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派尼克与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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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亲们

罗斯在后门处朝屋里叫“喂,埃斯特,你准备好了吗?”时,埃斯特还在楼上。罗斯跟已经退休的丈夫塞西尔住在接着埃斯特家房子的小路上两座小屋靠北边那座。埃斯特住的这座房子是座像是有着茅草屋顶的大宅,自带一个铺满鹅卵石的院子。鹅卵石不是那种铺街道的普通鹅卵石,而是扁形的,它们窄窄的椭圆形的边拼成了马赛克图案,经过几个世纪的靴子踏、牲畜蹄子踩,融合成一片柔和的样子。鹅卵石在结实的、带钉饰的橡木门下面延展到厨房和碗碟储藏室之间阴暗的门厅那里,布罗姆黑德老夫人在世时,厨房和碗碟储藏室的地板也是鹅卵石的。但是布罗姆黑德老夫人九十岁时摔了一跤,髋关节骨折,被送进一家养老院,前后有几位家里没用仆人的租客劝说她的儿子在那两个房间里铺了油地毡。

橡木门是后门;除了偶尔来的陌生人,别的每个人都用。前门漆成了黄色,每边有一丛种在箱子里的刺鼻的灌木——隔着一英亩带刺的荨麻对着教堂指着的一片灰白天空,那片天空下,是呈扇形包围着教堂的墓碑。教堂的前门正好对着墓地一角。

埃斯特把红色头巾往下扯得围着耳朵,然后把开司米大衣的褶皱调整得松松的,好让她在别人随意一看时,只是看到她个子高,姿态庄严,长得胖,看不出她怀有八个月身孕。罗斯没按门铃就朝屋里叫。埃斯特想象罗斯——好奇,热心的罗斯——在看前厅里光光的地板和从前面房间到厨房那里乱七八糟放着的婴儿玩具。埃斯特就是没法习惯人们打开门朝屋里叫,而不是先按门铃。邮差这样做,还有面包师,还有食品店送货的,现在还有罗斯,她是个伦敦人,应该更懂点礼数的。

有一天埃斯特跟汤姆吃早餐时口无遮拦地大声争吵,后门咚的一声开了,一把信件和杂志啪的一声,被扔在门厅处的鹅卵石地上。邮差的一声“早上好!”渐弱了,埃斯特感到自己被窥视。之后有段时间,她从里面把后门闩上,但是各位零售商试着想开门,然后发现大白天的,门闩上了,然后按门铃,等着,直到她过来声音很大地拉开门闩,和他们以前往屋里喊话比起来,这些声音更让她尴尬。她就又不去管门闩了,另外注意别吵得那么多,至少别那么大声。

埃斯特下来时,罗斯就在门口等着,她戴了一顶淡紫色的缎子帽,穿了件格子纹花呢大衣,漂漂亮亮的。她旁边站着一个脸上骨骼突出的金发女人,她涂着亮蓝色的眼影,没有眉毛。这是诺兰太太,白哈特街那间酒吧老板的妻子。罗斯说诺兰太太从来不参加母亲协会的会议,因为没人跟她一起来,诺兰太太就带着她和埃斯特一起来参加本月的会议。

“罗斯,我去告诉汤姆我走了,你不介意等一分钟吧?”埃斯特转身小心地走过鹅卵石路走到后面的花园那里时,能感觉到罗斯精明的眼睛在打量她的帽子、手套和漆皮高跟鞋。汤姆在空马厩后面,在用铁锹刚翻过的四四方方一块地上种浆果。宝宝坐在小路上的一个红土堆上,在用一个破勺子舀土往自己的大腿上洒。

汤姆没有刮胡须,还让宝宝在尘土里玩,埃斯特本来有点恼火,但是看到他们俩安静而和谐,又没那么恼火了。“汤姆!”她想也没想,就用戴白手套的手扶着沾了一层土的木门。“我现在走了。要是我回来得晚,你给宝宝煮个鸡蛋好吗?”

汤姆直起腰,大声说了句什么鼓励的话,在黏稠的十一月的空气中听不清楚,宝宝听到埃斯特说话,往这边转过身,她嘴巴黑糊糊的,似乎在吃土。但是宝宝还没能起来并歪歪斜斜地走向她,她就走向正在院子那头等着的罗斯和诺兰太太。

埃斯特让她们走过七英尺高、栅栏一样的大门,都出去后又把大门闩上。接着罗斯曲起胳膊,诺兰太太扶住一边,埃斯特扶住另一边,三个女人就穿着她们最好的鞋子走上那条石头小路,路过罗斯家的小屋和小路尽头那个失明老头跟他的老处女姐姐所住的小屋,然后走上了大路。

“我们今天在教堂开会。”罗斯把一粒薄荷糖顶到腮帮子那里,又把锡纸裹着的一条请她们俩吃,埃斯特和诺兰太太都有礼貌地拒绝了。“不过我们并不总是在教堂开会,这只是在有新成员加入的时候。”

诺兰太太把她颜色暗淡的眼睛往上翻,要么是表示她总的说来感到很吃惊,要么是想到要进教堂才那样,埃斯特看不出来。“你也是最近才搬来的吗?”她身子往前倾了一点,隔着罗斯的前面问诺兰太太。

诺兰太太发出一声短促而不快的笑声。“我在这里住有六年了。”

“哎,到现在你肯定谁都认识!”

“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诺兰太太拉长声音说,像一群脚冰凉的小鸟一样,让埃斯特心里疑虑丛生。如果诺兰太太——除了是位酒吧老板娘,还有着英国人的长相及口音——在德文郡住了六年后还感觉自己像是个陌生人,她埃斯特作为一个美国人,又到底有什么希望有一天能渗透进这个已经根深蒂固的社会呢?

三个女人手挽手,走在埃斯特那一英亩地边上高高的冬青树蓠下方的路上,经过前面的大门,又往前走在围着教堂院子的柴泥灰墁墙下的路上。长着苔藓的扁平墓碑在她们头部那样高的位置歪歪斜斜的。在人们想到应该有人行道之前很久,这条路被磨损得低于地面不少,在斜斜的两岸之下,这条路就像古老的河床那样弯弯曲曲。

经过肉铺的橱窗——里面展示着周三的猪腿肉和一箱箱油汁——另外在小巷里的治安官办公室以及公共厕所那里,埃斯特能看到别的妇女一个人或者三三两两去停柩门[1]那里集合。在她们沉重的毛纺衣服和黄褐色帽子的重负下,她们似乎无一例外,全都显得又老又粗糙。

埃斯特和诺兰太太待在门口,用肘部轻推罗斯让她往前走时,埃斯特认出那个特别丑陋的人(她走到埃斯特身后,微笑着点头)是在收获节时,以一个半先令卖给她一个其大无比的芜菁甘蓝的那个女人。那根甘蓝占满了埃斯特的购物篮,还鼓出了篮子边,像是棵传说中的神奇蔬菜;可是当她总算把它切开后,却发现它松软多孔,就像软木一样,让人嚼不动。在高压锅里煮了两分钟后,它收缩成一种颜色暗淡的橙色稀糊,把高压锅底还有边都弄黑了,滑溜溜的液体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应该只是把它煮熟了,埃斯特这时想,一边跟着罗斯和诺兰太太走过修剪过的矮矮的酸橙树下,走到教堂门口。

教堂里似乎亮得奇怪,然后埃斯特意识到自己只是晚上进来做过晚祷。后面几排座位上已经坐满了女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闪避,跪下,朝各个方向亲切地微笑。罗斯领着埃斯特和诺兰太太走到过道中间的一条空长凳那里。她推着诺兰太太先进去,然后自己也进去,拉着埃斯特在她身后进来。三个人中只有罗斯跪下来。埃斯特低下头,闭上眼睛,心里却仍然是一片空白;她只是感到虚伪,就睁开眼睛到处看。

来开会的这群人中,只有诺拉太太没戴帽子。埃斯特跟她视线相接,诺拉太太扬起眉毛,更应该是说扬起来眉毛所在处的皮肤。接着她身子往前倾。“我一直没怎么来这儿。”她透露道。

埃斯特摇摇头,嘴巴动但是没出声地说:“我也没有。”那并非全是实话。她搬到这个镇一个月后,就开始一次不缺地参加晚祷。没去的那一个月里,她过得挺不容易。礼拜天是两次,早上和晚上,这个镇上的敲钟人把钟声响亮地送到四里八乡。那种探究的音符让人逃无可逃,它们咬住空气,像狗一样起劲撕扯它。钟声让埃斯特感觉被落下了,似乎没有去参加本地的某种盛筵。

他们搬进这座房子后没几天,汤姆在楼下叫她,说有客人来。牧师坐在前面的客厅里,两边是拆开包的书。他是个小个子,头发花白,耳朵向外支棱着,说话有爱尔兰口音,带着一种职业的和蔼,脸上一副万事可忍的笑容。他谈起他在肯尼亚待的那些年——他在那里认识约默·肯雅塔[2]——谈到他在澳大利亚的孩子和他的英国妻子。

埃斯特想,现在他随时会问我们去不去教堂,但是牧师根本没提教堂的事。他把宝宝放在一边的膝盖上逗弄,他没待多久就走了,矮墩墩的黑色背影在通往大门的那条小道上越来越小。

一个月后,仍然为晚祷钟声所扰的埃斯特潦草地给牧师写了封信,这样做时,也有点恼火自己。她想参加晚祷,他介不介意跟他解释一下仪式方面的事?

她紧张地等了一天,两天,每天下午都准备好茶和薄饼,她和汤姆只是在下午茶时间确实过了后,才吃那些薄饼。第三天下午,她正在缝一件给宝宝穿的黄色法兰绒睡衣时,刚好往对着前面大门的窗外看了一眼,一个矮胖的黑色身影正慢慢穿过带刺荨麻地走过来。

埃斯特欢迎牧师时,心里仍有疑虑。她马上告诉他自己从小就是个唯一神教派,但牧师微笑着解释不管她是基督教中的哪一派,他的教会都欢迎她。埃斯特想脱口而出,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这件事到此为止,但是又忍住了这一冲动。翻开牧师拿来给她用的那本公祷书时,她感觉自己脸上带上了一层令人恶心、欺骗性的呆滞模样;她跟着牧师过了一遍祈祷程序。圣灵现身和“肉身复活”让她对自己心口不一感到不自在。然而当她坦承自己真的不相信肉身复活(她不是很敢说“也不相信灵魂的复活”),牧师似乎不为所动,只是问她是否相信祈祷有用。

“噢,是的,是的,我相信!”埃斯特听到自己在大声说,对自己的眼泪恰好在此时夺眶而出感到惊异,而她那样说的意思只是:我真的想去相信啊。后来,她纳闷自己流眼泪是否是因为看到自己缺少信仰的状态和拥有信仰的至福状态之间无法弥补的鸿沟。她不忍心告诉牧师她十年前就已经做过所有这些努力,那是在大学里的比较宗教课上,结果只是她对自己不是个犹太人感到遗憾。

牧师提议下次晚祷时,让他的妻子跟她见面,坐到她旁边,好让她不会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后来,他似乎又觉得那样不妥,毕竟她也许更愿意跟自己的邻居——罗斯和塞西尔——一起去,她们是“去教堂的人”。只是当牧师拿起他的两本祈祷书和他的黑帽子时,埃斯特才想起那碟有糖的薄饼和厨房里等着端上来的茶,却为时已晚。她看着牧师又缓缓地稳步穿过绿色的荨麻地离去,她想到让她没有端出薄饼的,还不仅仅是因为健忘。

教堂里很快坐满了人。牧师的妻子(脸长,瘦削,和气)从她所坐的前排座位处踮着脚往后走,分发母亲协会专用公祷书。埃斯特感到宝宝在动、蹬脚,她平静地想:我是个母亲,我属于这里。

教堂地板上那种古老的寒意正在开始致命地传进她的鞋底时,那些妇女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牧师迈着他缓慢而神圣的步伐,从过道上走过来。

管风琴发出吸气声;她们开始唱第一首赞美歌。弹管风琴的肯定是个新手,每隔几节音符,就有一个拖长的不和谐音,那些妇女的歌声随着把握不住的旋律忽上忽下,带着一种乱叫乱唱、猫叫一般不管不顾的感觉。她们跪下,发出回应的声音,又唱了几首赞美歌。

牧师往前走了一步,长篇大论地又讲了一则轶事,上次晚祷布道时讲的主要就是那则轶事。接着他讲了个蹩脚的,甚至让人尴尬的比喻,一星期前的一次洗礼仪式上,埃斯特就听他讲过,关于身体和精神上的失败。牧师无疑是讲上了瘾。罗斯又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诺兰太太脸上挂着一副不开心的占卜者恍惚而呆滞的表情。

最后有三个女人——两个很年轻,也很漂亮,一个很老——走上前跪在圣坛那里被接纳加入母亲协会。牧师忘了她们中间最年长的那位叫什么(埃斯特能感觉到他忘了),只得等着他妻子沉着地悄悄走上前,低声告诉他那个名字。仪式继续进行。

四点钟之后,牧师才让这些妇女走。埃斯特跟诺兰太太一起离开教堂,罗斯追上了她的另外两个朋友:蔬菜店老板娘布伦达和时髦的霍奇基斯太太(她住在韦多普山,养阿尔萨斯牧羊犬)。

“你留下来用下午茶吗?”她们随着那群妇女过街并朝那幢黄色的治安官办公室走去时,诺兰太太问。

“我来就是为那个。”埃斯特说,“我觉得我们有资格去。”

“你的下个宝宝什么时候出生?”

埃斯特笑了一声。“随时。”

那些妇女从小巷左拐进一个院子,埃斯特和诺兰太太跟着她们走进一个光线阴暗、就像谷仓一样的房间,这个房间让埃斯特郁闷地想起教会组织的露营和小组合唱。她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寻找茶缸或别的某种欢宴的迹象,却一无所获,只是看到一架合上的立式钢琴。其他妇女没有停下脚步,排队走上一段照明不佳的楼梯。

走过两扇弹簧门,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出现在眼前,里面有两张很长的桌子,两张桌子互相平行,铺着干净的白色桌布。桌子中央,隔着一碗碗铜色菊花放着一碟碟薄饼和糕点。薄饼数量多得惊人,全都细致地装饰过,有些是用樱桃和坚果,有些是用糖做的蕾丝图案。牧师已经在一张桌的桌首就座,他的妻子坐在另外一张桌的桌首,镇上的妇女挤坐在往下间隔紧凑的椅子上。罗斯那一组的妇女坐在牧师那一桌的远端。诺兰太太被哄着不情愿地坐到了正对牧师的下首座位上。埃斯特坐在她右边,她左边的空椅子没人注意到。

那些女人都坐停当了。

诺兰太太对埃斯特说:“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绝望的女人才会这样问。

“噢,我有了宝宝。”埃斯特马上对自己回避问题感到惭愧。“我把我丈夫的一些作品打出来。”

罗斯向她们侧过身子。“她丈夫给电台撰稿。”

“我画画。”诺兰太太说。

“哪一种?”埃斯特有点吃惊,她想知道。

“主要是油画。但是我画得根本不行。”

“试过画水彩吗?”

“噢,试过,但是你得画得好才行。你得第一次就画好。”

“那你画什么?肖像?”

诺兰太太皱起鼻子,掏出一包烟。“你觉得我们可以抽烟吗?不,我画肖像根本不行,不过有时我画里奇。”

正在为大家一一倒茶的那位个子很小、面色灰暗的女人到了罗斯这里。

“我们可以抽烟,对吧?”诺兰太太问罗斯。

“噢,我想不行。我刚来时想抽极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抽。”

诺兰太太抬头看着那个倒茶的女人。“我们可以抽烟吗?”

“哦,我想应该不行。”那个女人说,“在教会的房间里不行。”

“是因为消防法吗?”埃斯特想知道,“要么是宗教上的某种规定?”但是谁都说不上来。诺兰太太开始跟埃斯特讲她的七岁小男孩的事,他叫本尼迪克特,原来里奇是一只仓鼠。

突然弹簧门一下子打开,进来一个脸上红通通的年轻女人,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香肠,香肠!”室内各处都响起了开心的叫声。

埃斯特感觉很饿,差点晕倒。就连着糕饼包着的香肠流出来的一道道透明的热油也没能阻止她——她咬了一大口,诺兰太太也是。此时,每个人都低下头。牧师念了感恩祷告。

埃斯特和诺兰太太鼓着腮帮子,互相偷偷看,使眼色,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就像有点秘密的学校女生一样。念完感恩祷告后,大家都开始把盘子传来传去,起劲地取食。诺兰太太跟埃斯特说了小本尼迪克特的爸爸大本尼迪克特(是她的第二任丈夫)的事,他在马来西亚当过橡胶种植园主,直到不幸病倒后被送回国。

“来点发酵面包吧。”罗斯递过一盘湿湿的、有水果味的面包片,霍奇基斯太太吃了一块三层夹心巧克力薄饼,然后又吃这个。

埃斯特什么都来了一点。“这么多薄饼谁做的?”

“牧师的妻子。”罗斯说,“她经常烤东西。”

“牧师,”霍奇基斯太太把她插着鹌鹑翅羽的帽子弄歪了。“帮她和面。”

没抽成烟的诺兰太太用手指在桌子上敲。“我想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埃斯特吃了口面包没咽下去就说,“我得回去看宝宝。”

但是那个女人又来给她们添加茶水,这两张桌子那里,越来越像是一个大家庭聚会,没有道谢或者没有至少请求一下再告辞是没礼貌的。

牧师的妻子不知怎么从桌首悄悄过来,母亲般地向她们俯下身,一只手放在诺兰太太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埃斯特的肩膀上。“这种发酵面包味道很好。”埃斯特说,想着要恭维她。“您做的吗?”

“哦,不,奥肯登先生做的。”奥肯登先生是镇上的面包师。“不过多了一块。想要的话,晚一点你可以买下来。”

突然提出这么一个关于钱的问题,让埃斯特吃了一惊,她几乎马上想起来教会里各种级别的人,都永远在追求便士和这样那样的奉献及捐赠。最近她发现晚祷结束后,有感恩箱出现——那是个没有什么装饰的木箱子,上面有个孔,显然是要人们往里面投钱,这个箱子一直用到明年的收获节,到时箱子就会被打开,然后再传来传去。

“我很想来一块。”埃斯特说,她说得有点太大声了。

牧师的妻子回到座位上后,桌子下首那几个穿着最好的上衣、开襟羊毛衫和圆毡帽的中年妇女又是窃窃私语,又是互相用肘轻推。最后在她旁边稀稀落落的几声掌声后,有个女人站起来,简短地说了一段话,让大家投票看要不要感谢牧师妻子提供了这么好的下午茶,还幽默地补了一句,关于也要感谢牧师,感谢他的帮助——显然大家都知道——搅了做薄饼的牛奶鸡蛋面糊。有了更多掌声,也笑得厉害,之后牧师的妻子说了答谢的话,提到埃斯特和诺兰太太的名字,欢迎她们,还情不自禁透露她希望她们能成为母亲协会的会员。

在大家鼓掌、微笑、好奇地注视,然后又传递盘子之时,牧师自己离开座位,过来坐在诺兰太太旁边那张空椅子上。他跟埃斯特点了点头,似乎他们已经谈了好多。然后他开始压低声音跟诺兰太太说话,诺兰太太坦然听着,一边一块接一块吃着她那盘抹了黄油的发酵面包和各种薄饼。

牧师说了几句奇怪的玩笑话,说什么总是发现诺兰太太没在家——听到这样的话,她白皙的皮肤变得通红,后来他又说,“对不起,可是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是想着你是个离了婚的人。我通常特意避免打扰她们。”

“哦,没关系的,现在没关系了,是吧。”诺兰太太红着脸含糊不清地小声说,一边猛拉她没系扣的大衣的领子。牧师最后短短几句欢迎的话埃斯特没有听清,诺兰太太的尴尬处境让她很困惑,也很生气。

“我不应该来的,”诺兰太太跟埃斯特悄悄地说,“离了婚的女人是不应该来的。”

“荒唐。”埃斯特说,“我要走了。我们现在走吧。”

这两位由她照顾的人开始扣上大衣扣子时,罗斯抬起头看。“我跟你们一起走。塞西尔会想要用下午茶了。”

埃斯特看了一眼在室内那头的牧师妻子,这时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包围着。多出来的那块发酵面包不见踪影,她一点都没想去找。星期六,奥肯登先生来的时候,她可以找他买一块。另外,她也模模糊糊地怀疑牧师的妻子可能会多要她一点钱,好给教会赚点钱,就像他们在杂物义卖时一样。

到了镇公所那里,诺兰太太跟罗斯和埃斯特告了别,然后开始走上小山,朝她丈夫的那间小酒吧走去。那条河床般的路在第一次往下时,消失在一层湿湿的蓝色雾中;不一会儿,就看不到她了。

罗斯和埃斯特一起走回家。

“我不知道她们不让离婚的人加入。”埃斯特说。

“噢,是的,她们不喜欢她们。”罗斯在手袋里摸索,掏出一盒马耳他牌香烟。“来一根?霍奇基斯太太说就算诺兰太太以前想入母亲协会,她也加入不了。你想要一条狗吗?”

“要什么?”

“一条狗。霍奇基斯太太养的上一窝小狗中还剩下一只,她把黑色的全卖掉了,人们都喜欢那种颜色的,现在只剩下这只灰色的。”

“汤姆讨厌狗,”埃斯特说话语气强得让自己都吃了一惊。“特别是阿尔萨斯牧羊犬。”

罗斯好像感到开心。“我就是跟她说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的。狗是可怕的东西。”

那些墓碑在浓浓的暮色中发出绿光,似乎上面古老的苔藓拥有某种神奇力量,能够发出磷光。两个女人经过教堂墓地(那里还长着单调的黑色的紫杉树)下方,当傍晚的凉意渗过她们的大衣和下午茶的余温时,罗斯弯起一只胳膊,埃斯特没有迟疑就挽上了。

注释

[1]教堂墓地入口处有顶盖的大门,原用于埋葬前的停柩之处。

[2]约默·肯雅塔(Jomo Kenyatta,1893?-1978),肯尼亚政治家,独立后的肯尼亚第一任总统(1964-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