子点燃,在附近的山坡上哪里可以找到枯树枝、旧报纸和废纸片。
刚到城里的头几个月里,爸爸卖完酸奶回家后会带着麦夫鲁特去爬他们住的库尔泰佩山。他们的家在城市的尽头,在一座半秃土山的山腰下,山上长着许多桑树和零星几棵无花果树。山脚下流淌着一条从其他山间蜿蜒而过的涓涓溪流,小溪经奥尔塔柯伊进入海峡。20世纪50年代中期,这些山坡上迁徙来了第一批家庭,他们来自奥尔杜、居米什哈内、卡斯塔莫努和埃尔津詹省的贫穷村庄。就像他们在村里时那样,这些人家的女人沿着溪流种上玉米,在溪水里洗衣服。孩子们夏天在浅溪中戏水玩闹。那时小溪还沿用着奥斯曼帝国时期留下的名字冰河,但是十五年里,从安纳托利亚迁徙到周围山坡上的人口超过了八万,外加各类大小工厂的污染,这个名字在短期里变成了臭水河。等到麦夫鲁特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无论是冰河,还是臭水河,都已无人记得了,因为穿城入海的小溪从它的源头到入海口全都被混凝土覆盖了,小溪也被人们遗忘了。
爸爸带着麦夫鲁特爬到的山顶上,有一个老旧的垃圾焚烧站遗址,还有赋予这个山头名字的灰烬。从这里可以看见被一夜屋迅速覆盖的其他山头(杜特泰佩、库什泰佩、埃森泰佩、居尔泰佩、哈尔曼泰佩、塞伊兰泰佩、奥克泰佩……)、城里最大的墓地(金吉尔利库尤公墓)、大大小小的工厂、汽车修理厂、作坊、仓库、药厂、灯泡厂、远处城市幽灵般的影子、高高的楼房和宣礼塔。城市的本身却在很远处,他和爸爸早上卖酸奶、晚上卖钵扎,还有自己上学的那些街区,都远远的仿佛是一个个神秘的阴影。
更远处是城市亚洲部分的蓝色山峦。遗憾的是,海峡位于这些山峦之间而无法看见。但是麦夫鲁特刚来的头几个月里,每当他爬上库尔泰佩的山顶,他都觉得在那些蓝色山峦之间,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见了蓝色的海洋。山坡直通大海,每个山头上都竖立着巨大的铁塔,它们肩负着向城市输电的任务。风遇到这些巨大的铁塔发出怪异的声响,在潮湿的日子里,电线则会发出让麦夫鲁特和他的小伙伴们惊恐的嘶嘶声。缠绕在铁塔上的带刺铁丝网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死亡危险”,还画了一个骷髅头,木牌上布满了弹孔。头几年里,每当麦夫鲁特上来捡拾枯枝废纸、俯瞰山下风景时,他都认为死亡的危险来自城市本身而非触电。尽管大家都说靠近铁塔是违法和不吉利的,但大多数住在这里的人都会老练地从主线上接出盗电支线。
穆斯塔法:为了让麦夫鲁特知道我们这里的生活有多艰辛,我告诉他除了库尔泰佩和对面的杜特泰佩,其他山头上至今还未正式供电。我说,六年前我和他伯父刚来这里时,没有一个地方供电、供水,或有下水道设施。我指着山下的一些地方给他看,希望他不要被伊斯坦布尔多姿多彩的生活所蒙骗而以为生活很容易。山下有奥斯曼皇帝打猎和士兵练习射击的开阔地、阿尔巴尼亚族人种植草莓和鲜花的温室、生活在卡厄特哈内的人们经营的乳品店、用石灰掩埋着1912年巴尔干战争期间死于伤寒的将士们的白色墓地。为了不破坏他的情绪,不让他败兴而归,我还指给他看了另外一些地方:他将要去上学的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为杜特泰佩足球队开辟的球场、今年夏天将要在桑树丛中开业的射灯昏暗的戴尔雅电影院、面包坊老板和建筑商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及他的手下人共同出资建了四年还没完工的杜特泰佩清真寺。哈吉·哈米特是里泽人,里泽人个个面貌相似,全都有大大的下巴。我还指给他看了哈桑伯父一家去年入住的房子,那个房子在清真寺右边的山脊下面,四年前我和他伯父用沾了石灰的石头圈起那块地,去年他们在那里盖起的房子完工了。“我和你伯父六年前来这里时,这些山头全都是空的!”我说。我还告诉他,对于那些从远处迁徙来这里定居的可怜人来说,最大的烦恼就是在城里找到工作和生活,为了早上比别人更早进城,大家都在距离道路最近的地方,也就是山脚下造房子,如此一来,整个山坡很快就自下而上被一座座一夜屋覆盖了。
3.
在一块空地上盖房子的有魄力的人
啊呀,我的孩子,你被伊斯坦布尔吓着了
麦夫鲁特在伊斯坦布尔度过的头几个月里,夜晚躺床上时特别在意远处传来的城市喧嚣。有时,他从噩梦中醒来,寂静里传来远处的狗吠,他知道爸爸还没回家,就把头藏进被窝里努力再睡着。那段时间的夜里,麦夫鲁特对狗极为恐惧,于是爸爸带他去了一个教长家。教长住在卡瑟姆帕夏一栋木房子里,给他念了经又吹了吹。麦夫鲁特多年后都还一直记得这件事。
一天,他在夜梦里看到,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副校长“骨骸”的脸,就像电塔上面表示“死亡”的骷髅头。爸爸拿着他的小学毕业证去学校注册时,麦夫鲁特认识了“骨骸”。麦夫鲁特夜晚一人在家做功课时,不敢把头从数学课本上抬起来,因为他绝不愿意和魔鬼的目光对视,他感到魔鬼正透过黑暗的窗户监视着自己。因此有时他甚至都不敢走去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