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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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麦金托什(2)

麦金托什那张蜡黄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尽情地笑了很久。

不过,他的仇恨并不盲目,相反,还特别清醒、敏锐。他对沃克尔的手段有准确的判断——他有效地统治着自己小小的王国,公正、诚实,手头有各种赚钱的机会,但他比当初委任这一职位的时候更穷,养老的唯一依靠就是最终退离公职后才能领到的退休金。让他自豪的是,靠着一个助理和一个混血职员,他得以将这座岛屿管理得有条不紊,远胜于首府阿皮亚所在的乌波卢岛,那座岛上有一大批官员。是有几个本地警察维护他的权力,但他并不动用警力,而是以虚张声势的恫吓和爱尔兰式的幽默施行统治。

“他们坚持要为我建一座监狱,”他说,“可我要那该死的监狱干吗?我可不会把当地人关进监狱。要是他们做了坏事,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司发生过争吵,原因之一是他要求对岛上的当地人拥有完全管辖权。无论他们犯了什么罪,他都不必将他们送到主管法庭处理,为此他与乌波卢岛的地方长官通过好几次气势汹汹的函件。他把当地人看成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么一个粗鲁、庸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实在让人惊奇。他喜爱这座满怀热情生活了如此之久的小岛,并且用一种奇怪而豪放的亲善态度对待当地人,也算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喜欢骑着自己那匹灰色的老母马在岛上转悠,小岛的美景从不让他厌倦。徜徉于椰树间一条条青草覆盖的小路上,他会不时停下来欣赏迷人的景致。他也不时走访当地的村庄,头人给他端上一碗卡瓦酒,他便驻足片刻,望着那些钟形的小屋,茅草屋顶高高垒起,一座座如蜂巢般聚集在一起,那张肥脸上绽出微笑。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浓绿的面包果树上,表情十分愉快。

“老天,这儿简直就像伊甸园啊。”

有时他骑马沿着海岸穿过树林,得以一瞥广阔而空旷的大海,不见一叶孤帆惊扰那份寂寞;有时他爬上一座小山,辽阔的乡野绵延伸展,高大的林木间安卧着一个个小小的村落,眼前的一切犹如整个王国,他便在那儿一连坐上好几小时,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中。不过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用一句下流的玩笑话予以排解。他的情感似乎异常强烈,非得用粗俗的方式才能破除那种紧张。

麦金托什以一种冷冰冰的蔑视观察到了这种情绪。沃克尔喜欢酗酒,并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他在阿皮亚过夜的时候曾把小他一半岁数的人灌得溜进桌子底下。他也有酒徒惯有的那种喜怒无常:读杂志上的故事会痛哭流涕,但也会拒绝借钱给某个与他相识二十年的商人摆脱困境。他把钱看得很紧。

有一次麦金托什对他说:“谁也不会指责你送钱给别人。”

他把这话当成了恭维。他对自然的热情不过是酒鬼那种无处打发的敏感。上司对当地人的感情也无法引起麦金托什的共鸣。他爱他们是因为他们在他的权力掌控之下,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他的狗,而他的头脑也跟他们处在同一个水平。他们的玩笑猥亵下流,他的淫言秽语也张口就来,毫不含糊。他理解他们,他们也理解他。他为自己施加给他们的影响力而骄傲,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任何事情他都掺和,也细心维护着自己的权威。他用铁杖统治着他们,容不得任何对抗,却也无法忍受岛上的任何白人占他们的便宜。他深怀戒心,提防着那些传教士,如果有人做了什么他不赞成的事情,他就让那人的日子过不下去——就算不能把他调走,也让他自己情愿离开。沃克尔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只要他说句话,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提供劳务和食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没什么好感,总会提防他们欺骗当地人。他照看着当地人付出的劳动,保障他们的椰子干换得公平的报偿,商人们贩卖商品给他们时不至于获取厚利。他要是觉得哪项交易不公平,处理起来毫不宽容。有些商人会去阿皮亚控告说遭受不公平待遇,结果为此吃了苦头。沃克尔毫不犹豫地大加诽谤,放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谣言来报复他们,最后他们明白了,要想在岛上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都不得不接受他的条件。不止一次有惹他讨厌的商人店铺被烧毁,也只能从出事的时机上推断是受了行政官的唆使。有一次一个瑞典的混血儿让大火烧得破了产,找上门来严词指责是沃克尔纵火。沃克尔冲着他大笑起来。

“你这条癞皮狗。你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你还打算骗他们的钱?你那破烂铺子烧掉是神意的判决。一点儿不错,是神意的判决。滚出去。”

接着那人便被两个警察推搡了出去。行政官笑得肉颤。

“神意的判决。”

现在,麦金托什看着他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先从生病的人着手——沃克尔在自己的工作范畴加上了诊疗的差事,他的办公室后面有个塞满各种药剂的小房间。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走上前来,一头卷曲的灰色短发,腰上系了一块蓝色缠腰布,刺青很是精致,身上的皮肤像酒囊一样尽是褶皱。

“你来这儿干吗?”沃克尔粗声大气地问。

那人哀声诉说他一吃饭就呕吐,身上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尔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看病。”

“找过传教士了,他们看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吧。都活这么长了,还想接着活吗?你这个傻瓜。”

那人突然又是发牢骚又是讨好,但沃克尔用手指了指一个怀抱生病孩子的女人,让她把孩子抱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他问了她几个问题,看了看孩子。

“我来给你开药。”他说,转身对混血职员说,“去药房给我拿点儿甘汞片来。”

他让孩子当即服了一片,又拿了一片给母亲。

“把孩子抱回去,给他保暖。明天要么死了,要么好了。”

他靠在椅子上,点着了烟斗。

“甘汞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亚医院所有大夫加在一起救的还多。”

沃克尔很得意自己这份能耐,无知的武断让他蔑视那些从事医疗行当的人。

“我喜欢的是那种病例,”他说,“所有的医生都放弃了,认为病人已经不可救药。医生说他们也治不了的,我就对他说,‘来我这儿吧。’我跟你讲过那个得癌症的家伙没有?”

“经常讲。”麦金托什说。

“不出三个月我就把他治好了。”

“你从来没给我讲过那些你没治好的人。”

做完这部分工作,他继续处理其余的事情。问题实在是五花八门。一个女人跟她丈夫不和,还有个男人抱怨说他的妻子跑掉了。

“你真幸运,”沃克尔说,“多数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这样。”

一块几码大小的土地归属权引发了长期而复杂的纠纷;一桩捕获渔产分配的争执;有人投诉一个白人商贩卖货分量不足。沃克尔认真听取每一件申诉,很快拿定主意做出判决,随后就什么话也不听了。如果申诉人继续诉苦,就会被警察从办公室推搡出去。麦金托什从头到尾在一旁听着,心里憋着一股火。总体来说,倒也可以承认做到了大致的公平,但让这位助手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不顾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听人讲道理,他威吓目击证人,如果他们不赞同他所希望的,他就说他们是贼,是骗子。

他把坐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伙人留到最后,故意不理睬他们。这些人里有一个年老的族长,身材高大,很有威严,一头白发剪得很短,系着一块崭新的缠腰布,带着一把巨大的蝇甩子,那是他的权杖。此外还有他的儿子,以及五六个村里的头面人物。沃克尔跟他们结了仇,殴打过这些人。按他的作风,他要好好显摆一番胜利,因为是他让他们败在脚下,他们要吸取教训,明白自己无能。整件事情不同寻常。沃克尔对于开辟道路十分积极。在他刚来塔鲁阿那会儿,岛上只有几条零散的小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乡间铺设了不少新的路,把一个个村庄连接起来,小岛的繁荣很大程度仰赖于此。在过去,岛上的农产品——主要是椰子干——一直无法送到海岸,再从那儿用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而现在的交通方便又简单。他的宏伟目标是修建一条环岛公路,很大一部分目前已经建好。

“再过两年我就完成任务了,那时候,我是死还是被解雇,就都不在乎了。”

沃克尔的公路建设让他心中充满快乐。他经常外出巡视,察看路况是否正常。这些路都很简单,宽阔的大道覆着杂草,从灌木丛或者种植场中间穿过。但大树要连根拔起,石头要掘出或者炸掉,不少地方还要整平。他颇感自豪的是每每出现难题,都能用自己的技能加以克服。他很高兴在自己的部署之下,一条条道路不仅便利,而且能将他深爱的小岛上的种种美妙展露无遗。他谈起那些路时简直成了诗人,它们蜿蜒穿过一处处可爱的景致,全都经过沃克尔的悉心关照,在这里或那里该保持笔直,好让人透过那些大树望见一片绿色;在这里或那里该转个弯,形成一条曲线,稍加变换能让心情得以放松。这个粗俗且耽于声色的人竟会发挥如此细致入微的创造力,来实现他想象中的种种效果,这真是出人意料。修路时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日本园丁。总部也提供了资助,但出于某种奇怪的自负,他只花了其中一小部分——拨给他的一千英镑中,上一年他只花掉了一百。

“他们要钱做什么?”他厉声说,“他们会去买那些没用的破烂儿,都是那些传教士留给他们的。”

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或许是他对自己施政节俭感到骄傲,要拿他的效率跟阿皮亚官方的种种浪费做法抗衡,他让当地人为他干活,付出的工钱几乎是象征性的一点点。就是因为这个,他最近跟村里发生了争执,现在,他们的头面人物来这儿找他了。族长的儿子在乌波卢岛待过一年,回来就告诉村里人说阿皮亚的公共劳务付给他大笔的工资。这样的闲聊时间一长,便在他们心中激起了贪求的欲望,给了他们拥有巨大财富的幻景,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买威士忌了——那东西很贵,因为岛上有条法律规定不允许卖给当地人,要买就得付双倍于白人的价钱。他们想要巨大的檀香木箱存放他们的宝物,想要香皂和罐装鲑鱼,还有卡纳卡人[4]宁愿出卖灵魂来换取的各种奢侈品。所以,当行政官找来他们,说他要在他们村庄和海岸的某处之间修一条路,出价二十英镑,他们就向他要一百英镑。酋长的儿子名叫马努马,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一身古铜色皮肤,毛茸茸的头发用莱檬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戴着一个红浆果花环,耳朵后面别着一枝鲜花,像一簇猩红的火苗衬在褐色的面孔上。他赤裸着上半身,但因为在阿皮亚待过,为了证明他不再是野蛮人所以没有裹缠腰布,而是穿一条粗布裤子。他告诉那些人,如果他们团结起来,行政官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沃克尔一门心思扑在修路上,发现给少了他们不愿意干活,一定会答应他们的要价。因此他们不能动摇,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求。既然说了要一百,他们就要坚持下去。当提到那个数目,沃克尔立刻爆发出他那悠长、低沉的笑声。他告诉他们别犯傻了,马上开始工作。那天他心情不错,答应他们路铺好后给他们办一场宴会。但是,当他发现他们无意开始工作便去了村里,看看那些人在耍什么无聊的把戏。马努马把他们调教得不错,一个个都相当平静,并没有争辩什么——争论是卡纳卡人的一大嗜好——他们只是耸耸肩膀:给一百英镑他们就干,如果不给他们就不干。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们不在乎。沃克尔登时勃然大怒。当时他凶极了,短粗脖子可怕地鼓胀起来,红脸膛变成了紫色,嘴角泛着白沫。他大声谩骂这些当地人。他深谙伤害、羞辱他人之道,那样子实在可怕,上了年纪的全都一脸惨白、坐立不安。他们犹豫起来。若不是因为马努马,因为他知道外面世界的事儿,也害怕被他嘲笑,他们早就屈服了。最后还是马努马回答了沃克尔。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

沃克尔冲着他挥舞拳头,用所有想得起来的脏话骂他,轻蔑地指责他。马努马静静坐在那儿,微笑着。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虚张声势,并无太多自信,但他必须在别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他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

他们以为沃克尔会扑上去打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动手殴打当地人了。他们知道他体力过人,虽说沃克尔的年龄是这年轻人的三倍,也比他矮上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马努马不是他的对手。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殴打。但沃克尔没这么做,他嘿嘿笑了几声。

“我不打算跟你们这帮傻瓜浪费时间,”他说,“再商量商量。你们知道我的出价。如果一周之内还不开工,小心着点儿。”

他转身走出族长的茅舍,解开他的老母马。当沃克尔踩上一块巨石,让自己重重地跨上马鞍时,通常都有一位年长者紧紧抓住另一侧的马镫子。这动作在他与当地人的关系中很有代表性。

就在这天晚上,沃克尔按惯例沿着他房子旁边的那条路溜达着,只听耳边有东西嗖地飞了过去,啪的一声击中了一棵树。有人袭击他。他本能地闪身躲开,喊了句“谁在那儿”,朝投掷物飞来的方向跑过去,听见有人穿过树丛逃走了。他知道黑灯瞎火穷追无益,再说他很快就已气喘吁吁,于是停下来回到原路,四下寻找那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天色已经很暗了,他赶回自己的房子,叫来麦金托什和中国仆人。

“有个鬼家伙朝我扔东西,跟我去找找扔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