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宋明道学与蒋介石的早年修身——读蒋介石未刊日记(1)
儒家学派认为:修身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也是各项事业的起点。《大学》有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说法,又有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程序。到了宋明时代,道学家提出了以“存天理,去人欲”为核心的一系列修身主张,一方面将儒学伦理规范上升到“天理”的高度,一方面则前所未有地细密设计了各种遏制“人欲”的办法。
蒋介石很早就接触宋明道学,不仅是服膺者,而且是身体力行者。
在他的日记里,有大量修身的记载。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他的个人修养历程和极为隐秘的内心世界,而且可以看出他早年的三重性格特征:上海洋场的浮浪子弟,道学信徒,追随孙中山的革命志士。
一、重视修身,按照道学家的要求进行修养
蒋介石年轻时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养成了许多坏毛病。1919年7月24日,他回忆辛亥革命时的个人经历,在日记中对自己写下了“荒淫无度,堕事乖方”的八字考语。由于这些坏毛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朋友们不大看得起他。1920年3月,戴季陶醉酒,“以狗牛乱骂”,蒋介石一时激动,闪过与戴拼命的念头,但他旋即冷静下来,检讨自己,“彼平时以我为恶劣,轻侮我之心理,于此可以推知”,“我岂可不痛自警惕乎!”[72]一直到30年代,蒋介石想起早年种种劣迹,还痛自悔恨。日记云:“少年师友不良,德业不讲,及至今日,欲正心修身,困知勉行,已失之晚矣!”[73]又云:“余少年未闻君子大道,自修不力”,“迄今悔已难追”[74]。一言之不足,反复言之,当系出于内心,而非泛泛虚语。
为了克服年轻时期形成的这些坏毛病,蒋介石曾以相当精力阅读道学著作,企图从中汲取营养。1919年5月24日日记云:“今日研究性理书,思发愤改过,以自振拔,甚矣不求放心也久矣。”所谓“性理书”,指的就是宋明以来道学家的著作。蒋介石不仅读,而且选抄对自己进德有用的语录,写入日记,甚至作为自己的箴言或座右铭。例如,1919年,他为自己选择的箴言是“静敬澹一”四字,同年8月,增改为“精浑澹定,敬庶俭勤”八字。1923年1月5日,他模仿道学家的做法,自制铭文:“优游涵泳,夷旷空明,晔然自充,悠然自得,此养性之功候也。提纲挈领,析缕分条,先后本末,慎始图终,此办事之方法也。”在此之后,他仍然觉得意有未足,又抄录道学家常说的“修己以严,待人以诚,处事以公,学道以专,应战以一”诸语,作为对自己立身处世的要求。
宋明道学有所谓理学和心学两派。前者以朱熹为代表,后者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蒋介石涉猎过朱熹的著作,例如1923年1月4日日记云:“晨兴,思良友,窃取乎朱子‘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二语以自循省。”可见,他对朱熹的学说有所了解。哲学史上有所谓朱陆异同之争,或是朱非陆,或是陆非朱,蒋介石对两派均无所轩轾,日记中也常有读王阳明著作的记载。如:1926年11月17日日记云:“车中闷坐,深思看阳明格言。”
在这一方面,他是兼收并蓄的。
宋明以后的道学家中,蒋介石最喜欢曾国藩,很早就用功研习他的著作。1921年日记云:“晚标签《曾文正公全集》。此书曾经一番用功,甚叹遗失于永泰之役。今得复见,不啻旧友重逢也。”[75]永泰之役,指1918年9月蒋介石在福建讨伐李厚基的一次战斗。此战中,蒋介石中敌缓兵之计,仓促中弃城出走,仅以身免,随身携带的曾国藩著作连同日记等物遗失殆尽。蒋既自称“此书曾经一番用功”,可见,他在曾著上是下过大功夫的。
20年代,蒋介石仍然喜读曾国藩的著作。1922年岁首,他曾节录曾国藩的“嘉言”作为自己的“借镜”。其内容有:“虑忘兴释,念尽境空”;“涵咏体察,潇洒澹定”;“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以志帅气,以静制动”;“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言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爱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军事之要,必有所忍,乃能有所济;必有所舍,乃能有所全”等。1925年1月2日,他又将曾国藩的“惩忿窒欲”、“逆来顺受”、“虚心实力”、“存心养性”、“殚精竭力”、“立志安命”等“嘉言”抄在当年日记卷首。可见,他在力图按曾国藩的训导立身处世。其后,蒋介石多次在日记中给予曾国藩以高度评价,如:
1925年1月9日日记云:“看曾文正杂著,其文章真是千古。”
1925年2月10日云:“终日在常平、候东看曾文正日记,公以勤、恕、敬三字自勖,可为规范矣。”
1926年3月8日云:“昨今两日,看曾文正《嘉言抄》,乃知其拂逆之甚,谤毁之来,不一而足。而公劝其弟以咬牙立志,悔字与硬字诀,徐图自强而已。”
曾国藩之外,蒋介石也很敬佩胡林翼。胡有云:“林翼至愚,当不自作聪明;亦惟林翼颇聪明,当不自用其愚。”1922年3月,蒋介石读到这段话,不禁悚然叹惜,日记云:“乃知我自作聪明,实为至愚之人,以后当知针砭也。”[76]胡集中曾论及“愚公移山”、“精卫衔石”等古代寓言或神话,蒋介石读后深有所感。日记云:“因知成功之难,非一朝一夕之可能也。凡吾今日之事,计须三五年,始得告一段落,岂可意马心猿,犹豫不决,轻举妄动,去就随便乎!以后应不再作回家扫墓之想,想吾母有灵,当亦以此为慰也。”胡集书牍中云:“所望有兵柄者,日夜悬一死字于卧榻之旁,知此身之必死则于以求生,或有生机。”蒋介石读后特别将它们节录下来,用以自励。
道学著作中有《菜根谭》一书,蒋介石也很喜欢。1926年3月7日日记云:“看《菜根谭》,以毋忧弗逆与不为物役二语为最能动心。”
蒋介石不仅认真读道学书,而且也真像道学家一样进行修身。道学家中朱熹一派普遍主张“省、察、克、治”,蒋介石也照此办理。
1919年10月23日日记云:“从前过恶未蠲,今兹私欲犹炽,进德修业之谓何,而竟颠蹶至此!”
1920年1月17日日记云:“中夜自检过失,反复不能成寐。”
1922年10月25日日记云:“今日仍有几过,慎之!”
1925年2月4日日记云:“存养省察工夫,近日未能致力。”
1925年9月8日日记云:“每日作事,自问有无疚心,朝夕以为相惕。”
上述日记表明,蒋介石是经常检讨自己的。
宋明道学家有所谓“功过格”,做了好事,有了好念头,画红圈;做了坏事,有了坏念头,画黑圈。蒋介石则专记自己的“过失”,较之道学家还要严格。1920年1月1日,蒋介石决定自当日起,至第二年4月15日止,“除按日记事外,必提叙今日某某诸过未改,良知未致(或良知略现),静敬澹一之功未呈也”。他所警惕的过失有暴戾、躁急、夸妄、顽劣、轻浮、侈夸、贪妒、吝啬、淫荒、郁愤、仇恨、机诈、迷惑、客气、卖智、好阔等16种。如果一旦发现有上述过失,就在日记中登录。因此,他的日记对自己的疵病,常有相当坦率甚至是赤裸的记载。
蒋介石很重视日记在自己修养过程中的作用。毛思诚根据他的指示将日记分类照抄,其中有《学行》一类,蒋介石命毛另抄一本寄给他,“以备常览”。
蒋介石之所以重视个人修养,不同时期有不同作用。早年是为了做“古来第一圣贤豪杰”[77]。五四运动爆发,蒋介石从中看出了中华民族复兴的希望,他当时在修身上对自己的要求,应是上进、自强的表现。其后,蒋介石投身国民革命,参加广东革命根据地建设,反映出传统道学中“民胞物与,宏济群伦”思想对他的影响[78]。北伐战争期间,国共矛盾逐渐尖锐,蒋介石处境困难,他企图通过修养锤炼自己,应付环境,获取突破难关的意志和力量[79]。1927年以后,蒋之地位已定,继续修养则是为了做“中华民国代表”[80]。
二、戒色
中国古代思想家孟子很早就承认,人有两种天性:食与色。但是,孟子又主张,人必须遵守道德规范,否则和禽兽就没有差别。从蒋介石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好色,但是,同时又努力戒色。为此,他和自己的欲念进行过长达数年的斗争。
1919年3月5日,蒋介石从福建前线请假回沪,途经香港。8日日记云:“好色为自污自贱之端,戒之慎之!”这一天,他因“见色起意”,在日记中为自己“记过一次”。次日,又勉励自己要经受花花世界的考验,在日记中写道:“日读曾文正书,而未能守其窒欲之箴,在闽不见可欲,故无邪心。今初抵香港,游思顿起。吾人砥砺德行,乃在繁华之境乎!”
到上海后,蒋介石与恋人介眉相会。4月23日,蒋介石返闽,介眉于清晨3时送蒋介石上船,蒋因“船位太脏,不愿其偕至厦门”,二人难舍难分,介眉留蒋在沪再住几天,蒋先是同意,继而又后悔。日记云:“吾领其情,竟与之同归香巢。事后思之,实无以对吾母与诸友也。”[81]此后的几天内,蒋介石一面沉湎欲海,一面又力图自拔。日记云:“情思缠绵,苦难解脱,乃以观书自遣。嗟乎!情之累人,古今一辙耳,岂独余一人哉!”[82]在反复思想斗争后,蒋介石终于决定与介眉断绝关系。5月2日,介眉用“吴侬软语”致函蒋介石,以终身相许,函云:
介石亲阿哥呀:照倷说起来,我是只想铜钿,弗讲情义,当我禽兽一样。倷个闲话说得脱过分哉!为仔正约弗寄拔倷,倷就要搭我断绝往来。
我个终身早已告代拔倷哉。不过少一张正约。倘然我死,亦是蒋家门里个鬼,我活是蒋家个人。[83]
从信中所述分析,介眉的身份属于青楼女子。蒋有过和介眉办理正式婚娶手续的打算,但介眉不肯订立“正约”(婚约)。蒋批评介眉“只想铜钿,弗讲情义”,而介眉则自誓,不论死活,都是蒋家人。
蒋介石收到此信后,不为所动,决心以个人志业为重,斩断情丝。
1919年5月25日日记云:“蝮蛇蛰手,则壮士断腕,所以全生也;不忘介眉,何以励志立业!”同年9月27日,蒋介石自福建回沪。旧地重游,免不了勾起往事。日记中有几条记载:
10月1日:“妓女昵客,热情冷态,随金钱为转移,明昭人觑破此点,则恋爱嚼蜡矣!”
10月2日:“以后禁入花街为狎邪之行。其能乎,请试之!”
10月5日:“其有始终如一结果美满者又几何?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人可以醒悟矣!”
10月7日:“无穷孽障,皆由一爱字演成。”
上述各条,可能都是蒋介石为割断与介眉的关系而留下的思想斗争记录。从中可见,蒋介石为了摆脱情网,连佛家的“色空观念”都动用了。值得注意的是10月12日的日记:“潜寓季陶处,半避豺狼政府之攫人,半避狐媚妓女之圈术。”当时,北京政府在抓捕作为革命者的蒋介石,而青楼女子介眉则在寻找“负心汉”蒋介石,迫使蒋不得不躲进戴季陶的寓所。
蒋介石谋求与介眉断绝关系是真诚的,但是,却并未下决心戒除恶习。10月15日日记云:“下午,出外冶游数次,甚矣,恶习之难改也。”同月30日,蒋介石赴日游历,这次,他曾决心管住自己。关于这方面,有下列日记可证:
10月30日:“自游日本后,言动不苟,色欲能制,颇堪自喜。”
11月2日:“迩日能自窒欲,是亦一美德也。”
11月7日:“欲立品,先戒色;欲进德,先戒奢;欲救民,先戒私。”
可见,蒋介石的自制最初是有成绩的,因此颇为自喜,然而,没过几天,蒋介石就无法羁勒心猿意马了。日记云:“色念时起,虑不能制,《书》所谓‘人心惟危’者此也。”[84]东晋时梅赜伪造的《古文尚书》中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说法,意思是:人心是危殆的,道心是细微难见的,人必须精细察别,专一保持道心,使行为永远恰到好处。朱熹等道学家认为这是“尧舜相传之道”,誉为“十六字心传”。蒋介石同意“人心惟危”的说法,说明他为自己设立的堤防即将崩溃,“岌岌乎危哉”!果然当日蒋介石对自己稍有放纵,结果是,“讨一场没趣”,自责道:“介石!介石!汝何不知迁改,而又自取辱耶!”几天后,又在日记中写道:“一见之下,又发痴情。何痴人做不怕耶!”“先生休矣!”
同年11月19日,蒋介石回到上海,过了一段安静日子,心猿意马有所收敛。12月13日日记云:“今日冬至节,且住海上繁华之地,而能游离尘俗,闲居适志,于我固已难矣。因近来心绪甚恶,不知如何为行乐事也。”12月31日岁尾,蒋介石制订次年计划,认为“所当致力者,一体育,二自立,三齐家;所当力戒者,一求人,二妄言,三色欲”。他将这一计划写在日记中:“书此以验实践。”[85]看来,这次蒋是决心管住自己了,但是,他的自制力实在太差,于是,1920年第一个月的日记中就留下了大量自制与放纵的记载:
1月6日:“今日邪心勃发,幸未堕落耳。如再不强制,乃与禽兽奚择!”
1月14日:“晚,外出游荡,身分不知堕落于何地!”
1月15日:“晚归,又起邪念,何窒欲之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