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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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选篇三(2)

让人好奇的是,小说家总有办法让我们相信,午餐会让人回味,想必是有人在餐桌上说了什么俏皮话、做了什么高明的举动。但对于吃了些什么,他们却只字不提。避而不谈鲜汤、鲑鱼和乳鸭,已经成了小说家的祖传家训之一了,就好像鲜汤、鲑鱼和乳鸭根本就无关紧要一样,就好像从没有人吸上过一口雪茄、或是喝过一杯红酒一样。不过,我要在这里不客气地挑战一下这些祖传家训,要跟你们说一说,这一顿午餐先上的是比目鱼,盛在一口深沿儿大碗里,学院的厨师在上头浇上了雪白的奶油,只零星露出些褐色,像雌鹿两肋的斑点。随后上来的是鹧鸪,但你们要是以为这道菜不外乎一两只褪了毛、黑糊糊的飞禽,那你们可就大错特错了。一道菜上了这么多只鹧鸪,色泽各异,口味也不同,一并端上的,还有酱料和沙拉,辛辣搭配了香甜,各有各的次序。配菜里的土豆,薄如分币,不过自然没那么硬。而球芽甘蓝的叶子,好像玫瑰的花苞,不过要鲜嫩多汁得多。我们的烤鹧鸪和配菜刚刚用完,那位静候一旁的男仆,或许就是学监本人,只是面目表情和颜悦色了许多,便将餐后的甜点端了上来,餐巾点缀在四周,宛若浪花簇拥着白糖。把它叫做布丁,免不了让人想到大米和淀粉,这未免失之不敬。而一餐之间,玻璃杯中的酒,空了又满上,杯中的酒色,交错在淡淡的黄与浓烈的红之间。小酌几杯之后,从我们灵魂的栖息之地——脊柱中央,燃起了一团火焰,不是那种刺眼的、电光火石般的灵光,那只在我们谈吐的唇舌间闪现,而是一种更深邃、更晦暗也更隐秘的理性之火,在人与人的交流中,燃起熊熊的金色火焰。不必行色匆匆,不必光芒四射,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自己。我们都会升天,而范戴克[13]也会与我们一起——换句话说,生活是多么美好,而其回报又是多么甘甜,东埋西怨太过微不足道,唯有友谊相伴、志同道合才令人艳羡不已,就像现在,点上一支好烟,靠在软垫上,坐在窗边。

要是手边正巧放着一个烟灰缸,要是不必随手把烟灰弹出窗外,要是事事都稍有不同,我又怎么会看到,譬如说,一只没了尾巴的猫。看着这闯入我眼中、短了一截的小东西轻柔地穿过那方形广场,一时间触动了我的心弦,心境也变得不同,就像有人投下了影子,改变了光线的明弱。或许那美酒已让我不胜酒力。我看着那只曼岛猫[14]停在了草坪的中央,似乎它也在思索万物,的确,是少了些什么,有了些不同。但少的是什么,不同的又是什么,我一边听着旁人的交谈,一边问自己。为了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得不想象着自己离开了这个房间,回到了过去,确切地说,是回到了战前,来到了另一场午餐会,就在离这儿不远处的几间屋子里,但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了,全都变了样。这时,交谈正在宾客间继续,来客不少,都很年轻,有女人,也有男人。一切都很如意,融洽的交谈,轻松而风趣。与此同时,我把那另一场谈话做了参考,将眼前的交谈与之对照,两相比较,我便毫不怀疑这其中的一个是另一个的后裔,是其合法的继承人。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不同,除了我站在这里竖起了耳朵,但我却不是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而是在听那交谈之外的低沉声音,或是说,气流而已。没错,就是这个——不同就在这里。在战前这样的午餐会上,人们聊的话题和如今并无二致,可他们说起话来,语气却大不相同,因为那时,他们的腔调里有一种低沉的共鸣,并非吐词清晰,而是略带些吟唱,听上去就连那些词句都变了味道,让人兴奋。难道我可以给字句配上共鸣吗?或许这要借助于诗人的力量。在我身旁放着一本书,我信手翻开,不经意翻到了丁尼生。这里,我听到丁尼生在吟唱: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

是那门前怒放的西番莲花。

她来了,我的白鸽,我的爱人;

她来了,我的生命,我的年华;

红玫瑰叫得响亮,“她近了,她近了”;

白玫瑰在啜泣,“她来迟了”;

飞燕草在倾听,“听到了,听到了”;

还有百合,细语轻轻,“我在等待”。[15]

那就是战前男人们在午餐会上的吟唱吗?那女人呢?

我的心房,像歌唱的鸟儿

它的巢筑在挂满露水的新枝;

我的心房,像一株苹果树

弯下的枝上缀着累累的果实;

我的心房,像七彩的贝壳

静谧的海湾曾是我嬉水的地方

我心中的欢乐胜过这所有一切

因为我的爱人已走近身旁。[16]

那就是战前女人们在午餐会上的歌唱吗?

一想到人们沉吟着这样的字句,甚至是在战前的午餐会上,男男女女还在喃喃作唱,我不禁觉得滑稽可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只好指着草坪中间的那只曼岛猫来托词自己的笑声,那可怜的小东西没了尾巴,看上去确实有点不合情理。是它生就这副模样,还是事出意外才掉了尾巴?虽然有人说,曼岛上就有这种无尾猫,可其实要比想象中少得多。这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与其说它美,倒不如说是新奇。一条尾巴就可以有如此不同,真让人匪夷所思——你们也知道,那不过是等到午餐会曲终人散,大家各自去取大衣、帽子时所说的一类话。

这顿午餐,因为主人的盛情款待,一直吃到了将近黄昏。十月的艳阳已经西沉,我走在林荫道上,秋叶从树上纷纷落下。一扇接着一扇的大门似乎都在我的身后关闭,虽然轻柔但也坚定。无数个学监将无数把钥匙塞进油润的锁眼里,宝库又将安然无恙地睡过一夜。林荫道外是一条大街,——我忘记了它的名字——只要你不曾转错弯,就会一直通往芬汉姆学院。不过,时间还尚早。晚餐要到七点半后。而刚刚吃过这样一顿午餐,大可不用再吃晚饭了。奇怪的是,依稀记得的几句诗行,也让双脚踩着诗歌的行板一路走下来。那些字句——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

是那门前怒放的西番莲花。

她来了,我的白鸽,我的爱人——

在我的血液中歌唱,而那时,我正快步朝着海丁利走去。然后,在河水拍上了堤堰的地方,我的脚下换了不同的音步,唱道:

我的心房,像歌唱的鸟儿

它的巢筑在挂满露水的新枝;

我的心房,像一株苹果树……

多么伟大的诗人啊,我放声呼喊,像人们在夕阳将尽的时候会做的那样,他们是多么伟大的诗人啊!

或许,在我的赞美之中,也夹杂着些许的嫉妒,那是为我们自己的时代。尽管这样比较愚蠢和可笑,可我还是想知道,平心而论,真有人能说出两位在世诗人的名字,一如那时的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那般伟大?河水在我面前泛起浪花来,显而易见,在我的心里,他们是无与伦比的。所以诗歌可以让人心醉、让人痴狂,就在于它所唱诵的,是那些我们也曾拥有的情感(也许是在战前的午餐会上),如此熟悉,如此轻易,不必再三琢磨,不用与此时此刻的任何心情相比,我们的心弦便被拨动了。而如今诗人的歌谣里,却只是唱着那在我们心底生造出来、又生生剥去,转瞬即逝的感情,让人难于一眼认出,出于某种原因,也让人心生畏惧,不愿面对。每每读到,也迫切地将之与熟悉的往日情怀一一对照,又不免心生妒忌而疑虑重重。这就是现代诗读来难懂的原因,也正是出于这种困难,谁还记得住两行以上的诗句,即使那也出自一位大诗人。因此——我的记忆力也有所不及——拿不出什么材料来佐证我的说词。但又是为何,我一面继续朝着海丁利走去,一面问自己,我们的午餐会上,再没有人低声沉吟了呢?为何阿尔弗雷德不再吟唱:

她来了,我的白鸽,我的爱人。

为何克里斯蒂娜不再应和:

我心中的欢乐胜过这所有一切

因为我的爱人已走近身旁?

我们是否可以将之归咎于那场战争?当1914年8月的枪声响起,难道男人和女人的面庞就在彼此的眼中变得索然无味,而将浪漫从此扼杀?在炮火中看到我们的那些统治者们的嘴脸,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对那些心存幻想,希望能读书受教凡此等等的妇女而言)。那副嘴脸真是丑陋——德国的、英国的、法国的——真是愚蠢。但不管我们将之归咎于哪里,归咎于谁,那曾燃起了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热忱,让他们为爱人的到来如此忘情歌唱的幻象,跟那时比,已所剩无几。我们只能去阅读,去观察,去倾听,去回忆。但为什么要说“归咎”呢?如果那是幻象,为何不去称颂那场浩劫?且不去管他是什么,因为幻象破灭了,真相才会取而代之。因为真相……这些省略号记下的,是我在寻找真相时,在哪里错过了通往芬汉姆的岔道。是的,没错,我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真相,什么又是幻象呢?譬如说,关于这些房屋,什么才是真相,是此刻,薄暮映红窗、朦胧而喜庆,还是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散落的甜点、乱丢的鞋带,粗砖红墙一片肮脏呢?还有那柳树、长河、沿岸的花园,此刻正隐约在雾色的缭绕中,但若艳阳普照,便会满目金灿灿、红彤彤——它们的真相和幻象又是什么呢?我不用你们为我心底的纠结辗转而大伤脑筋,因为向着海丁利一路走来,我也并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要请大家相信。很快我便发现自己转错了弯,就又回到通往芬汉姆的正道上了。

我已经说过,这是十月的一天,我还不敢更换了季节,去把花园墙头上垂下的丁香描写一番,又或是番红花、郁金香或是其它春日盛开的鲜花,生怕自己辱没了小说的美名,让你们也大失所望。小说务必忠于事实,越是真实,小说就越好——我们听到的都是这种说法。因此,就仍是秋天,树叶也依然枯黄、飘落如旧,要是有任何的不同,譬如比以往落得更快,那也是因为夜色已至(确切来说,是7点23分),微风拂起(确切地说,是一阵西南风)。但虽说如此,总有些什么不妥之处:

我的心房,像歌唱的鸟儿

它的巢筑在挂满露水的新枝;

我的心房,像一株苹果树

弯下的枝上缀着累累的果实——

或许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句,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被幻象蒙蔽了双眼——这一切当然不过只是幻象——花园的墙头丁香摇曳,黄粉蝶飞来飞去、翩翩起舞,还有漫天的花粉一同飘扬。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却掀起了新嫩的叶子,于是,那漫空中便闪闪地亮起了银灰色的光芒。正是夕阳沉下、夜色初起的时分,色彩更近浓郁,每一扇窗上紫色的火焰与金色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就像激动的心房,跳动不已。不知为何,世间的美一时间喷涌而出,却又倏忽而逝(这时,我推开花园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一定是有人大意了,门没有上锁,而学监也不在附近),那即将逝去的世间之美,有如利刃的两面,一面惹人笑,一面惹人怒,把心切成了碎片。芬汉姆学院的花园沐浴着春天的暮光,在我面前一览无余,那里荒芜空旷,萋萋长草间,星星点点的黄水仙和蓝铃花肆意地生长,或许,即便是最美的花期它们也依旧纷乱如此,何况现在疾风吹拂,它们更是摇曳多姿,似乎与地下的根在一较劲力。那建筑上的窗子,错落有致,仿佛是轮船上的窗,浮沉在红砖卷起的浪花间,春天的浮云匆匆掠过,不时在窗上投下影子,让它一会儿映着辉煌,一会儿蒙了灰妆。有人正睡在吊床上,还有人,在这昏暗的光线中,那都是些朦胧的影子,我似乎是看到了,又像是幻觉,从草坪上匆匆跑过——没有人把她拦下吗?——接下来从阳台上探出了一个身影,像是出来透口气,顺带看一眼花园,衣衫那么朴素,前额如此饱满,为人谦卑,也让人敬畏——那会不会就是那位著名的学者,会不会就是J-H[17]本人为伍尔夫所仰慕?一切都那么暗淡,却也如此强烈,似乎黄昏为花园笼上的薄纱已被星辰或是利刃划成了碎片——那是可怕的真相露出的锋芒,它从春天的心田里一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