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地的咏叹(4)
走在一片柏树林里,隐约的小路上是厚厚的苔藓。很快,林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阳光星星点点透过树梢落在脚前,大地要在上冻前最后一次散发沃土醉人的气息,小动物们在树上来回跳跃,寻找最后的一些果实,带回窝里做过冬的食物。这时,雪峰从眼界里消失了,目前的位置正在山脚下。仰起头来,只看见笔立的青色山崖。雪峰是在这坚固而险峻基座上面。夕阳西下,整个山谷,整个人就落在这些青色石头的阴影里了。寒气从溪边,从石缝里,从树木的空隙间泛起,步行了三四个小时,人也很累了。听到那些牲口脖子上铜铃在前面的林中回荡,这时,不管是牲口还是马,都想坐在它的背上了。
紧赶慢赶半个小时,我才坐在了牲口背上。
这一来,除了那些高大的杉树,路边的灌木丛是不能再遮住我的视线了。就升高这么一点,山的主峰又从那高耸的岩石基座上升起来一点,叫我看见。林涛声响起来,不是起风了,而是黄昏正降临到群山之中。最后一点阳光是在那点雪峰上面,越来越红,变成了一个宝石的塔尖。当我们吹胀了各人睡觉的气垫,放在树下,走到火边坐下时,天已经黑了。一弯淡淡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正越来越明亮。
晚饭的时候,我的那头牲口得到了比别人牲口多一倍的赏赐。我甚至想给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下拉上睡袋拉链时,牲口们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酣然入睡了。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流到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那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眼里显得很高大。那些简陋的鞍具也卸下来了。月光不论多么明亮,都是一种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这样的因造成了一个果,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封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于我们的经验与期望的马了。
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
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它们蹬过溪水,水下的沙子就泛起来,沙沙响着,流出好长一段,才又重新沉入水底。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来。它的鼻子喷着热气,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寻找。我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可是我没有盐巴。它没有吃到盐也并没有走开。它仍然咻咻地把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它内在的禀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左手,又去舔右手。我空着的那只手并没有缩回被子里,抚摸着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们的谚语说: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看来,这次登山将要扩展我关于马的概念。过去我所知的马是黄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马。那些马总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今天,一匹山地马和它的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这种欲望。
第二天骑涉过一个海子,同行的朋友把这个过程完整地拍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从监视器里看那个长长的镜头。一到电视画面里,那马在外形上就成为一匹真正的马了。我看见它驮着我涉入湖水,越来越深,最后在水中浮起来,慢慢地到了对岸。然后扬起前蹄,身子一纵,上了半人高的湖岸。录像带上没有伴音,但我还是禁不住身子震动一下,听到了蹄子叩在岩石上的声音。我看见自己用缰绳抽了它一下,于是,它就驮着我在一个孕雪的下午,在弯曲的湖岸上飞跑起来。它从一段枯木上跃过时,是那么轻捷;而当其急速转弯避开前面一个突兀的岩石时,又是那么灵敏。于是,我在它的背上所有的感觉都复活了。这匹马那样懂得来自骑手的所有暗示:轻轻一提缰绳,它就从一丛小叶杜鹃或者一团伏地柏上飞跃而过;两腿在肋上轻轻一压,它就甩开四蹄,跑到这个下午的深处去了。
一场大雪下来,不要说再继续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不见了。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一个晴天后,又是一场大雪。我们必须下山去了。除非我们想在山上过完整个冬天。
顶着刺眼的阳光,我们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这一来,它们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了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就是这样,我们的双脚还是深深地没入积雪。不到半天工夫,我那专门为了这次上山而买的运动鞋就报销了。不得不爬到马背上。倒是马队的主人说,没有什么,牲口就是叫人骑的嘛。我说,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马的主人说,我看你是懂点马的人。我告诉他我的家乡是在哪里。他说,哦,出好马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些神气十足的马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他说,以前,有人从别的地方买来过名马。但在崎岖的山路上,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他还说,那样的马太金贵了。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我说:其实就是另外的一种马嘛。他说,是,山地马。
这些马,在这样的路上走得多么快啊,雪越来越薄,最后雪没有了,道路又变成了深深的泥泞。这时已经是我们上山第一天过夜的地方。上山两天路程,下山只半天就到了。马队的主人要在这里跟我们分手。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要这些马再送一程,直到山下。马队的主人说,马跟我们下山,到了山下只要卸下鞍具寄放在镇子上,牲口们会自己回家的。他还说,我们是这年最后一拨登山客,鞍子放在那里,要到明年才用得上了。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一点感情说,牲口们累了大半年,该过一个安闲的冬天了。问他的名字,他指指一座小寺庙旁边的一群低矮的石头房里的一座,说,你们多半不会再来了,来的话,到我房子里来坐,喝茶。然后,他扬起手,对着他的牲口叫一声走。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铛,驮着我们上路了。
阳光明亮地照耀着,空气里充满了水的芬芳。已经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公路了。同伴们开始大声歌唱。这时,有人发现,骑这些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着缰绳,它们自会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不需要人来告诉它行走的方向。于是,全体都把手抄在怀里,开始大声歌唱。我禁不住想这些马确实该有另一个名字,就叫牲口。马应该是有一个骑手的。这些牲口这样走着,我们就成了货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被运到另一个地方。事实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搬运工作不劳马做,几头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马是风暴,是闪电。牛才是这样百折不挠的坚忍绵长。人总是这样的:不否认生活中需要牛,但总认为作为一个个体,自己更加适合美丽的、矫健的马。更主要是认为,这样的劳役对于马是不适合的。这些马从事了牛的工作,而使自己沦于平凡。我不能使它们完全变回去,恢复马的一切天性了。这是世世代代的遗传使然。我相信,它们的祖先也是从草原上来的。它们是沦落了的一群,在传递血脉的同时,传递了它们对于山地的适应——使高大的身躯日渐矮小,来对付复杂的坎坷。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它们同时传递了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荡尽了英雄气息,而沦落为这样的一群。是的,它们只好叫作牲口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马的灵魂,只余下一副马的外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把马变成一种不需要骑手的动物,那造物主尽可以只造出牛,而不要马的这个品种了。
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的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好了,行程就要终止了。雪山在背后越升越高。那些马离开的时候,我不去看它们远去的身影,因为我不会像对真正的好马那样用尊敬的眼神。但我也不会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它们,因为这是毫无用处的。这样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正在把一切沦于平凡的过程加快。也许,到最后只有这些雪山未被融化之前还能超拔于这个过程之上。
那些牲口走远了。风吹着它们脖子上铜铃声在黄昏回荡。寒气四起,我抬着头,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红了雪山之巅。
声音
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
当我从军马场招待所床上醒来,看见若尔盖草原的金色阳光投射到墙上时,立即感到了这轻薄的寒意。
阳光是那么温暖金黄,新鲜清冽的寒意仍然阵阵袭来。这寒意来自草原深处那些即将封冻的沼泽,来自清凉漫漶的黄河,但这只是整个十月的寒意。眼下的这种轻寒更多来自落在草族们身上的白霜。
从黄河两岸平旷的滩涂与沼泽,到禅坐无言的浑圆丘岗,都满披着走遍四方的草,都是在风中一直滚动翻沸到天边的草。
十月,草结出饱满的籽实。
十月,草们在阳光照耀下通体显现出耀眼的金黄。
十月,早晨的寒霜落在金黄的草梢之上。那么美妙剔透的结晶体,一颗一颗,仿佛是这些草族统一结出的另一种奇妙的果实。一个两百年前的喇嘛在修行笔记中用诗行摹写过这些霜花,说它们是某种情境的结晶,是苦涩的思想泛出的盐霜,是比梦境更为短暂,比命运更为凄清的短命宝石。在镇子附近的辖曼湖边喝奶茶的正午,一个年轻的僧人这样告诉我,并送我一本那个喇嘛笔记的复本。其时,身后的湖上大群的鸥鸟正聒噪着起飞,扇动着翅膀越过寺院的金顶,越过被秋风染得一片金黄的丘岗,飞往温暖低湿的南方。那么多蹼拼命划动,那么多翅膀奋力扑击,四溅的水花中鸥鸟们的叫声简直沸反盈天。所有这些都是白天在草原上闲荡时留下的记忆。
现在是早上,我刚刚从军马场简陋的招待所床上醒来。床很硬,我把被子当成褥子,睡在随身的睡袋里。睡袋是一个黑暗而且温暖的世界,一个有很多的自身气味的独特世界。
我的脑袋还缩在睡袋深处,就听到某种细密的声响。我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撞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响。头伸出睡袋一看,果然,一方金色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对面的墙上。原本白色的粉墙上许多斑驳的印痕。天花板上糊着十多年前的报纸。报纸都泛了黄,而且开始曲曲折折地龟裂了。墙角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烧泥炭的小火炉。洗脸架上的小镜子从中央向四边放射裂纹,无意之间模仿出一种花的图案。然后是四张床。四张床上只睡了我一个人。对面那张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床板上铺了报纸,报纸上有两本书和一沓稿纸。兴之所至,我会在纸上写点什么东西。这些天来,我对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非常熟悉,而且非常融入了。不用眼睛,只用脑门里某个地方就能清楚地看到所有的一切。所以,这会儿我也不清楚自己是用眼睛还是用脑门里的某个地方看见的。
我还看见了窗户上凝结着漂亮的霜花。于是,那令人振奋的轻快锋利的寒意又悄然袭来。
关于这寒意来临的方式,我突然想到了桑德堡的诗。他写雾来到的方式是猫的方式。但我还是想不出这看不见的寒意随着阳光一起涌入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但我喜欢这种新鲜的寒意,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同时恍然看到,宽广原野上的草和石头之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牧场木头栅栏上的霜花如盐,牦牛眼睫毛上的霜花如雾。马走过草地时,细碎的霜与深秋的草发出嚓嚓的声响。
从东边雪峰上射过来的阳光很明亮,但要好一阵子才会渐渐温暖,融化寒霜。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寒意是凝止不动的。是流淌的阳光让寒意相随着流动起来。
每天,草原小镇的节奏差不多都一模一样。
所以我知道,接下来,一些三天来我已经熟悉的声音该出现了。在我的窗户下面,是一大片干枯的牛蒡和牛耳大黄。再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水淖,水淖旁边就是这个叫作小镇的马路兼街道了。这是一个建在三岔路口的镇子。往西,黄河所来的方向是青海。黄河流去的方向——北方,是甘肃。东边的公路,穿过草原,再一头扎下雪山构成的大地阶梯,进入四川盆地。小镇在行政建制上属于四川。小镇是一个三省通衢之地,却没有一点繁华喧嚣之感。来来往往的卡车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尘尾,从小镇上疾驰而过。结果,那么多尘土降落在镇子上。加上路边一两家生意冷清的加气补胎的修车店,本来可以稍稍美丽一些的小镇便平添了一种凋败的味道。这是草原上许多历史不长的小镇中的一个,好像当初将它们仓促建立起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它被世界彻底遗忘,就是要在它身上试验培植一种人工速成的凋败感。
当然,现在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小镇破败蒙尘的房子簇拥在宽广草原中央那有些瑟缩的样子。看不到那些矮蹲在寂寞日子深处的房子,就像一群皮毛脏污瑟瑟发抖的羊。.
现在,我看不到这些,我是在一所房子的内部,更重要的是我躺在自己携带的睡袋里。尼龙绸光滑的质感像女人的肌肤。被子里絮满的柔软羽绒,也是一个女人皮肤干燥清爽时的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其中混合了自己暖和浊重的味道,使我能像在一个最熟悉最习以为常的地方那样平静如水。
我在期待一些声音,期待窗外马路上一些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