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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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度情

倾杯夜未央

白世非往秦陕处理马匹交易的十数日后,叫人捎了书信回来,说是需往益州也走一趟,打点下那边的金银交易铺,未几,又来信指还得绕道往杭州而去,见一见几个行会的行老。

倏忽之间,便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日晏迎眉打算往大相国寺烧香,起来后晚晴侍候她洗漱,梳头簪钗时看见妆奁里的胭脂盒子已经薄浅见底,随口道:“夫人,这胭脂快用完了,可要叫大管家让外头送些儿过来?”

晏迎眉笑道:“我这胭脂千金难买,外头可送不来。”

晚晴好奇地拿起盒子瞧了瞧,白玉清透的盒身衬得内里的脂饼颜色异常鲜艳,还有一股清香,似乎确实比外头卖的纯正许多,把盒子翻过来,底下却没有刻名篆印,不禁问道:“这是哪家胭脂铺子出的货?”

门吱呀一声响,尚坠从外走进来。

晏迎眉笑着回首:“你来得正好,我这儿胭脂用剩无几了。”

尚坠行近两人,接过晚晴递来的盒子,看了看,用指甲在脂面上轻轻反刮三下,将粉末置于掌心,尾指挑了点瓷杯里的清水滴在上面,双掌合起微抚,将红脂稍濡开后匀拍在晏迎眉的两腮,不几下已如樱似霞,淡香微萦。

她在专注中低道:“赶巧秋石榴还开着,这几日便做一些。”

晚晴刹时瞪大双眼:“这——这是坠子你做的?”

晏迎眉弯起眸子:“可不是她亲手做的。”

尚坠拿起妆台上的碧缕牙筒,拣了一支细簪,用簪尖往牙筒里挑了些绛红的脂膏,轻点在晏迎眉唇上,然后把那镶金饰玉的簪子倒转过来,以簪头一片狭细花瓣全神贯注地将点点口脂往晏迎眉的唇弧两边抹开,小巧的檀口刹时嫣然生辉。

一双清盈水眸这才回头对上晚晴:“你叫上晚玉她们,去给我采几篮子石榴花,最好是还未开苞的花骨朵儿。”

晚晴应声,兴冲冲跑了出去。

尚坠又从奁里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蝉翼的玉片把粉饼表面微微刮散,手中绢纱拢成鼓囊,沾取饼粉浅扑于晏迎眉颊边,令腮色透红,再用掌心细拍几下使脂粉服贴,妆罢她直起身子,退后几步,定睛将晏迎眉精致无瑕的妆容左右审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对她道:“我看今儿你也别跟我去上香了。”

尚坠用绢纱把簪子擦净,将妆奁收起,就着角落立架上面盆里的清水净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阳初耀,秋光大好,便道:“也行,今儿天色晴朗,宜做活计。”

利索地为晏迎眉穿戴妥当,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坠唤来一个小丫头,交予香烛果品篮子,把样样事都叮嘱仔细了。

近午时分,晚晴和晚玉采完花回来,便见尚坠在用沸水一遍遍温着装在瓷瓶里的藿香酒,屋里香气缥缈,一旁放着洁净的棉花。

晚晴不解:“你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热?”耗费这工夫作甚。

“这酒里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用煮的香味会飘散,只能慢慢温烫。”尚坠凝神试酒温,“应该可以了。”用竹筷把棉花戳入酒中,然后用绢布把瓶口封了起来。

晚玉见她此举,奇道:“这是干什么?”

“让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里。”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为两天两夜,冬季则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而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两天两夜?”

尚坠耐心应是,转身将石榴花的花苞剥壳,把花瓣研为浆末,用清水调成稠状,再把预先烧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过水,滤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着用绵绢包起花泥拧绞,盛取红色的花汁。

一旁几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叹道:“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惟有这样才能把石榴花里暗含的诸般杂色杀离。”尚坠应道,把盛着花汁的瓮器慢慢倾斜,泻去上面的清汁,直到已变得厚浓的淳红纯汁呈现眼前。

把红汁装进通油瓷瓶,捧到角院的小灶房里置于锅中,架起干柴慢煮,待水沸后,她又往锅里添了小半瓢冷水,如此反复多趟。

约莫一刻漏过去,瓶子中的水汽渐渐挥发,原本散发在汁液里肉眼几不可见的微粒一样的花末渐渐浮集起来,在微沸的绛红色水面凝结成密密厚厚的一层。

又煮了会儿,尚坠才把柴火熄掉。

“这就好了吗?”晚晴好奇问。

“等冷却后将里面的稠浆捞出来,细揉成泥,放进绢袋沥干便好。”像这般晴好天气,只需晒几天即能干透,可入妆奁盒子。

晚晴不解了:“既然这样,为何你还浸那劳什子的香料酒?”

“这只是面脂,那酒是备来做口脂之用,你们谁和大厨房相熟的?我要一些新鲜的牛髓作用途。”

“我去和二管家说说。”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晚弄应道。

三人一同转头看她,眸光无不惊讶。

晚弄被瞧得的微为尴尬:“我……我和二管家是同乡。”

“那就这样吧。”

当下再无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两轮日出日落之后,那藿香酒已然将香料浸透,这日一早尚坠便吩咐晚晴把朱砂研成粉:“动作要慢,力道须均匀,磨得越细越好。”

说着把酒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滤去棉花和各种香料后将酒液装入新瓶,以热水洗净牛髓,剔除碎末,添加进瓶子里。

丫头们见她又捧着瓶子往外走,忙跟上去:“还是要烧吗?”

“嗯,这回得用旺火大烧。”

就在她们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当下,已消失了大半个月的白衣身影出现在疏月庭拱门的门口。

“她们干吗呢?”白镜看着几道齐走而去的背影低声讶道。

白世非的眸光却落在院子里的木架上,架上摆着一个小簸箕,仿佛正在晒着什么,他走过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几个绢袋,抬手把其中一个打开,石榴花的芬芳扑鼻而来。

仔细一看袋子里头,他不由惊讶轻咦,以小指抹了点儿,缚好袋口放回原处,回首笑吟吟地对白镜道:“你过来。”

不疑有它的白镜趋步上前,只见袖影一晃,他脸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吓得顿时退后几步:“公子你——”

白世非盯着他颊上的嫣红之色,竟然真是胭脂,心内惊奇愈甚,转眸望向已走到角院东侧那道领头的身影,笑容一深:“走,看看去。”

灶房里尚坠簇火烧着瓶子,每当瓶中香液滚沸,她便往里另行加入牛脂,随滚随加,数回后把火旺的薪柴撤了改为微烹,慢慢掺进朱砂,调入青油,以竹筷不住搅拌,使膏状浓稠而色泽均匀。

不会儿灭火时,瓶中凝结的红脂已极其鲜艳细腻,香气蕴郁。

从灶前站起,抬袖拭了拭额上渗出的细汗,这番琐碎工夫做下来,她的鬓边已有些凌乱,对开的门窗之间偶有风息穿流,拂面吹起几缕发丝,垂落时缭眉绕睫,衬着底下一双微微敛眯的点漆瞳子,有种别样的慵柔风情。

“等凉下来后会再凝固些,可算是完事了。”将迷眼的乌发撩至耳后,尚坠望向晚晴等人,“我特地多做了份儿,小姐有几管碧缕牙筒,约莫不过五寸,把它们盛满之后余下的你们分了罢,还有外头晒着的胭脂,除出那个绣荷的绢袋子,其余你们也拿去。”

几个丫头一听,不由齐声欢呼:“坠子你真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几人正值豆蔻年华,不说逢年过节时喜扮妆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妆扮得出众一点,然而质品好的脂粉价钱都不便宜,对她们而言这等开销尤为奢侈,所以一听尚坠这话自然喜出望外。

见她们开心得抱成一团,尚坠禁不住也微微轻笑开来。

白世非躲在走廊的窗扉后,凝视着她的笑靥,眸光幽深流转,好一会后,才悄然转身离去。

出了疏月庭,白镜忍不住问:“她们到底在煮什么东西?还有坠子的说话怪怪的,什么口脂,那不是娘儿们用的么?”

白世非瞥了眼他脸上尤不自知的红印子,轻莞一笑。

“唐人段公路在北户录里写到,古人用红蓝花做烟支,即而今的胭脂,书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儿代国公主偶然间发现,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

至于口脂的制作,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也有记载。

说着说着,便仿佛自言自语,心头疑问挥之不去,为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竟似通读过便连大家闺秀也甚少接触的古籍,不仅如此,她竟还聪颖得学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这女儿用物做了出来。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忽然各等达官贵人,衙内少爷,将军驸马,使节都尉全都闻风而至,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杰也登门造访,府内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水流觞,热闹非凡。

此等广阔交游让打小深居简出的晏迎眉与尚坠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便不堪叨扰头疼万分,避居在疏月庭里不再出来应酬,白世非也随她们去,只着邵印对外声称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纷乱繁杂了好些时日,终于难得安静下来。

入夜后尚坠如往常一样走进水榭,坐在白玉栏上吹笛。

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笛子是十三岁那年在晏府里跟一位师太所学。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门房来报,说外面有位师太求见晏夫人,当那位师太被迎进来,见到站在晏迎眉身边的她时神色变得不明所以,开口就要求和晏夫人单独相谈,半个时辰后从里间出来,忽然就问她:“你想不想学吹笛?”

她惊讶无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说:“看来你和师太有缘,不妨学一学。”

自从进晏府以来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贴身丫环,由于晏迎眉待她亲厚,很多时只叫侍奉身旁,样样皆可吩咐别的丫头小厮,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点不同,不说寻常佣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几房姨娘轻易也不会劳动她做事,所以她时时得些清闲,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厢跟师太学习吹笛。

歇息时也曾好奇询问师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说自己法号真明,对于她的其他问题则只笑不语。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然后某夜,师太在听她吹完“浔阳夜月”后,说:“可以了。”顿了顿,看着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缘尽之期。”

她一愣,知道无法挽留,心里慢慢难过起来。

翌日师太作别,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一个人吹起曲子时,总会不期然想起旧时往事,师太对她那种奇异的关爱,她不曾从别处获得过,只可惜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尽皆如斯短暂,只有记忆才会如同这阴晴圆缺的月一样,能够成为长久。

放下笛子,她轻拧绶带末端的水渍后起身,沿着九曲八弯的水上长廊离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远,直至最后终于消失。

依湖而建的亭子笼罩在树影下。

黑暗里,忽然有一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一首,又叫什么名字?”

“新倾杯乐。”另一低沉的声音答道,“敦煌卷子谱有倾杯乐,据唐音癸签记载,此曲为裴神符所作,属中吕商调,礼乐志里还曾载,前朝玄宗曾使马舞倾杯乐数十曲,后宣宗李忱喜吹芦管,自制了一曲新倾杯乐。”

“这酒也喝完了,曲也听完了,半个月也过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说话的人微笑着发问。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问话,却道:“我一直忘了问,这管问情笛你从哪里得来?”

带笑的声音变得惊奇:“没想到你对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听声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这喝酒,平生第一回听到如此奇妙的笛声,那动听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吹奏出来,我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制的佳品传世,后来才想到了传说中的问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来?”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现,除了自世非公子的手里流出去,我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

“果然是庄锋璿。”白世非微笑,“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问情笛,两不相亏,只是拿回来我又没用处,就赏给了那小丫头。”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庄锋璿抬眼看他,目光内不无含义,向太后讨一件失传百年的宝物,就为了随便打赏给一个丫头?“说起宫里头,朝上最近颇为热闹?”

“是挺热闹,老太婆终于顺遂所愿,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贺。”

“不过奏请她还政之人也越来越多,只可惜无一例外都遭到了贬逐。”庄锋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而今有心谋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于你,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个领了上风,她杀个回马枪去与皇上联手,届时皇上会不会也恐你拥功自重?毕竟不管那娘儿俩如何明争暗斗,你这帮手始终只是个外人。”

白世非脸上微笑依旧:“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无违愿,想必心里不知多舒坦来着,由此不定便会得意而忘形,又或变得愈加雄心勃勃。”这世间上有种人,得些好处后通常会见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种人,往往见风使尽舵。

庄锋璿略略有些领悟,半沉思后道:“你说得没错,她谋划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而今终于有些光亮苗头,即使生性再谨慎,也难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试行事。”

“到那时,谁又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呢?”

庄锋璿惊叹:“你这招先坐山观虎斗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来,全不需旁人出头,太后自个儿便会逼得皇上跳墙,只要她恃权而行,把事情做得绝了,届时皇上与她定成水火不容之势。”

日后她便有天大的悔意,必然也为时已晚。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庄锋璿所言,旁人参与宫廷中事自古以来确是帝家大忌,无论所辅助一方是成是败,最后大多己身难保,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不到万分的把握,他焉能轻易真正动手。

既然那老太婆非把他扯进来,为了报答她,他怎么也得绝她的后路。

更声半遥响,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庄锋璿:“你真打算白待这半个月,连人也不正面再见一回,就这样不辞而别?”

庄锋璿沉默,半晌方道:“见她徒然令她伤情,还是过些时候,等我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再回来从长计议。”

白世非掩嘴,打了个懒懒哈欠:“你请自便,本公子可要歇息去了。”说罢自顾自笑着起身,踱出亭去。

在开满碗大般雍容华秀花朵的芙蓉树下,淡银月光映落在一身飘逸白衣上,合体无瑕的绫罗由精致服帖的领口往下,经腰间玉带扎起后流畅直落,下襟沿着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纯白银线勾出美丽图案的锦鞋,袍摆被风微微吹起。

星光一样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错呢,心情很好地朝着夜空中的皎洁月晕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无情地,丝毫不理会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抑郁,笑容不改:“你说我是回第一楼,还是去疏月庭过宿好呢?”

亭内男子霍然转首,手中连酒带杯向他掷来。

白世非慌忙避过,笑容愈加浓郁,背起双手离去,月光在地面拉出无限长的影子。

倾杯乐?看来他府中事,那丫头倒也不是全不上心……

暖炉会一堂

天气转凉时候,便到了暖炉会之节。

一大群年轻的官家哥儿、富绅子弟们携着如花美眷或偕正值芳华的姊妹纷涌来到白府,与白家世交的张士逊的掌上明珠张绿漾和弟弟张玮缙自然是必不可少,也在应邀之列。

因有女眷来府,三管家商雪娥也出来客厅里招待。

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的商氏是府里唯一的女仆领,她原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许配出去,不料几年后前头人亡故,她背着寡妇的身份,又无子息,在婆家无所依恃,最后只好又回到白府来求老夫人收留。

老夫人还在世时商氏一直忠心耿耿,更把亲眼看着长大的白世非当心肝宝贝,白世非在父母双逝后举世孓然无亲,自然而然奉母亲身边旧人为半个长辈,商氏因着与他有这等特殊情份所以在白府地位甚高,便连根基深厚的邵印有时也让她一两分。

这日府内宰杀了羊羔儿,祭罢祖先烧去寒衣,众人随意分为几席,沃酒炙肉于火炉中,围坐饮啖,有口才诙谐之人不时说些诨话段子,引得哄堂大笑,气氛甚为欢畅。

时逢节气,邵印为不失礼数,还是让人去疏月庭请了晏迎眉。

也因为是过节,晏迎眉心想总也得在外人前做做当家主母的样子,所以领了尚坠姗姗而来。

当两人走进大厅,坐在白世非身边的张玮缙率先看见,目光自行忽略已做妇人打扮的晏迎眉,落到尚坠脸上时只觉眼前一亮,侧头与白世非俯耳:“这是谁家的丫头?”

白世非抬起头来,只与尚坠视线交汇的一瞬,她已是下意识飞快避了开去,他心里既觉好笑,又还有点不是味儿。

“天啊!完了!完了!我的魂没了!”张玮缙压低声音,那丫头深潭黑玉似一双大眼不经意间掠过他时仿佛蕴涵无限深意,就那一眼,已夺去了他的心魄,“世非,你认不认识她家主母?快想办法介绍与我!”

白世非浅浅一笑:“自然认识。”将手中酒饮尽,定睛看着垂首跟在晏迎眉身后的尚坠,低声回道,“那一大一小都是我房里的。”语毕以眼风示意邵印把人招呼到自己身边来。

张哥儿象被人塞了一颗鸭蛋在嘴里,大大圆张着,再说不出话来。

白世非言下之意,分明是要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长叹一声,他颓丧地捶捶心口,若是别家的丫鬟,他说不得要想个法子把人夺来,但是白世非的嘛,唉——

挨着张玮缙而坐一直凝神倾听两人说话的张绿漾,满溢兴致的双眼骨碌碌地转,隔着张玮缙推了推白世非,极好奇地低声问道:“世非哥哥,你什么时候房里收了人了?外头好像没听说吗。”

白世非倾身过去在她耳边悄声回道:“刚收的。”

张绿漾叽声笑了出来。

这亲昵动作落到行近来的晏迎眉及尚坠眼里,前者不由掩嘴轻笑,后者则在白世非含笑起身迎接时敛起眼底的三分鄙薄,白世非见她不但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脸容上更隐隐似有一丝不以为然的冷夷之色,才醒觉自己坏了事,无奈地再看她一眼,一时也已无法可施。

被白世非一句说话打沉了心思的张玮缙犹自侧首痴痴看着站定在晏迎眉身后的尚坠,这失仪之态掠入晏迎眉眼内,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张绿漾见了,撇撇嘴角,用手肘撞撞自家兄弟,狠瞪他一眼,俯唇在他耳边擦着牙齿骂道:“你少给我丢人。”

张玮缙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回咬她耳朵:“姐,我看世非和他娘子模样像是不甚恩爱,不如你也嫁进来,设法把那丫头赶出府去,这样我就可以乘机下手了!”

张绿漾失笑:“你想得美呢!”手下使暗劲掐了弟弟一把,在他的龇牙咧嘴中以下巴往晏迎眉的方向微微比了比,“你说,她和我谁更好看些?”

张玮缙想了想:“姐,你要听实话吗?”

张绿漾又掐他一下:“自然是要听实话。”

张玮缙眯眯笑:“我觉得还是那丫头长得更俏一些。”

张绿漾恼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继而攀过身去和白世非说话。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疑心生暗魅,白世非笑着应付张绿漾时总觉如有芒刺在背,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却又不能够直接回过头去察看尚坠,略一失神,便被叉戟儿烫着了手,当场轻哟出声。

邵印慌忙上前:“公子烫得可厉害?要不要老奴去取些灵芝雪膏?”

“不碍事。”白世非闲应,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便计上心头,“你且加张凳子来。”

“是。”邵印依言而行,在他和晏迎眉之间添了坐具。

“小坠。”白世非回首,唇边弯出大大笑弧,“来给我烤些脔肉。”

晏迎眉闻言一愣,抬首看了眼眸光灿闪的白世非,再回头看向不情不愿的尚坠,她的脸容上似有一丝懊恼,晏迎眉心下登时雪亮了几分,忍不住也笑出来,有意无意地帮腔:“既然公子吩咐,你就过来吧。”

连自家主子都开了口,更兼在座的目光全向自己投来,因局促而微红了脸的尚坠不得已上前,落座时却悄悄把凳子往晏迎眉的方向移了移。

白世非心情极度愉悦,把叉戟儿递给她,“我要吃蹄膀后边的,三分肥七分瘦。”象是怕她听不清楚,边说还边往她这边挨过去。

“奴婢知道了。”尚坠着急轻应,生怕他还要再靠过来。

晏迎眉暗暗好笑,瞥了白世非一眼。

白世非嘿嘿笑着只装没看见。

尚坠选了肉片用叉戟扎好,放到燃着炭火的围炉上头炙烤。

白世非一手托腮就膝,一手握着玛瑙刻花酒杯,兴致勃勃地倾身看她把叉戟翻来覆去,不时横加指点:“叉儿离炭火太高了,这样熬熟的肉片会不够滑嫩,低一点低一点。”一会之后,又似熟稔地以肩膀蹭蹭她的肩头,“哎呀呀,小坠,该上桂花蜜了,再不上肉片儿要老了。”

尚坠有些手足无措,就那么一点地方,她避也避不得,发作也发作不得,只能闷忍,抹上蜜,把烤好的肉片卸在他面前的六瓣海棠玛瑙花式碗里,终究还是忍不住侧过头来恼视他,却不意接上他凝视的眸光,清幽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微弯眼稍又还带着一抹恶劣捉弄的邪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轻轻一颤,继而便怒火中烧,他果然是故意的!

白世非见她一张小脸已气得沉如墨斗,就只差没把手中紧紧握着的叉戟儿往他跟前摔来,心头大乐之余倒也不敢再继续放肆,以牙箸夹起肉片放进嘴里,嚼食后大为夸奖一番,之后便放过她,转去与旁人说笑了。

侍奉在旁的邵印将这番情形看在眼内,脸上微露欣慰之色,转身时不意见到商雪娥面有不豫,便低声圆场道:“这汴梁城里哪家的少爷没几个通房丫头?难得咱们公子也终于开窍了。”

商雪娥低应:“这丫头若像晚晴晚弄一般乖巧听话倒也罢了,可你看她,光模样儿已长得是招蜂引蝶,我听说平日在房里和那位也不分尊卑,按说公子相中她那是她的福气,怎也该好生侍候着,可才刚你也瞧见了,这丫头片子的脾气倒像比咱公子还大咧。”

莫说这汴梁城,便皇城里头白世非也是极矜贵之人,这些年来也不曾见他欢喜过哪家娘们,这会儿却摊上了个不长脸的下婢,可不让人觉得气愤?

“你也不想想,咱府公子是何等人物?什么风浪他没遭过见过,这么个小丫头他还不能治妥贴了?再说了,公子的事儿又哪能轮到我等奴仆之人操心,大妹子你还是由他去吧。”

邵印有意无意地点明主仆有别,商雪娥一时便不再做声。

三脆羹独上

白世非很快便发现,那位姓尚名坠的小丫头连日来一直刻意避着他,从原本只是回避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开始躲避他的人。

不管两人是同在某处厅堂,还是出入琴房茶室时遇上,保管她在他面前永远低眉垂首,行过礼后不是避到一边就是匆匆离去,倘若只是在廊里远远见着他,她肯定一拐弯就没了影儿,他绝不用妄想她还会往他跟前走来。

他既好气又好笑,同时心里那丝不是滋味的味儿又更浓了些。

虽不说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但从小到大周遭哪个不把他捧在手心?走在州街上哪处不是千人作揖?便连当朝太后面上也当他如珠似宝,为开封府稍能攀得上白府家势的大户人家说媒的婆子,自他弱冠之年后不知踏破了白府多少门槛,每年元夕灯夜,清明踏春,花朝赏花,差婢女偷偷给他递诗信绣帕的名门闺秀更是不胜枚举——

有生以来,几曾试过被女子视若鬼魅,避之趋吉。

最要命的是京城里那么多绝色佳人他一个也看不上眼,却偏偏好像就似对那小丫头动了心思,由此她这么刻意的回避,让他的心情莫名地渐渐变得有些郁结了。

尚坠的异样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却逃不过和她一同长大的晏迎眉的眼睛,然而无论晏迎眉如何旁敲侧击,还是端起架子逼问,也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尚坠只一口咬定是她自己多心。

这日午膳,待晏迎眉入座后邵印便扬声吩咐:“看菜。”

晏迎眉一怔:“公子不是还没到吗?”

邵印躬身应道:“公子贵体违和,吩咐说今儿不出来用膳了。”

“他怎么了?是不是天气转寒,不小心着了凉?”

“倒也不曾着凉。”邵印顿了顿,才道,“只说是胸腑有点气闷。”

晏迎眉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丫头,忍不住微露笑意。

尚坠垂下双睫,避而不视晏迎眉含三分深意的眼波。

端上来的菜肴有大蒸枣,雕花梅球儿,酒醋肉,花炊鹌子,润鸡,五珍水晶脍不等,待都摆放整齐后,晏迎眉对邵印道:“大管家,劳请给我盛一碗三脆羹来。”

邵印即着人办来。

晏迎眉转过头去:“尚坠,你把汤羹给公子送去。”

在场侍奉的仆婢尽皆明显一愣,要知道这案桌上的所有菜肴,不需吩咐也自会给第一楼送去同样的式份,邵印才要上前禀明,晏迎眉已摆摆手:“让她去走一趟。”

邵印眼底敛了敛光芒,取过托盘把汤碗摆好递予尚坠。

尚坠推辞不得,只好接过。

邵印将她送出厅外,说道:“坠姑娘,如果院门处没人招呼,你直接进去便是了,公子爷肯定在屋子里头。”

她轻应了声:“是。”

端着托盘一路慢慢行去,越近越觉心底微微惊慌。

步履迟疑地从垂花拱门进入白世非居住的院落,沿着遍布奇花异草的曲径回廊往里,走过长长的花架和幽静角院,到达院子正中一幢四方檐柱顶立,虹梁肃穆巍峨的两层楼阁,这阔落宅第便是闻名开封的第一楼。

庭院内竟真如邵印所言,不闻人影人声,小厮们和白镜全不知哪去了,尚坠看看手中托盘,只得踏上台阶,轻步从檐廊下走过,停足在正堂前,抬手轻轻敲了敲半开半掩的门屏。

从半开的那扇门往里看去,地面满铺蔷薇色的波斯毛毡,柔软毡上以亮丽毛色织有大片奇异夺目的纹案,屋子正中摆着刻有瑞兽飞鸟的紫檀桌,桌腿与台面连接处曲线华美的榫头有如云朵层涌,台面镶嵌着薄薄的碧绿翡石,桌边还摆着嵌有同式翡翠的数张圆凳。

不远处窗宽几净,封在窗棂如意花格之间的不是糊纸,而全是极稀有的七彩琉璃,错落有致地倚墙而立的博玩架子图案疏朗,流畅自如的表面纹路被金粉描饰得非凡华贵。

旁边漆褐髹光的六角形架子上摆着一樽镏金双龙香龛,绣球状的龛壁用金叶锤压而成,镂空刻着昂首屈身的双龙纹,玲珑的龙尾生动上翻,似正穿行云中,龛顶上细细刻着的草叶纹和联珠纹精致而富丽。

从门槛上名匠精雕的牡丹刻花,到角架上难得一见的玫瑰紫釉花式三足水仙盆,屋子里大小各异的摆设无不华贵绝伦,便连花盆底下垫着的天蓝釉莲枝碟,也是窑子里耗时三月才能烧出一个的名品。

把仆从全遣了去用膳,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对着满桌已经凉掉的饭菜而毫无食欲的白世非,听到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时着实愣了愣。

“进来。”他往门口望去。

尚坠轻手推开半掩的门扇,不期然与他四目相撞。

看到来人竟然是她,只觉心口陡然一酸,她不是不想见到他吗?白府如此之大,两人又各有居所,他还常常不在府里,本来就与她难能见上一面,这丫头却还那样避着他。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之快让他根本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小姐让奴婢给公子送汤羹来。”把东西摆好,行罢礼就想离开。

“坐下。”他轻声道。

她已抬起的腿在听到这两字后不得不收回,转过身来:“尚坠不敢。”

“坐下。”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不再说话,拿起筷子,开始缓缓夹菜。

尚坠低首立在原地,小手里拿着托盘,另一只手不安地攥着裙带,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始终不动,白世非停下双箸,不抬头,亦不做声。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轻轻把托盘抱在胸前,在离他最远的桌子对面坐下。

他这才重新执起牙箸,却吃得很慢,也很少,一桌子八九道菜只动了三碟,而且也只动那三碟,每碟还不过只吃一点点,看得尚坠忍不住微微皱眉,平日里只顾避着他因而没有留意到,不曾想他竟这般挑嘴。

过分沉默使两人之间显得有丝奇特的亲昵,逐渐让她觉得些微紧张,开始无话找话:“公子吃得太少了。”

白世非顿了顿筷子,不出声。

下一句已到嘴边的说话被她硬生咽了回去,轻轻咬住下唇。

他却忽然抬眼看她,一双星目深泫如渊,又仿佛幽然嗔怨。

心头似被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又次躲开他的视线。

好不容易才起来的一点胃口消失殆尽,他再忍受不了,搁下手中筷子。

“小坠。”

“在。”她轻应,一颗心怦怦地犹跳得飞快,耳际似悄悄发烧。

“以后改掉这个习惯。”

“什么?”她疑惑地抬起头来。

近在他面前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她圆睁的黑眸再度飞入引人神采,清冽得使他禁不住内心又微微细荡,轻叹口气,他道:“以后抬起头来看人。”

她腮边一红,似被说到心虚之处。

“这里是白府,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算宅子再大,说到底也不过就我一人而已。”他淡淡的说话里不无寂寥,“白府没有过分森严的门户之见,管事们即便对仆人们有所责罚,通常也极为轻微,在这府里大部分人都会过得轻松随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绝色晶瞳,还是她谨慎戒备的心思,在这不存在各房钩心斗角和相互倾轧的府内,其实都无需刻意隐藏。

“奴婢明白了。”回答低得如同蚊蚋。

她控制不住又垂了下去的小脑袋让他觉得心头一阵失落,有那么一刹他起了动念,想抬起她红通的小脸再细视那双眼眸,内心有一个小小声音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渴望她有所回应,哪怕只是给他一个浅浅的眼神,至少可以使他不至如比怅惘。

门扇“吱呀”一声大开,白世非的贴身侍从白镜踏了进来,不意见到尚坠在座,惊讶得脱口而出:“坠子你什么时候来了?”

终于有人回来,尚坠如获大赦,起身匆匆向白世非行礼,也不等他做声已快步退出房外,盯着她逃也似的背影,他恼得几乎想把桌子掀了,心底无语问苍天,为何是她,为何会是他与她。

蓄意使唤忙

寒露霜降之后,草木黄落,蜇虫咸俯,随着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冷,嫩黄的水仙开时呵气成寒,白府内大大小小的厅堂和厢房都已经簇起了取暖的火盆,人人换了棉衣棉鞋,厚袄加身。

晏迎眉日前所言竟不幸应验,白世非不意染上了风寒。

即便如此,却也没有换来尚坠更多一点的关注,她依然还是躲着他,唯一和从前不同的,不过是变得愈加小心翼翼,在他面前尽量做得不着痕迹,然而她这点小动作又怎逃得过白世非见惯世情的双眼,唯心内苦笑罢了。

早食之后与邓达园及各房管事在偏厅议事,一番汇报商谈下来,他样样作了定夺,巳时末,白镜匆匆从外而来,邓达园便令众管事离去。

捏碎白镜交来的蜡丸子,看过隐藏其中的纸笺上的内容,邓达园道:“早朝时谏官刘随只是奏请日常事务专由皇上处理,竟被太后当场逐出朝廷。”

白世非有些意兴阑珊地嗯了声,不出所料,刘娥的态度果然越来越强硬,懒懒笑了笑,道:“你想法子把我患病的消息传入宫中。”

邓达园目光一闪:“小的这就去办。”

白世非起身,领着白镜出房而去。

踏进膳厅门口,眸光习惯地瞟向侍立在晏迎眉身后的窈窕身影,毫无意外看见尚坠依旧是飞快垂下长睫,已隐忍多时的闷气不由涌了上来,落座时他特意挑了个正对晏迎眉与她的位置。

然后眼角余光便瞥见她悄悄移动身子,想把自己藏到旁边的晚晴身后,他因她这动作而骤然盯住她时,恰好将她不安偷窥过来的眸光捉个正着,细微慌张的她瞬即往门外顾盼,仿佛自己什么也不曾做过,就是不肯还不敢再迎上他双眸。

白世非心情大闷,百年难得一见的脾气终于飙了出来。

仆人们全都专心致志地忙着安置器皿,摆上菜肴,斟茶递巾,没有人留意到主子的脸色已变得一丝冷沉,便连晏迎眉也因餐桌前人来人往而忽略了对面弥起的淡淡火气。

唯独正有条不紊地细心安排着各项事务的大管家邵印于忙碌之中还是极其敏锐,他把白世非和尚坠两人的动作神态悉数收入眼底,这一来终于可以确定,为何平日喜欢和仆婢们玩笑作乐的公子近日情绪十分不对。

看到尚坠还待趁着白世非已开始用膳而想继续悄悄挪动身子,以邵印二十年来对白世非性情的深谙,马上意识到事情就要糟糕,他赶紧开口:“坠姑娘,请过来给老奴帮个忙。”

尚坠闻言快步往他走去,有些如释重负,邵印所站位置在白世非的侧后方,这下她不用再担心还有人会不时抬头,用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极端挫败阴郁的眼光盯着她……他眼底的失落和一些奇特的别样情绪,早在此前就已经让她觉得心里发慌,很慌很慌,只想永远这样避开去。

原本静默用膳的晏迎眉听到邵印的说话却是一怔,这大管家怎么使唤起尚坠来了?她抬起头,目光自然便先掠过对座白世非没什么表情的脸,继而停在他身后,看到邵印不过是叫尚坠叠一叠盘子。

白世非缓缓搁下手中筷子。

如果那小丫头只是和他玩一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倒也罢了,这勾当他还略为擅长,也乐意奉陪她好好耍一番男女之间的勾逗,可是,他知道她不是,她确实真心实意地只想离他远一点,仿佛最好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他相见。

正因为他知道,她这杀千刀的竟连欲擒故纵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气闷。

所有人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他垂着的双眼,包括她的躲闪,邵印无端的叫唤,以及晏迎眉嘴角隐隐的笑,一件件叠在一起,让心田恼意大盛,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没必要再作什么掩饰。

抬手之间长袖不经意拂过,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坠。”他唤。

尚坠一愣,旁边邵印赶紧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

虽不明所以,她还是走至他身边。

“换一双。”

“是。”她敛了敛睫,拣起落地的筷子,退后两步,旁边小厮赶紧递来新的,她拿过递上前去。

白世非却不接,待到她反应过来,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没有表情的脸在想什么让她心头微慌,才退后一步,他却已又道:“尚坠。”

“是。”

“取块暖巾来。”

有小婢马上从蒸盒里拿出犹冒着热气的雪白棉巾。

尚坠取来,却依旧只在她学会看着他时,白世非才接过她手中物品。

“尚坠。”

“是。”

“汤凉了。”

接过仆人赶紧重新盛好的一碗,这次她聪明地自觉先看向他,白世非的脸色终于稍霁。

然而下一刻:“尚坠。”

“是。”她开始微微咬唇。

“添酒。”

膳厅里即使最笨的那个都已经看出来了公子在发脾气。

一时间没人再敢喧哗,偌大厅堂静谥得不闻人声,只间隔地清晰响起白世非与尚坠一来一往的吩咐和应答。

仆人们远远站着,紧张地注视着眼前一幕,三两个与尚坠相熟的婢女偷偷觑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尽皆疑惑,都不明白她怎么得罪了公子,只有晏迎眉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若无其事地夹菜下饭,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气氛。

直到尚坠再也不遮不掩一双盈亮黑瞳,眼里闪起明显愤怒,小束小束的恼焰灼灼飞扬,白世非恶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为纾解,而她生气绷紧的小脸让他邪恶的心思很有继续逗弄下去的兴致。

这一次他把她遣去厨房。

趁尚坠的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声笑道:“别说我不提醒你,可别把她给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计着就只能她使他生闷气不成?

要气索性谁也别落下,两人一起来。

他想是这样想,可是待尚坠端着甜品回来,看到她一张小脸被气得通红,额际已被差役得沁出细微汗意,使人我见犹怜,他的心很没用地一时便软了,终于专心吃饭,没再使唤她。

半晌,见他居然不再继续,安静无声的厅堂内,尚坠却忽然说话了:“公子难道不再需要什么了吗?”语气既愤还冷。

白世非嘴里一口汤差点当场喷将出来,远处一片要晕倒的抽气声,邵印以阔袖印了印额头虚汗,晏迎眉则掩嘴猛咳。

背对着她,唇边弯起一抹强忍不下的笑意,他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会是十面埋伏。

晏迎眉趁机给邵印递了个眼色。

邵印赶紧上前做中人:“坠姑娘,你先歇会儿,老奴来侍侯公子好了。”

未几,膳罢撤席,婢仆们兴奋地窃窃私语,一个个奔走相告,还未到夕落,公子爷和夫人侍婢剑拔弩张的乐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府。

寄名锁心事

请了不少郎中,服了不少药,白世非的病情却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重了,白天茶饭不思,夜里寝枕难眠,人逢五步外已闻他轻咳不已。

他风寒难愈的消息,终于在适当的时候传进了刘娥和赵祯的耳里。

那时清逸出尘的翰林医官任飘然正在庆寿宫中为太后例行诊脉,恰巧赵祯领了内侍阎文应过来请安,看见任飘然在内,便随口道:“文应说昨儿个皇后犯了头痛,是怎么回事?”

“臣已经给皇后诊治过,只是略有些风寒迹象,服完药后昨晚已差人来传话说没事了。”

“没事就好。”赵祯颔首,看向阎文应,“最近宫里是不是好些个都染了风寒?”

“回皇上,除了皇后,还有杨淑妃和王美人这阵子贵体也有所不适。”顿了顿,阎文应多嘴说了句,“小的听闻那白家公子的病情还更重,据说把开封府里有名的郎中都请过了,还是一直好不起来。”

刘娥的目光瞥过来,人也稍微倾身向前,不无关心地道:“世非病得这么厉害?”

阎文应连忙跪伏:“回太后,小的也不知实情,只是日前无意中听到那些出宫回来的侍卫们嚼舌根的闲话。”

赵祯皱眉:“这宫外头都是些什么庸医!”神色似颇为挂虑。

刘娥含笑道:“皇上要是真个放心不下,莫如让任医官去给世非瞧上一瞧,好生开张驱寒的方子。”又回头对任飘然授下口谕,“你去御药院领些上等的灵芝人参,一并带去赏予世非。”

“臣谨遵太后旨意。”任飘然温声应下。

消息很快传回白府,书房里白世非听完邓达园所述,轻叹道:“这些小恩小惠她倒是一贯施得大方。”

邓达园迟疑了下,才道:“太后难道不担心皇上与公子过从甚密吗?”

白世非笑笑,“皇上与我是垂髫之交,过从甚密早天下皆知,虽然太后心里或许也有别样想法,但一来对皇上与我还未真正有所顾忌,二来皇上而今不过是她手里的牵线木偶,她在朝廷上已毫不留情削尽他的颜面,出了崇政殿自然还是会稍假辞色,在他面前偶尔也扮一下好相处的慈母。”

这就叫软硬兼施,还便于当朝史官对她的丰功高德多加润笔。

“你再送些珠宝银锭进宫,好好打赏相关人等。”

言毕起身与邓达园一同离开,然而方踏出书房门口,便见守候在外的白镜神色有异,眸光掠去,竟见尚坠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坠子在那候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白镜低声道。

那边尚坠闻声回过头来,第一眼率先落在邓达园身上,脸容乍现喜色,下一瞬眼帘映入白世非的身影,只与他相视一眼便微微偏过眸去。

白世非声色不露,侧过头来,对邓达园温熙一笑:“什么事?”

“坠姑娘的金锁片儿不小心弄坏了搭扣,托小的拿去给金匠修了回来。”

“哦?”白世非似微感兴趣,“金锁片?”什么金贵玩意儿对她重要到这份上,竟令她着急不过要在门口等上小半天。

邓达园从袖底取出一个细金丝缠成的精致颈圈,白世非接过,轻轻咦了一声,这辟邪护身的金颈圈不过巴掌大,扣口处挂着一把小小的薄金片锤合而成的长命锁,明显是小儿佩戴之物,长命锁下方还有六串两节指长的如意金珠,显得有些独特。

形状富贵,雕工精致,非寻常人家所用之物。

怪异的是他对这颈圈儿竟依稀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把锁片翻过来,背后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赐福字样,白世非细看了眼那名字,感觉怪异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儿,她脸上已露出惶急之色来,他笑了笑,对邓达园和白镜道:“都下去吧。”拿了长命锁往尚坠那边走去。

他的人还在丈外,尚坠已垂下眉睫,屈膝请礼。

白世非站定在她面前,以颈圈轻轻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来的?”

面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时候一个亲戚送的。”显见无心与他细述因由。

白世非的视线落在她虽被冬服裹住却仍见一截秀色纤柔的颈子,手上解开金锁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轻轻笑语:“这金圈儿当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尚坠当即噔噔后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亲昵的举止不但令她备受惊吓,那一刹也引出了她压在内心深处的羞意和混乱,恐慌中出言谢绝:“奴婢不敢有劳公子!”

白世非不再说什么,只把手中项圈慢慢递过去。

神色犹未定的她伸手去接,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握着小小金圈儿的一边,距离近得只要谁稍微动一动指尖就会触及对方肌肤,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后方再次泛起粉色,那不知该停在何方而紧张无措转动的半汪盈眸既恼还羞。

一种微妙的奇异感从他心间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儿痴痴然移不开去。

从他握着金圈儿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虽然轻微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违逆的气势,最后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与他相接瞬间,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跳跃着的星芒似火热还似深幽无底,她的心尖怦地乱突,那丝控制不住涌上来的羞意直冲脑门,使得粉面生色如同含春。

不过眨眼她已自觉失态,羞意更重的同时恼意愈炽,发狠瞪了他一眼,手下使起力来。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松开手指,她飞快收下锁片儿,想走却被他挡在身前,想退背后却已紧挨着廊柱,他闪熠眸光中的某种祈盼直直送达她心底,这等尴尬境地及眼前这样难缠之人,是她有生以来从未经历的。

他含笑看着她的无所适从,柔声轻哄:“小坠,和我说会话儿。”

“说……什么?”不安地攥紧垂腰绶带。

“随便说什么。”他低首寻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双眸,“好比说我病了那么久,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很有些不满和哀怨。

娇颜大红,迅速偏过首去,“府里哪个敢不关心你来着?这些日子大管家可请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厨房亲自煎药和炖补品,还严词叮嘱白镜须守着你寸步不离不是?”打开了话匣子,她的不以为然也就流露了出来,飞快瞥他一眼,“还有那些丫头们,哪个嘴里不是天天叨念着求菩萨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大富大贵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过是偶感风寒,却似天塌了一般劳师动众,说是请了许多郎中吃了许多药都没好转,可眼下看他的样子分明神清气爽,哪像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装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笔挺鼻尖轻蹭过她乌黑的鬓发,在她耳际轻轻呵气:“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不关心我,原来小坠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尖儿上呢。”说完人已转身,长袖如流云拂过背后,唇边有着一丝逗弄得逞的快乐,然后笑意渐深。

尚坠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着那抹抛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调笑话后就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脸容一时像火烧过地涨红,一时又因恼怒至极而时白时青。

弹指论攻防

暮色时分,白府里来了位客人,邵印将之恭迎进厅,看罢香茶,便吩咐一干下人散去。

华贵的宽厅内摆着十二扇可折叠的云母斑斓的围屏,底座紫檀嵌黄杨木的屏面髹着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红绿灰三色彩绘而成龙纹,青绿色蜿蜒的龙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鳞爪潇洒利落,游龙昂首腾云驾雾,矫健奔放,飞舞于长空,屏缘四周黑底朱绘着方连云气纹,颜色鲜艳而异样夺目。

一张庄重浑厚的紫檀案居中置在屏风前,案上摆着錾花银壶和茶盏子,白世非与任飘然分坐在案桌两边的彩漆描绘鹰形托首宽座交椅里。

端起盏子抿了口茶,合上盖时白世非轻咳了下。

任飘然失声而笑,揶揄道:“你要么就别装了,要么就装得有些谱儿,这咳声清脆,气韵绵柔,哪一点像是有病在身?”

“你这仙手医童可改名儿叫仙耳医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而今朝中情形怎样?”

“被太后赶出朝廷的官员前后累计已有十来位。”

“那些补缺进去的安排得如何了?”

“大抵按你的计划进行着,通过在京者引见和外任者投状,新入朝诸员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单里头,此外在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御史台和谏院里,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点了点头:“听说西北党项族的首领赵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只派其儿子进京面圣,恭贺新禧以及押运朝廷赠予的物资?”

“是,届时来的会是他的二儿子赵元欢。”

白世非一怔:“执事的不是他的长子赵元昊吗?”

“辅助赵德明管辖部族的一直是赵元昊,但礼函说此次来人不是他而将会是赵元欢。”

白世非沉思了会,唇边逐渐浮出些许兴味来。

“怎么?这里头还有玄机不成?”任飘然好奇问。

白世非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想法,现在还言之过早。”

那赵元昊似乎人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赵德明病逝而使党项大权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乐耕不战甲胄尘委的西北边防,说不定会掀起新一轮烽烟。

任飘然敛起笑意,开始商谈正事。

“太后日前曾命直集贤院与礼官详细商定进谒太庙的仪注服饰,其后礼官奏请太后行礼时穿戴本朝只皇上才穿的衮服,佩戴饰有十六株龙花和前后各垂十二旒珠翠的仪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衮冕往太庙祭祖?”白世非虽然微讶,神色间却没多少意外,似乎刘娥会有这种举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预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飘然道,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赵祯才会差他过来亲传口谕。

如果祭祖时太后披戴的是帝服,那赵祯这个皇帝本尊穿什么?堂堂六尺男儿,还有何面目跟随她一同参拜赵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面容慢慢沉凝:“此事不易为。”

多少年来刘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而今她在朝廷内的权势终于如日中天,一年里最为隆重的年末谒庙庆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证己身的大好机会,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谈何容易。

“连你也想不到法子?”

“法子倒不是一定没有。”拼着一两位朝中重臣据礼力谏,也许多少能牵制她,“我担心的是仪典结束之后。”

“你怕她会事后报复?”

“以她而今只手遮天的尊荣姿态,焉能容旁人半点违逆,更何况是在谒庙仪注这等无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后腿,事后只怕你和我还有皇上都再没好日子过。”

任飘然轻笑:“难怪我临行前皇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

“皇上说这回他铁了心思,让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理会后果如何。”

“他当真这么说了?”微微笑开,星眸闪起异样清芒。

“自然当真。”这种话谁敢捏造半句,任飘然轻声叹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后这阵子的所作所为对他是愈来愈轻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下定决心,说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顿了顿,白世非看向任飘然,眸光罕见地变得厉利如薄刃,话声寒沉至极,“仪典前后,你在宫里头好生照看着他。”

任飘然面容一骇,连声音也微变:“你的意思是——”

沉默许久,白世非才缓声道:“你想一想,太后先是将楚王赵元佐之孙赵宗保长期养于宫中,而今又一直扣着荆王赵元俨之子在宫里做皇上伴读……”

也许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险恶心思,但而今就要正面冲突,他却不能不防万一。

任飘然惊得面容发白,额上几乎渗出冷汗。

刘娥要的只是一个傀儡,若然哪天赵祯这个皇上做得已经不够听话,让她觉得不再顺心顺意,必要时,把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操纵的皇室子嗣扶上龙椅来取而代之,也不是全无可能。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儿,然而此话却从来不适用于宫墙之内,只需看前朝武则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便知残酷的王权斗争中从无骨肉亲情可言,而只有成王败寇之论。

任飘然离去后白世非召来邓达园。

“有几件事你明日一早替我办了,先向勾栏酒肆等人多热闹地儿放出消息,就说飘然医术超群我已药到病除,然后安排我和夫人在后朝回晏府省亲,我需与晏大人见上一面,还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紧了,只要党项族的赵元欢一入关马上传书回府。”

邓达园领命,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独自一人在厅里坐了良久,最后才慢慢起身,缓步回到第一楼前,微侧首对身后的白镜道:“去热一壶仙醪来。”迳自踅入院落旁边的曲径。

林苑里枯枝零落,原来碧绿的湖面已结成浅青色薄冰,连续的阴雪天使得朔风凛凛,暗云层涌无星无月,没了枝荫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径借着雪光仍能视见,只是在霜雪过后变得极其湿滑泥泞。

把送了酒来的白镜遣走,他依旧是无声无息地隐在芙亭内,静静看着不远处被湖面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阁,听着空旷寂夜里响起的孤凉幽清笛声,黑暗中一个人慢慢地自斟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