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我们在索尔兹伯里时,你以前的一位同伴写信威胁你,这令你惊恐不已。你央求我帮你去见作者本人,我照办了。这事又给我带来了毁灭,我被迫将你所犯之事挑在双肩负起责任。当你未能获得学位,不得不离开牛津时,你从伦敦给我发来电报央求我过去陪你。我马上照办。你又让我带你去戈林,因为在当时情况下,你不想回家。在戈林,你看中了一座房子,我为你把它租了下来。这件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又给我带来了毁灭。一天你来找我,央求我看在你个人的面子上,为牛津一份即将创刊的大学生杂志写点什么。杂志创刊人是你的一位朋友,而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可以说对他一无所知。但为了让你开心——为了让你高兴,我什么事没做啊?——我将原打算寄给《周六评论》的一页有关悖论的稿件寄给他。几个月之后,我却由于这本杂志的性质站在老贝利[8]的被告席上,它也成了起诉方对我指控的一部分。我被要求为你朋友的散文和你的诗歌辩护。对于前者我无法遮掩它的卑陋,但对于后者,出于对你青春文学才华和你年轻生命极为痛苦的忠诚,我在法庭上做了强有力的辩护。我不愿接受将你贬为一位伤风败俗作者的指责。但因为你朋友的大学生杂志,和我对你“不敢命名的爱”,我仍然被投入大牢。圣诞节的时候,我送了你一件礼物,用你在感谢信中所用的词来说,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礼物”,我知道你对它心仪已久,它的价格至多在四十镑至五十镑之间。当我身陷灭顶之灾时,法警没收并卖掉了我的藏书,用来偿还这件“非常漂亮的礼物”的费用。就因为它,法令执行到我家里来了。当我遭到人们可怕的嘲笑,同时又受到你揶揄的刺激时,我决定对你父亲采取行动,申请将他逮捕,这令我陷入最终的困境,而能帮助我逃脱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可怕的费用。我告诉我的律师——当时你也在场——我没有现金存款,根本没有可能支付那笔高得可怕的费用,也没有可供我支配的现钱。你也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在那个残酷的星期五,如果当时能够离开艾文德尔酒店,我本可以快乐自由地去法国,远离你和你父亲,不受你父亲讨厌的卡片和你信件的折磨,也不用坐在汉弗莱的办公室里,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已经破产这一事实。但是酒店人员绝对不允许我离开。你和我在酒店住了十天,让我倍感愤怒的是——你将会承认我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你居然最终发展到将你的一名同伴带过来和我同住。十天的费用高达一百四十镑。店主要我将账单结清了才能取走行李,这就是我滞留伦敦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这笔酒店账单,我周四上午就可直接去巴黎了……
当我和律师说我无钱支付高额费用时,你马上插话了。你说你的家人将会非常乐意支付所有的必要花费。你说你父亲在全体家庭成员眼中就是个大魔头,你们经常讨论有无可能将他送入疯人院,这样他就不再妨碍谁了。你说你父亲几乎每天都让你母亲和其他家庭成员痛苦和生气,如果我能挺身而出将你父亲羁押起来,我就是你们家的英雄和恩人。你还说这样你母亲富有的亲戚们将会非常乐意支付由此引发的所有开销。律师马上同意了,我被匆忙推向治安法庭。我没有理由不去法庭,我是被迫卷入诉讼的。当然,你的家庭并没有支付费用,并且,当我被你的父亲逼至破产时,涉及的那笔费用——并非高昂的借贷总额——也就是区区七百镑左右。现在我的妻子正准备起诉离婚,因为我们就我一周的生活费到底是三镑还是三镑十先令这个严峻的问题争得不欢而散。当然,我的离婚诉讼需要另一套全新的证据和审议,还有可能需要更为严格的诉讼程序。相关细节我目前自然是一无所知,只知道提供给我妻子的律师们所依凭的证据的证人姓名。他恰恰是你读牛津时的仆人,你曾特别要求我们在戈林度夏时将其带上。
但是,我没有必要继续列举更多的事实来证明你在与我相关的无论大事小事上带给我的奇怪的厄运。我有时感到你自己也仅仅是受一只神秘无形的手操纵的玩偶,这只手带来种种可怕的事件,并将之推演成一个可怕的结局。但玩偶自有其激情。他们会把新的构思带入他们所要呈现的场景中,并会扭转无常人生的既定顺序来适应玩偶本身的怪念和欲望。我们每一时刻能意识的是在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永恒悖论:人是完全自由的,但同时又完全受制于法则。我常想,这或许是对你本性的唯一解释——如果真存在某种对人类深邃可怕的心灵之谜的解释的话,这还不包括使这个谜变得更费解的解释。
你当然有你的幻想,确实也生活在幻想中,透过幻想那层飘忽游移的薄雾和五光十色的轻纱,你看到的世事也变了样。我记得非常清楚,你觉得舍弃自己的家和家人投靠于我,即是对我倍加赞赏、倾心爱慕的证明。这在你看来毫无疑问。但是请你回忆一下,你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只是一场毫无节制的盛宴:奢侈品,高端生活方式,无止境的享乐,花钱如流水。你的家庭生活令你厌烦。套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廉价的索尔兹伯里的冷酒”对你而言寡淡无味。跟在我身边,加上我的思想魅力,就如同一场埃及的奢华盛宴。当你找不到我时,你选择的那些临时替代伙伴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同样你会觉得,通过律师给父亲去函,表明自己宁可放弃他给你的一年二百五十镑的津贴——我相信那一年二百五十镑的零用钱是从你在牛津读书时的欠债中扣减后留下来的——也不会断绝你和我永恒的友谊,这种做法正体现了友谊中的骑士风度,达到了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品质。但是你放弃微薄的津贴并不意味着你乐于舍弃哪怕一件多余的高端奢侈品,或是一次毫无必要的铺张浪费。相反,你对奢华生活方式的渴望前所未有地炽烈。我、你和你的意大利仆人三人在巴黎八天的开销是一百五十镑,仅是炙烤薄牛肉就花了八十五镑。以你想要的这种开销额度,就算你一日三餐仅自己一人吃,并在选择价位不高的娱乐方式时特别节俭,你一整年的全部收入也难以维持三个星期。事实上,所谓放弃生活费只是你一场虚张声势的炫耀,这样,你最终有了一个貌似成立的理由,或者,这是你自认为站得住脚的理由:你生活的一切开销应由我支付。在很多情况下,你煞有介事地利用了你的权利,并且也最充分地表达了你的权利。你当然主要是花我的钱,但我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你也向你母亲要钱。你持续不断地花钱确实令人沮丧痛苦,因为不管怎么说,从来没有人花起我的钱来如此理直气壮,没有一句感谢,毫不懂得节制……
还有,你认为通过信件的恶言、电报的谩骂和明信片的侮辱对付你的父亲,是真正在为你的母亲而战,挺身而出成为你母亲的勇士,为她在婚姻中遭受的磨难和痛苦复仇。这只是你的一个幻想,而且是大错特错的幻想。一个儿子应尽的本分是成为母亲更好更乖的孩子,如果你真想为母亲所受的冤屈去报复你的父亲,就不要让她害怕和你谈一些严肃的事情,也不要把一些账单转给她去支付。你应该对母亲更温和体贴些,不要给她的生活带去悲伤和痛苦。你哥哥弗朗西斯是你母亲不幸遭遇的极大补偿,他短暂的生命给你母亲留下了多少甜蜜和美好。你本应将哥哥作为自己的榜样。你曾试图通过我将你父亲打入大牢,认为这样你母亲将会感到由衷的快乐——你连有这样的想法都是错的,别说你动手去做了。我敢肯定你彻头彻尾地错了。当一个女人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穿上囚服被关进囚室,这个女人会怎么想呢?如果你想知道她真实的感受,写信问我的妻子,她会告诉你的……
我也生活在幻想的迷雾中。我以为生活是一幕灿烂的喜剧,你是众多雅士中的一员。但我发现生活是一场使人反感恶心的悲剧,并且大祸将临的凶兆——它的凶恶之处就在于它对目标的穷追不舍和它狭隘意志力的冥顽不灵——就是你本人!生活已经被剥去了愉悦快活的面具,你我一样被这个面具欺骗,走入歧途。
你现在能够理解一点我承受的苦难了吧,难道还不能吗?有一份报纸,我记得是《贝尔梅尔报》,在报道我的一个剧本彩排时,说你如同影子一样跟在我左右。是啊,对我们友谊的记忆也如同影子跟我到这里,似乎再也不离开。它在午夜时分将我惊醒,一遍遍地给我讲同一个故事,一直讲到黎明,它单调乏味的复述令我夜不成寐。而到了黎明它又开始了,跟着我到监狱的放风场,让我在放风的时候自言自语,强迫自己回忆每个可怕时刻伴随的每个细节。那些厄运当头的岁月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件不在我头脑中重现,我大脑中的那个区域已专门隔出来用以体味和重现悲伤与绝望:你尖细紧绷的每一个话音,你紧张双手的每一个抽动和手势,每一个苦涩的字,每一句怨毒的话都会重新回放。我会记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和河堤,四周的围墙和林地,钟表指针指向的数字,微风羽翼消逝的方向,月亮的色泽和姿影。
我知道,你对你说的这一切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你爱我。在那两年半的时间里,命运把我们彼此分离的生命之线织进同一个红色的罪恶之网,其间你确实是爱我的,是的,这点我知道。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始终觉得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是爱我的。尽管我也很清楚,我在艺术界的地位,我始终能激起他人兴趣的个性,我的万贯家财,我奢华的生活方式——伴随这一方式的成百上千种奇妙物件构成了我不可思议的、迷人神奇的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令你着迷,令你紧跟着我。然而除了这些之外,我对你还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你爱我甚于爱其他一切人。但是如同我自己,你的生命也是一出可怕的悲剧,虽然你的悲剧与我的在性质上完全相反。你想知道它是什么吗?它就是你的性格中恨远大于爱。你对父亲的恨是如此之深,它完全超过甚至能推翻你对我的爱,这种恨使你对我的爱蒙受阴影。这两者之间没有斗争,或者几乎没有斗争。你的恨如此之深,它怪异地生长着。你认识不到同一个心灵是没有让这两种激情同时生长的空间的。在这座精雕细琢的美丽“房子”里,爱和恨是不能同生共存的。爱是靠想象力滋养的,想象力能让我们比我们所知的更聪慧,比我们所感的更美好,比我们本身更高贵。通过想象力,我们能完整地看见生活本身,也只有想象力能让我们像了解理想中的那样去了解现实状态下人和人建立的关系。唯有在本就美好又受人们美好的想象力咀嚼过的事物中才能滋养爱,但是恨却可受任何事物的滋养。那些年,你喝的香槟没有一杯不催生你的怨,你享用的大餐没有一顿不滋养你的恨。为了满足你的恨,你用我的生活做赌注,就像你从不计后果、漫不经心、肆无忌惮地以我的金钱做你的赌资。你认为,如果这场赌博你输了,损失的不是你;若你赢了,你知道,赢者的狂喜和收益将会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