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城计
那些大汉收拾好碗筷就出去了,之后再也没人出现。杨甲愈加奇怪,坐着不敢睡。坐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便在床上眯了一觉,竟然平安睡到了天亮。第二天依然是好饭好菜、生活起居有大汉伺候,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杨甲越发糊涂,不停地问大汉这到底是这么回事,但他们就是不说话。糊涂也会引发惊慌的。就在他忐忑不安块到极点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肯跟他说话的人,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杨甲的感觉不亚于听到了佛语纶音。
“伯伯,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住得惯!住得惯!”杨甲赶紧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从铁门外传来的,“请问姐姐是何人?”
其实这个声音听起来非常稚嫩,声音的主人顶多十三四岁,但杨甲过分焦急和慌张,竟然把她叫姐姐。
“伯伯,你怎么可以叫我姐姐呢?真是折杀我了。”
“对,对,我错了,我这么老了,还叫你姐姐,不把你叫老了么?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叫你妹子了。”
“叫妹子也折杀我啊。伯伯,你就叫我玉钗吧。”
“哦,好的,玉钗姑娘,请问信辉大人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啊?”
“伯伯,你不用担心,信辉大人找你来,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只是这几天忙,没空见你。你就耐心等几天就好了。”
杨甲的心稍微放了放,感到玉钗有走的意思,赶紧说话拖住她——不管怎么说是,事情没了心里总是没有底,多知道些信息总是好的。“玉钗姑娘,求你行行好,陪我老头子多说点话……这几天没人说话,我老头子都要憋得发疯了……当然了,如果姐姐还有事办,我老头子也不敢耽误姐姐的时间……”一着急又叫人姐姐了。
“哦,好的。”玉钗答应得倒爽快,“那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杨真的姐姐的事情?”
“杨真?”杨甲本意是套玉钗的话,没想到她先套起他的话来。因为怕得罪她,不敢不答,“好啊……哎呦,真没想到,玉钗姑娘你是王府的人,竟然也知道犬女……”
“您不要过谦,杨真姐姐在京城里很有名的……曾在中华上国当过宫妃的人,全京城的贵妇都觉得她了不起呢!”
“哎呦……”一提到这件事,杨甲就被戳中了痛楚,也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什么宫妃啊,只是虚名而已……其实我家这丫头忒笨了……”
哼。信辉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什么你家丫头笨,我看她忒聪明了,对杨甲也更加蔑视。越发觉得自己不给他面照是对的。其实,从玉钗跟杨甲答话开始,他就在隔壁偷听——这个石室经过特别改造,石砖之间看起来砌得十分严实,其实中间留有难以被发现的孔窍,非常利于声音传导。他想知道杨真的事情。所以派玉钗来,假装和杨甲闲扯,这样打听来的消息最准确。
杨甲便把杨真入宫后,一直“胆量不足”、“过于保守”,直到出宫还没能受到宠信的事情说了,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不停地说“我家丫头忒笨”。信辉在一边听着,却觉得杨真聪明极了。历来人们都觉得在那种那绝境中还想尽方法争上游的人是聪明人。即使他们最后功败垂成,也觉得他们只是运气不好,依然觉得他们充满了智慧。其实这是错误的。知道进退的人才是聪明人。尤其是这种人生的大进退。杨真在知道自己毫无希望争上游的时候果断守拙,最后才能全身而退,可以说是拥有人生的大智慧。那些在绝境中还要力争上游,最后失去性命的人不是运气不好,而是一开始他们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自己看不清而已。听着杨甲絮絮叨叨地说杨真笨,信辉简直想大声斥责他,谁说你女儿笨,笨蛋的人是你。我真想不通像你这样的笨蛋怎么养的出这样聪明的女儿。
当然,杨真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聪明。信辉已经感觉的,杨真不愿意竭力争宠,恐怕还因为她有几分淡看权贵的傲气,哪怕是黄泉。如此说来她不仅聪明,而且十分高贵。
想到这里时信辉很是开心,之后却忽然感到有些不安。高贵、聪明固然是迷人的特质,但是有这两种特质的人往往会很冷酷。他不知道杨真是否是这样的人,目前看来有点像……
杨甲忽然停住了。这让急于知道更多消息的信辉猝不及防,心里竟然忐忑起来。
“唉……”过了许久杨甲才一声长叹,“其实我不该这样说真真的……我也知道……唉……真真不笨,一点都不笨,是我傻……我家又不是什么权贵之家,在朝中也没有人。真真根本没有机会上位……闭着眼去争,只能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心里不忿……”
信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这才算有点脑子。
“其实真真,是最懂事、最孝顺的一个。”杨甲终于开始讲杨真生活中的点滴,信辉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她八岁的时候,我家还没有发达。但是生意场上的人,总要让全家都穿得光鲜亮丽,否则人家瞧不起你,甚至怀疑你家根本没钱,不愿和你家作生意……我就勉为其难地拿出钱来,买来最上等的绸缎,给家里每个人做了一套衣服,特别叮嘱他们有聚会、有节庆的时候再穿。但是我家里那群傻娘们,嘴上答应着,平时却总是忍不住偷偷穿——毕竟之前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很快就把那些衣服穿旧,有的甚至都穿烂了。只有杨真,明白我的心,把那些衣服好好地存着,平时就老老实实地穿棉布衣服,到大场合才把绸缎衣服拿出来穿,还小心不把它弄脏刮破……哎呦,真孝顺,真懂事,比她娘都强……一想起来我这心啊……”
信辉暗暗微笑。他挥挥手叫玉钗过来,俯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玉钗立即跑去对杨甲说自己稍微离开一会儿,然后便拿着纸和笔砚回来,请杨甲为她写一封信。
“写信?”杨甲颇有些诧异。
“是啊。”玉钗故作悲悯,“我有个姐妹,小时候身体不好,后来吃了名医给的药,满身的病才得以痊愈。然后才能到监国府作侍女。她以为自己以后彻底没事了,来监国府当佣人时就没有带药。没想到这几天天气变化异常,她旧疾复发,躺在床上起不来,想写信回家,却不识字,我识的字也不多……”
杨甲立即意识到玉钗是要他帮忙写信,抢着说,“我来帮那位姐姐写就是了!老朽别的不才,字还是认识几个的。”
“好的。”玉钗鬼鬼地一笑,“那就有劳伯伯了……不过,伯伯,我那位姐妹比我还小,你叫她姐姐也是会折杀她的哦。”
玉钗立即把纸砚等物从门洞里递了进来。并跟他说那位姐妹的父母眼睛不好,拜托他把字写大些,之间的间距也大些。杨甲当然照办。杨甲写好后,玉钗千恩万谢,说是要把信那去寄走,却是把信拿给了信辉。信辉拿着信看了看,狡黠而又得意地一笑,找到信中“拿药救我”这四个字,把“救我”这两个字单独剪了下来。再叫玉钗把它送给杨真。
这就是他的计策。有点促狭。他想让杨真误以为杨甲正在遭受严刑拷打,主动来求他。她早已知道他想干什么,既然来求他,肯定会让他得偿所愿——当然了,他用这个计,目的不仅仅是这个。只听杨甲陈述,他是无法确定杨真的人品的。看她愿不愿意为了救父而献身,才能真正考验她的人品。不过这样想来如果他的计谋得逞,委实有点卑劣。他不禁有点动摇,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等杨真到来就把杨甲交给她,先不慌对她做什么——说不定这样还能给她留下良好的印象,让她对他转变态度。
不。这个想法还没展开就被信辉扔开了。他要的可不是“说不定”的结果。杨真这家伙油盐不进,你对她好,她未必领情。而且滑得像泥鳅一样,这次放过她,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抓到她。女人嘛,不管之前受到多么恶劣的对待,只要之后被好好痛惜,都会消气的。他先把她弄到手,之后再慢慢哄她开心就是了。
玉钗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信辉“事情办妥”。信辉就叫她在门口候着,如果杨真来了,就把她带到他的别院去。他可不想让华英发现他在搞什么阴谋——他一点也不怕她,只是怕她搅乱兴致。
他本以为杨真不出今晚就会来,没想到等到第二天傍晚都没见杨真的影子。他开始焦躁不安,甚至开始愤怒和恐惧。杨真大概是不会来了。因为他给她的讯息是“杨甲正在接受严刑拷打”,如果她想救他,绝对会第一时间赶来。即使会犹豫,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严刑拷打可不是玩的,慢一慢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杨真到现在都不出现,证明她是已经弃父亲于不顾了。她的做法从礼法上讲没有错误,但从情理上讲实在太冷酷。信辉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会愤怒和恐惧——他对杨真本来只想“渔色”,此时却开始注意她的心。他没想到杨真会来这一手,一时间还有点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玉钗一脸怪异、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递上一封信。信辉知道是杨真给他的信,顿时心中一宽,接着大为欣喜:大概是约他出去相会吧。她还是就范了。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她不是冷血无情的女人。
信辉满心喜悦地打开信纸,刚看了一眼就呆若木鸡,之后更是气得满额青筋暴露。
这竟然是封致谢信?!杨真竟然感谢他“为了保证司法公正,把杨甲单独接出保护,以免他遭遇刑讯逼供?!”
信辉捏着信纸,呆呆地半晌作声不得。杨真竟然看破了他的计策?怎么看破的?是玉钗露出了破绽?不可能。玉钗从小就机灵无比,帮他办事从没有出过纰漏……那杨真是怎么看破的?难道她有读心术?
杨真当然没有读心术。她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她就是从这非常有限的信息里看出了破绽。信辉给她的那个纸条,从正面看,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把纸张侧过来,就可以看到些许被墨水浸润而生成的黑丝。这证明这些字的旁边本来还有字,这个纸条是从另外一张字条上剪下来的。换言之,这根本不是杨甲的求救信。杨甲写的是其他东西,是信辉断章取义剪下了这两个字。由此可以推断杨甲不仅没有被严刑拷问,甚至都不知道信辉抓他的目的。发现这一点后她就放下了心,故意让信辉等一段时间,再给他送一封“感谢信”,告诉他“我已经看破了你的诡计”。
她这可不是为了示威。她是怕,如果一直高深莫测地让信辉等,他等急了,说不定会真对杨甲下毒手——人在糊涂的时候最容易冲动。而如果让他自己慢慢品出自己计谋失败,恼羞成怒之下,也可能对杨甲下毒手。她给信辉送去感谢信,是为了给他下套——她知道信辉非常自负,被捧了之后肯定不会再好意思对杨甲做什么。而且被如此“有礼貌”地拆穿之后十有八九会就坡下驴,把杨甲再送回大牢。那里虽然苦点,但总比在信辉府邸里强——那里可是随时可能变生肘腋。
信辉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杨真是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不过也没有如何在意——他这个计策只是随便一施,杨真看破了,也不算是太了不起的事情。并不能让他有多大的危机感。只是对自己又失败了感到恼怒。不过恼怒之余,对杨真又更感兴趣了。他没有急着放杨甲走,而是让玉钗继续套杨甲的话,得知杨真的生活习惯、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之后才把杨甲送回大牢。他现在打算投其所好,慢慢地讨好杨真。他之前的态度太蛮横了,要稍微改一下。不仅仅是因为发现硬的完全不管用。而是因为经过这件事,他对杨真多了点了解,也多了点尊重。
杨真得知杨甲重回大牢后才稍稍放了点心,之后便感到很振奋。燕如飞已经查到了一个靠谱的嫌疑犯——诬陷杨甲的摊贩家住留香巷,楼上住着一个卖花翠的刘婆子。这个刘婆子编的一手好花翠,因此很得京中贵妇的喜爱,和国子监祭酒的妹妹,玉翠夫人来往尤其密切。至于这个玉翠夫人,在京城的名声也不甚好。她出身高贵,年轻貌美,前半生是无可诟病的,问题就出在她的后半生上。她十六岁时就嫁给了哥哥的同窗,婚后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只可惜一年后丈夫就短命而亡。她非常愤懑,找算命先生为自己算命,结果算出了她“命极硬,必须再克二夫,才可无碍”的结果。玉翠夫人对此很是泄气,就此不想再嫁。反正她手里钱财极多,不需再嫁以谋生,干脆广招情人,当起了风流寡妇——目前还没有消息能证明她对信辉也有觊觎,但是以信辉的品性、身份和容貌,对这种女人来说可谓超级磁石。所以燕如飞觉得她嫌疑极大。也许玉翠夫人就是通过刘婆子找到了小贩,让他诬陷杨甲。
杨真对此只是默默点头,未置可否。燕如飞只是跟她通报了消息,并没有叫她参与调查。杨真却坚持叫燕如飞带她去看看那位刘婆子。燕如飞原本不大情愿,但也好奇这位心思敏锐的美女能看出什么,便答应了。柏杨对此很有醋意,杨真却根本没空搭理他,更没有空跟他解释——她必须得跟燕如飞一起啊。她又不会武功。自己调查出了纰漏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