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抱歉我回来迟了。”老彭道。焦虑的高音调,带点女性化,和他的身高颇不调和。他的声音平常很低,但是激动时,和孩童般尖锐,显得很紧张,有些句子说起来由高音起,而由低音结束;有时候他的声音裂开了,很像声带同时发出高低音来。在他情绪愈激动时,由高音到低音的变换就愈频繁,那时高音就会有些不灵光,低音倒不会。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旧棉袍,两边经过整季的尘土,已经有些破旧了。他的外表不吸引人,与不凡的身材无法联在一块儿。由于近视,他脸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给人认真的感觉,高高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更令人加深了这份印象。他前额微秃,稀疏的灰发长长地披在脑后,不分边,使他的高额头更加醒目。这是最实用的发型,根本不用梳;也可以说,他习惯于一面说话一面用手指拨发,等于每天都梳了千百回。他四方脸,稍微胖了些,脸上有一种安详认真的表情,笑口常开,颧骨高,眼睛深陷,鼻子平广,嘴巴的形状很讨人喜欢,中间突出,两边向下弓,像鲤鱼唇似的,下巴宽广低垂。脸上的肌肉所形成的线条和沟纹,显得又亲切又和善。面额的皮色既平滑又白皙,在他这种年纪极为少见。由于他天生胡子就不多,于是听任薄薄的短须长出,自成一格,也不经常修剪,以至于短须两边便像括弧般围绕中央部分。当他笑时双唇往后缩,露出粉红色的上牙床和一排整齐的牙齿,牙齿由于抽烟过多而泛黄了。然而在他脸上总有法国人所谓“意气相投”的和善感觉,加上高高的额头和粗粗的灰发,他的脸更给人有一种属于自我的精神美。有时候,当他谈到自己喜欢和感兴趣的事物,灵活的嘴唇便形成一个圆圆的隧道。他的穿着唯一受到西方影响的,就是那双特别宽大的皮鞋,这是他特别定做的,他坚持脚趾必须要有充足的空间。“是脚来决定鞋子的形式,而非鞋子决定脚的大小。”他说。他从来不懂把鞋带绑紧,所以常常停在马路中央系鞋带,也学会不系鞋带慢慢地走。有一段时间,博雅还曾看过他一只鞋根本没有鞋带在四处逛,就只为了鞋带断了而他从未想起要买,最后博雅便买了一副新的鞋带当礼物送他。
老用人端盆热水进来,放在靠近唱机一角的脸盆架上。当老彭发出很大声响、精神爽利地洗漱时,用人忙着摆上饭菜。
“你办好了?”博雅问道。
“嗯,给我两千块钱。”他的朋友回答说,拧着毛巾,他似乎不想多说。
“做什么用?”
“她需要弹药,她必须把弹药送到西山去。”
博雅先坐下,老彭也到了桌边,他的脸色清新愉快,一心急着想吃东西。
“她说东北大学有很多年轻学生和老师准备加入,但是他们都没有枪。”
用人来倒酒,博雅看了看老彭,又看了看用人。
“没关系。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仆人了。”老彭说完又接着说,“我憎恨这种杀戮。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到乡间看看,看看什么事发生了,恐怖屠杀造成的无家可归景象,你就会明白我们的同胞必须要有自卫的能力。我对人们唯一感兴趣的是——他们的遭遇。这不是两军作战,这是强盗行径。毫无防御力的摧毁,一个个村庄完全被烧毁。”
他们举杯,默默喝了一阵。
“你有什么样的感觉?”老彭追溯着,继续他的话题,“如果你看到路边残缺不全的少年尸骨,枯槁的农妇尸身,有的面孔朝上,有的面孔朝下,他们犯了什么错而遇害呢?而且孩童、女人、老人、年轻人,全村无家可归,在路上流亡,不知何处是归处!你自己说,这些可怜、和平的受难者何辜呢?你答不出。你干脆不去想它,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好多事情要为他们去做。”
“你打算做什么呢?”
“一点点。我担心只能做到一点点,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帮助少数几个人。问题太大,一个人绝对解决不了。好几百万的难民前往内地又要住哪儿呢?但是我们可以帮助几个人,帮助他们活下去,为人类犯下的罪恶来行善事。我要把我所有的钱统统带到后方,同时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提醒你,这些都是人——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祖母——都想活下去,这是我的职责。我不像你,我毫无牵挂,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停留在任何需我停留之处。”
博雅受到震撼,他从来不会以如此人道与个人的观点来看战争。他注意战况进展,他研究地图,估计战斗中的兵力,分析蒋介石的声明,并预测可能的发展,从而分析出自己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没有一项细节,没有一次战役或军队的部署,曾逃出他的关心。他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固守上海是战术上的失策,绝对支持不了多久。在他的战局观中,甚至还渗入不可估量的军力——民众士气的力量和敌军在北平等地的行为。这些使他获致了一项乐观的结论,那就是按照他的战略观,日本永远不能征服中国。他颇感欣慰的是,过去和蒋介石委员长作对的广西李将军和白将军,不但组成联合战线,并将他们的广西部队全部投入了抗战行列,尤其被误认为汉奸、在二十九军撤退后接掌北平的张自忠将军,乔装改扮骑脚踏车逃到了天津的消息,更令他又惊又喜。这令他对自己的看法更具信心和勇气,也唯有如此地全民一心,才能支持他所持的中国将获胜的观点。这是哲学化、纯战略性地对战争的观点,但是事实上,他的观点涉及城市里的烧杀、无数人的无家可归,可他从来没有想到像老彭一样,用纯人道观点来看战争。他的心智,有着神秘的倾向,只看见群体而未见个人,在两个国家意志的冲突中,他视百万人民的南迁为全国性的戏剧,他从未将之看作是人类的戏,演员都是“兄弟、姊妹、丈夫、妻子和祖母们”。
当博雅听到老彭说出这些字眼,这场战争立刻成为个人化、活生生的了,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冷静地分析了。他突然间看到,这些不断迁移、奋斗、生活、欢笑、希望和垂死,迎接艰苦牺牲的无数难民,每个人都要扮演一出热烈的人类生活剧,有着战时爱人、亲友间种种离别和团聚的奇妙欢乐与失望。似乎他所有的推理、图表、地图、战略都只是一种非个人的爱国主义,由知识分子所产生的,像帘幕般,使他避开任何种类的个人行动。他的知性因迷惑看不到的地方,老彭却用心灵感受到了,此刻正以简单、亲切、令人难以抗拒的方式传达给他。他想要分析这场人类的戏剧和冒险。他本能地喜欢上这项行动的未来希望,这些能满足他高大身躯的内在需要。他的眼睛闪耀着光芒。
“告诉我你打算干什么?怎么做?到哪里做?”
“我要到内地去,那儿问题最严重。那里是最能行善的地方,可以救最多的人。”
“战线上?”
“嗯,战线上。”
“而你没有计划,没有组织。”
“没有,我不相信组织。对我而言没有委员会,由一个人做着计划,却叫其他人去完成。除非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一个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哪儿最需帮助,要怎样帮法呢?我不要人命令。”
“这样做对国家又有多大利益呢?”
“我不知道,但是多一个小孩儿得救也是一件大好事。”
“个人的生命真有如此重要吗?”
“是的。”
对真理做归纳和辩论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在对一件真理给予真诚声明、并将付诸行动的时刻,发言者的面孔和声音就会有着无比的力量和真实感。
“你什么时候动身?”
“一拿到钱就走。银行业务瓦解了,我只能将钱汇到上海。”
吃过晚饭博雅点上烟斗,静坐沉思。老彭站在房子中间抽烟,靠近灯光看报。除了报道日军胜利的“都美报道”外,没啥新闻可看。他把报纸放在桌上,在房间内踱来踱去,然后再点上根烟,坐到一张藤椅上,透过他的大眼镜,用眼睛注视博雅。
“你知道这位裘老太太是个奇女子。她是个老女子,五六十岁,完全目不识丁。她躲在这个城内,我佩服她的勇气。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并没向我求助。她只是需要,没有人能够拒绝她。”
“你答应给多少?”
“我答应筹两千块给她——我心里也把你计算在内。”
“那不成问题……她打算到哪儿去买弹药?”
“就在城里。弹药一大堆,二十九军抛弃的,被傀儡警察收去了。如果你找对门路付钱,你就能得到。她打算亲自运往山上自己部队去。”
“她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壮,像我们知道的女土匪?”
“你完全错了。她看来就像一位甜蜜、可敬的祖母,走起路来步伐稳健。”
“真了不起!”
“她是满洲人,自一九三二年起就从事这项工作。东北人已尝过日本人统治,知道在他们底下是什么滋味。我告诉她我在郇县所看到的情形,奸杀掳掠。她说这些事在东北已是老故事了,对中国其他地区而言还只是刚开始呢。她太了解日军了,她还说了一件有趣的事:‘该死的日本人比我们的强盗更坏!假若没有打仗,我们或许听信传闻,一直怕他们。但是当你看到他们屠杀、掠夺、威吓老弱妇孺,没有半点君子风度,你就不再怕他们了,你只会瞧不起他们。上天赐给我们这场战争,让我们的人民和军人并肩作战,看谁才是最优秀的人种。’她说,‘当一个民族看不起某个征服者时,对方不可能征服他们。’”
“这完全符合我的理论,”博雅道,回复到他哲学化的心境,猛抽他的烟斗,“这十分明显,如果我们遵循这种正确战略,我们会赢。这是我们的唯一致胜之道。”
“以后再谈你的战略吧。”老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