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佩尔比我小一岁,住在下面几百米远的一栋房子里。我们住在这里的这些年里是他和我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只要可能,我们就一块儿踢足球,放学后的时间,星期六和星期天,还有假日,很多时候是努力把人数凑够,这才好正正经经地踢一场比赛,要是办不到,我们就二对二地踢好几个小时,要是这个都不行,那就只有我和佩尔。我向他射球,他向我射球,我传球给他,他传球给我。或者我们两人玩对抗,我们就管这叫做二人足球。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们都这么玩,直到我进入高中读书。另外我们也一起游泳,或者在瀑布下面,在水潭那儿水很深,我们可以从悬崖纵身而下跳水,要不就到下面水流湍急的地方去,然后顺水漂流。在天气不好不适合户外活动的时候,我们就在他们家地窖的客厅里看录像,或者就待在车库里聊天吹牛。我很喜欢去那儿,他们一家都很热情,慷慨大方,虽然他爸有点不能忍受我,我在他家仍然很受欢迎。在所有人当中虽然佩尔和我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最多,但我没有把他当作一位朋友,我从不向其他圈子里的朋友们提起他,不仅是因为他比我小一岁,这没有什么可自豪的,还因为他很土气。他对音乐没兴趣,对音乐完全一无所知,他对女孩子或是喝酒也没兴趣,在周末他就喜欢和家人一起待在家里。穿着一双胶筒靴去学校,他认为挺好的,就喜欢穿一件家织毛衣和比牛仔裤短一截的灯芯绒裤子,一件上面印有克里斯蒂安桑动物园图案的T恤衫。我搬到那里以前,他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进过城。好些书他几乎就没有读过,只看些连环画系列,我也都差不多看过的那些,但对我来说更多的是那一长串我囫囵吞枣看过的麦克林(MacLean)、巴格利(Bagley)、史密斯(Smith)、勒卡雷(Le Carré)和福莱特(Follet)的书籍,我也慢慢地让他读一些书。有时候星期六我们也一起去图书馆,有的星期天看斯塔特足球队主场的球赛,每星期在我们自己的球队里训练两次,在夏季的学期里我们每周也有一次比赛,除此之外我们也相约着每天乘校车去学校。但我们并不坐在一起,我们不这样的,越是靠近学校,越是跟那里的生活有关的地方,我与佩尔就越疏远,一走进校园我们就完全不接触了。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个。他总是那么高兴,那么开朗,富于幽默感,像他的家人一样,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在圣诞节到新年的这段假期我有几次去到他家里,我们看录像,在我们家房子背后的山坡上滑雪。我从来没想过邀请他新年前夕到我家来,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扬·维达尔同佩尔没联系,但他们互相也都认识啊,当然,这里的人彼此都相识,但和他从没有只是两人间的友情,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这么做。当我搬到这儿时,扬·维达尔和谢蒂尔,一个年龄相仿住在谢维克的男孩子交往密切,那时候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互相都在对方的家里进进出出。谢蒂尔的父亲在军队,他有过许多的搬迁流动,对这情况我知道一点。当扬·维达尔同我交往时,最主要的原因是对音乐的兴趣,谢蒂尔试图把他争夺回去,不停地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去家里,当我们三人一起在学校时,他竭力表现出只有他们俩才是真正的朋友。当这计谋未能得逞时,他降格以求邀请我们俩都去他家了。我们一起骑车去机场那一带游逛,泡机场咖啡馆,给哈姆雷桑登的一个女孩子丽塔打电话,扬·维达尔和谢蒂尔对她都感兴趣。在爬上缓坡的路上谢蒂尔把自己的一块巧克力分了一半给扬·维达尔,没给我,但这示好没有被领情,扬·维达尔假装着没事儿一样把他自己的半块巧克力又分一半递给我。于是谢蒂尔死心了,便去接近其他的人,但在我们上初中的全部时期里,他所有的朋友中没有一个能像扬·维达尔那样同他如此接近过。所有的人都喜欢谢蒂尔,尤其是女孩子们,但却没有一个愿意同他在一起。丽塔说话尖刻咄咄逼人,对谁都是这样,却特别喜欢他,他们俩很爱在一起笑,是那种很特殊的腔调,但从没有比朋友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丽塔对我更是毫不留情的尖刻,我在与她靠近时总是心怀戒备,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或者会以哪一种方式向你发动攻击。她个子瘦小,窄窄的脸,小嘴巴,但嘴唇线条很完美,常满含嘲弄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那几乎是亮晶晶的一双眼睛。丽塔是漂亮的,但这种美并未显示出来,她对待他人的感觉总让人不舒服,因此她的美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一个晚上她给我家里来了电话。
“嗨,卡尔·奥韦,我是丽塔。”她说。
“丽塔?”我说。
“是我呀,丽塔·洛利塔。你这榆木疙瘩。”
“是吗。”我说。
“我给你提个问题。”她说。
“哦?”
“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这个问题很简单。你就说愿意还是不愿意吧。”
“我不知道……”我说。
“咳,就说吧。要是不愿意,就说出来。”
“我不认为……”我说。
“好,不愿意,”她说,“明天学校见。再见。”
她放下了话筒。第二天我在学校的时候同往常一样,她看上去也同往常一样,或许只是加倍寻找攻击我的机会,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出现。她从不再提起这件事,我从不提起这件事,对维达尔或是谢蒂尔也不会说到这事,我不愿意向他们显示自己比他们高明。
我给妈妈说了再见后,她就打开了除尘器的开关,我在走道里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弯身迎向扑面的寒风。爸爸已经打开了车库的一道门,正忙着把除雪机拉出来。车库地上的砾石上没有一点雪,而同样的砾石在户外则被冰雪覆盖着,这种内外之间的不平衡感唤起了心里一种老是有的轻微的不舒适感。当院篱门在身后关上后,我就不再去想这些事,让它永远不再触及我的思绪,但当我看见它时……
“我到下面的佩尔那里去一小会儿。”我喊道。
爸爸坐在除雪机上,转过头来向我点了一下。我有点后悔建议在山坡下碰头,这可能太靠近了,我父亲对一些不合乎常规的事通常有第六感。再者他现在已经观察我好一阵子了。当我来到邮箱那里时,听到了上面除雪机开动的声响。我转过身去查看他是否可以看见我。看来没有这种可能性,我向山坡下走去,走的对面那条一直通向斜坡的路,为的就是万无一失。在山坡的最下面我停下来,在我等待的时候朝那条河望去。河对岸驶过的三辆车一辆跟着一辆。车灯里射出的光线就像在深灰的色彩中戳出的黄色斑点。旷野上的雪映着天空的颜色,天穹的光像是与沉落下来的暮色之网缝合在了一起。冰窟窿里的水漆黑幽深闪着光亮。我听到一辆车在几百米外的地方转弯。发动机的声响干涩刺耳,一定是辆老车。汤姆的,毫无疑问。我朝路上张望着,当车在转弯处出现时,我举手向他们致意。车在我身旁停下。汤姆摇下车窗。
“嗨,卡尔·奥韦。”他说。
“嗨。”我说。
他笑了一下。
“你挨了一顿骂?”我说。
“这个臭鸡巴嘴。”坐在他旁边的扬·维达尔开口了。
“这没什么要紧的。”汤姆说。
“这么说你们今晚要出去?”
“是的。那你呢?”
“兜一个小圈子就够了。”
“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没事的。”
他和善的眼睛望着我,笑了。
“你们的东西放在后面。”
“后备厢打开了吗?”
“那是当然。”
我走到车后面打开了车盖,从混杂摆放着的工具、工具箱和修理天花板要用的一堆打了孔的带子和钩子之类的家什之间取出了两个红白相间的塑料袋。
“东西我拿到了,”我说,“谢谢你了,汤姆。我们不会忘记这事的。”
他嘴里吹出一口气,表示这不值一提。
“那么,我们待会儿见。”我对扬·维达尔说。
他点点头,汤姆把车窗摇上去,像他通常做的那样轻松愉快地把手举到额前作为道别,然后发动了车,沿着坡道上方开走了。我迈腿跨过了路边的雪堤走进了树丛中间,沿着那条被雪覆盖着的小溪流往上大约走了二十米,在一颗比较容易辨认的白桦树下放下装着酒的袋子,此时我听到那辆车已经经过大路,往下开过去了。
我在树林边上站了几分钟,为的是不让出来的这一趟时间短得让人起疑心。然后我走上坡去,爸爸正大刀阔斧地除掉通往房子的道路上的雪,让路变得宽阔些。他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走在机器后面,身穿一件旧羊羔皮夹克,脖子上松松地缠了一条厚围巾。铲除的雪没有随风飘去,而是刷刷地落在几米远的地上。我走过去的时候朝他点点头,他的眼睛观察了我一下,面部毫无表情。我把外套挂在走道里后走进厨房,妈妈正坐在那里抽烟。窗台上点亮了的蜡烛火光摇曳。放在电炉上的时钟正指三点半。
“一切都没问题吧?”我说。
“是啊,”她说,“肯定是个愉快的晚餐。你不吃点东西再出门?”
“我吃几片面包。”我说。
案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白色袋子,里面是鲁特鱼[4]。旁边的洗碗槽里装满了黑乎乎的未洗的土豆。角落里的咖啡机闪着光亮。咖啡壶里还有一半的咖啡。
“我想,我再等等,”我说,“七点前我不会走的。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到呀?”
“爸爸要去接祖母祖父,我想他很快就要去了。居纳尔七点左右到。”
“那么我就赶得上和他们碰头了。”我说,走进了客厅,站在窗前朝外面的整个山谷望去。我走到沙发桌前,拿起一个橙子,在沙发上坐下,削着皮。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闪闪发光,壁炉里的火苗闪烁摇曳,在已经铺好桌布的餐桌的另一端,灯光在水晶杯上的折射光耀夺目。我想到了英韦,不知道他在念高中时对圣诞期间的这一切有何样的体会。至少现在他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和他的许多朋友一起在东阿格德尔郡的维地小屋。他是尽可能晚地回到这儿来,哪怕是圣诞前夜,同时尽可能早离开,在圣诞节的第三天就动身。他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我们搬来的那个夏天,他将开始高中的第三年,他表示想在同一所学校念完高中,和他在那里的朋友在一起。于是爸爸光火了。但英韦没有屈服,他没跟着一起搬家,爸爸一克朗也不愿意给他,他就申请了学生贷款,在离我们老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他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些周末爸爸几乎不跟他说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冰点。一年以后英韦去服兵役,我记得一个周末他把女朋友阿尔夫希尔带到家里。他是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爸爸自然是躲得远远的,只有妈妈和我跟他们在一起。那个周末结束后他们走下山坡去赶公交车的路上,爸爸迎面开车过来。他停下车,摇下车窗,微笑着同阿尔夫希尔打招呼。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以前我从没看见他这样的目光。他专注的眼神,里面含着一种喜悦和兴奋,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望着我们,事情就是这样。然后他收回目光,发动汽车消失在了上坡的路上,我们继续朝着车站方向往下走去。
这是我们的父亲吗?
这个周末妈妈对待阿尔夫希尔和英韦所有的友善和关怀被爸爸这长达四秒钟的凝视变得减少了分量。这或许也是这些周末的日子英韦几乎都是独自一人来这里的原因,爸爸尽可能待在他仓库的住处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露面,在餐桌上他也不问他一句话,对他几乎不屑一顾,周末里就是这样的状况,为使英韦感到有归家的感觉妈妈做出的所有努力也付之东流。是爸爸主宰这栋房子的气氛,大家沉默着,没有人表示反对。
外面除雪机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站起身,握着橙子皮走进厨房,妈妈正站在那里削土豆皮,我打开她身旁的橱柜门把果皮扔进垃圾桶,看见爸爸走过去,同时他把手插进头发里往后梳理了一下,这是他很个性化的一个动作,我踏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放上一张唱片,在床上躺下。
我们估算了一阵子怎么样才能到瑟姆那儿去。扬·维达尔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都愿意开车载我们过去,只要尽快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们就成。但这有满满两袋啤酒的事啊,所以根本不行。最后我们想出的解决办法是,扬·维达尔回家说是我母亲开车送我们去,而我回家说是扬·维达尔父亲送我们。这有一点冒险,因为我们的家长以后会碰面,但司机问题可能被捅出来这个事我们不顾了,我们就冒这个险。这个方针确定后就是如何出行了。新年前夕这里的公交车停运,但是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我们可以从离这里十公里远的蒂梅内斯十字路口那儿走。我们搭便车去那儿——要是我们走运的话,搭一辆车直接坐到底,要是不走运,从那里再换乘公交车。为避免他们问问题或是疑心,一切最好等客人们到这里以后再行动。这就是说七点钟。公交车是八点十分,必须是这样,看来一切还不错,如果运气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