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谋算
正在思忖着,杨真忽然看到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在附近探头探脑。杨真觉得她有些眼熟,略一回忆,立即想起她是冉玉的丫鬟。当天在绸缎庄看到过。
她主子已经死了啊。她不在家里帮着治丧,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有什么内幕么?
杨真故意掉了队——罗氏晕晕乎乎地,也没有发现。朝那个丫鬟走了过去。本来她能清楚地看到丫鬟的动向,结果中途被几个玩耍的孩子冲撞了一下,再回过神后发现丫鬟已经不见了。杨真暗叫倒霉,依然朝丫鬟原先站立的方向走去——她是站在一个巷口附近的柳树下,因此很可能是退进巷子里去了。巷子里堆了很多杂物。杨真试探着走进去,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她本能地朝旁边一让——在宫里呆了十年,她对危险的感应十分灵敏。觉得冲出危险范围后往后一看。发现是那个丫鬟拿着簪子对准她,一脸的狠劲,却也满含惊慌。
“你干什么?”杨真冷笑着问。
丫鬟没有回答,更加凶狠和惊慌,攥着簪子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似乎马上就要戳过来。
杨真微微有些惊慌,却装得若无其事,“妹妹,别冲动。巷子外面就是人群。我离你也不近。我随时可以大叫,这样就算你能在之后戳死我,你也逃不了。再说你也未必能戳中我。即便戳中我了,也未必能一下就戳死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她经常面对刀光剑影,被人用锋利的簪子对着的时候也有。
丫鬟更加犹豫,忽然盯着她的眼睛低吼起来,“是你杀了冉玉小姐,对不对?是你叫你父亲杀了冉玉小姐对不对?”她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也在剧烈地颤抖,愤怒和惊慌同时达到了极限。
“哦?”杨真的心头微微一动。这丫鬟是怀疑她是凶手,要为主报仇?看起来还挺像的。这么说杀死冉玉的人不是她了——以前杨真还怀疑是她和冉玉有矛盾,杀了她后乱指凶手扰乱视线的呢。不过也有可能在演戏。哈哈,还是暂时作出相信她的样子吧。
“我没有杀她。”杨真盯着她的眼睛,一脸淡然。
“但是最有可能杀她的人就是你!女人对情敌,什么事做不出来啊?!你父亲现在也被抓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从来没把她当作情敌。”杨真轻蔑地一笑,“我从来没打算作信辉大人的女人。”
“什么?”丫鬟根本无法相信她的话。“你撒谎没打草稿吧?”
杨真又是轻蔑地一笑——看来这个丫鬟也是糊涂人。没办法,无论到何时,都是糊涂人比较多。“跟有权有势的男人在一起其实很辛苦。你跟在冉玉小姐身边,相信也知道一点。”
丫鬟一怔,眼中的敌对和质疑瞬间淡了,接着便露出了和她“心有戚戚焉”的神情。
杨真微微有些意外——这丫鬟倒比冉玉品性高洁不少。要是冉玉之类的人,即使被信辉之流玩弄得很惨,都会执迷不悟吧。便温和地一笑,继续解释,“再说,就算我要杀冉玉,也不会派我父亲去。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还能杀人呢?而且如果查到他,很快也会抓到我。我是不会这么笨的。”
丫鬟渐渐被她说服,握着簪子的手也不再那么紧张,但是依然没有放下,“你是说你父亲是被冤抓的?”
“的确是这么回事。”杨真看着她的眼睛,已经气定神闲,“我正要想办法为我爸爸洗清冤屈呢。”说着探头朝巷子外面看了看。
丫鬟立即觉得是有人发现她们了,赶紧把簪子插回发髻里。杨真在心底狡黠地一笑,表情却更加温和可亲,“你要为主报仇,就要找出真正的凶手。我要为我爸爸洗清冤屈,也要找到真正的凶手。既然如此,我们不合作,”没等她回应就补上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霜。”秋霜立即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代表她愿意合作——其实就算她心里还在犹豫,报上名字后也会反过来给自己一个“合作关系已经成立”的心理暗示。这就是杨真不给她反应时间,紧接着问她名字的原因。在宫里过了这么多年,人心的窍门她还是懂得不少的。
杨真立即带秋霜去了一家茶楼,点了个包间——她得找个背静的地方跟秋霜说话,却不能带她去荒山野岭。她还没有真正信任她呢。秋霜一坐下来就开始说冉玉对她的恩德。原来秋霜是被丢在育婴堂的弃婴,从小就不受管事的喜欢。她十岁那年,育婴堂的钱粮紧张,管事的竟然动了坏心思,要把她卖给妓院当清倌人(待接客的妓女)。当时她死死地赖在地上不愿跟妓院的人走,被拖出门的时候还死死地抓着门框。就在这时,冉玉和奶妈路过。冉玉当时也只有十三岁,却坚定地见义勇为,拿出十两银子把秋霜赎了回来,放在身边服侍她。当然了,冉玉不是什么圣女仙女,喜欢使小性子,有时候作的事情也下作,但秋霜念着她的恩德,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她。冉玉知道秋霜是真心对她好,对她的感情也超越一般主仆。因此冉玉这次死得这么惨,秋霜是一定要为她报仇。
秋霜没有文化,这些东西陈述得很琐碎。这是建立信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步骤。如果她显示出不耐烦,或是走神,刚刚建立好的同盟关系就可能出现裂痕。秋霜终于说完了,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杨真知道她是回忆以往的点点滴滴外加平复情绪,也没有打扰她。
“算了。”秋霜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握紧杯子,“以前的事,想也没用了……我本来可以对小姐更好的,可是我不懂事……算了算了,只要能找出杀死小姐的凶手,让他为小姐抵命,我就算尽了为人婢仆的责任了。”
杨真微微一笑——她知道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但语气依旧轻缓。“你认为是谁杀了你家小姐呢?”
“就是不清楚啊……”秋霜重重地揉了揉头,之后说的话让杨真哭笑不得。这个冉玉,正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女王,跟谁都很难相处,无论到哪里都会得罪一大票人,想杀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听起来最想杀她的人,应该是那些丈夫和她有染的贵妇——即便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嫌疑犯的人数依然有一大把,需要好好分析。
不过杨真没有去分析。之前已经说过,她不是侦探,也没打算当侦探。而且有时候真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局势。
“其实……也许这些人我们都不用考虑。”她沉着嗓子说,“因为感觉这些人都没有胆子对正在信辉大人面前得宠的冉玉小姐下手。我就怕……凶手是华英夫人!”
秋霜的脸立即白了——很是害怕,但不意外——估计她一早也怀疑凶手是华英夫人。之前与其说是怀疑杨真是凶手,倒不如说是希望杨真是凶手。因为比起华英来,杨真怎么都好对付一点。
杨真思忖着,把她们共同的担忧娓娓道来,“如果华英夫人是凶手,那京兆尹肯定不敢将她捉拿归案……顶多是把案情呈报给信辉大人,让他自己定夺……”
“那不就成了信辉大人的家事了么?”秋霜急了,“信辉大人会不会秉公办理呢?”
杨真垂了垂眼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可能秉公办理……”
“可是,信辉大人和华英夫人夫妻好像不好,而且他身为监国大臣,如果不秉公执法的话……”
“这跟夫妻关系无关。”杨真把声音和气息含在喉底,慢慢地往外吐,“人们一般都认为夫妻一体,华英夫人犯了罪,在人们看来等同于信辉大人犯罪。再加上这又是夫人和情人争风吃醋导致的血案,说出去非常不好听。正是因为信辉大人身任监国,所以格外要维护自己的人望。因此如果凶手是华英夫人,信辉大人绝对会帮助她脱罪,并且……”
“并且什么?”秋霜紧紧握着茶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杨真顿了一顿,声音更是低沉,“就会胡乱找个替罪羊,杀死了事……目前在所有嫌疑犯中,我父亲身份最为低微,如果他这样做……我父亲最危险。”
“什么?!”秋霜放开茶杯,猛地拍向桌子,“这不就一点办法没有了么?我家小姐……难道就注定要冤死了?!”
杨真静静地看着她。对秋霜来说,如果华英是凶手,她就的确是没办法了。不过对她杨真来说还不是。如果华英夫人真是凶手,她就得在信辉找替罪羊之前放出华英夫人就是凶手的消息。当然了,在这种情况下,信辉有可能会为了证实华英夫人的清白而暂时不找替罪羊,也可能会着急找替罪羊为华英夫人洗白——这样的话她父亲就危险了。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人去向信辉晓之以理,告诉他不得急找替罪羊——这种方式不仅不义,还可能弄巧成拙。促使他放弃这个想法。这个人显然不能是她,目前来看也不能是秋霜。她必须另找一人。当然了,现在还不需要考虑这个,因为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不过就算能让信辉放弃找替罪羊的想法,也只是暂时的——这案子一天不结,华英夫人就会被人议论一天。这时候又要有一个人,告诉他正确的替罪羊的人选——这个人必须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这样百姓就会被对这个人的仇恨和看到他伏法的快慰而淹没,而忘记追究冉玉的真正死因。毕竟冉玉不是什么人人喜爱的圣女。这个人现在还没有,但是过几天应该会有——被称为本国神捕的燕如飞正在追捕一个犯案累累的悍匪。据说此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如果燕如飞抓到了悍匪,信辉再通过某些手段把罪名加在悍匪身上,民众已经应该可以接受。如果老天帮她,让这全套计策实施得顺利。她就可以救出他的父亲。不过,这套计策风险极大——正如之前所说的,必须在老天帮她的情况下才可以成功。因此只有在华英就是凶手的情况下她才可以冒险发动这个计划。现在她也和秋霜一样,希望华英不是真正的凶手。
“不过。”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然低沉,语气却轻松了许多,“虽然现在看起来华英夫人最像是凶手,但仔细想想未必是……也许这就是凶手的目的。”
“怎讲?”秋霜本来已经愤懑到绝望,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了希望。
“你想啊。大家都觉得最恨冉玉小姐的是华英夫人,而当时大家又都看到了华英夫人和冉玉小姐发生了争执。而之后冉玉小姐被杀害,大家肯定都会怀疑华英夫人。如果华英夫人是凶手,如果她有点脑子的话,一定会避免这种状况的发生。”
秋霜信服地点了点头,之后却又狐疑起来,“如果华英夫人没这么聪明呢?再说,凶手已经把小姐搞得像遭遇奸杀和劫杀了。她会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掩护自己了呢?”
杨真一呆,微微苦笑。是啊。也许华英没这么聪明。看来现在的的确是“万事皆有可能”。
“她的智商我暂时还不了解……我只是想说,这也表明,华英夫人可能不是凶手。也许真正的凶手就是觉得大家会怀疑华英夫人,所以才会特意在那个时候犯案,嫁祸给华英夫人。”
“嫁祸给华英夫人?”秋霜乍一下不敢相信,“那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如果被查出来了,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了么?怎么敢的啊?”
“这种计策看起来很险,但其实也安全。”杨真揣测着京兆尹之流的想法,露出嘲讽的冷笑,“那些官员们,只要觉出凶手可能是华英夫人,肯定会全面放弃调查,然后胡乱结掉此案。这样真正的凶手就永远不会被发现……很聪明,非常聪明啊。”
“可是京兆尹大人不也抓了一些替罪羊……啊!就是说那个人非常注意隐蔽自己,知道自己一开始不会被发现?”在杨真的影响下,秋霜的思维也开始活络了。
“是。”杨真抿紧嘴唇,呼吸又开始变得沉重。虽然她不愿意当侦探,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当侦探,却发现自己终归还得当下侦探。
“你们小姐还和什么人有纠纷?告诉我吧。”
信辉处理完了一天的政务,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该关注一下冉玉的案子,便找京兆尹调出了案卷——毕竟他和冉玉也算是有一段情。看着京兆尹列出的乱七八糟的嫌疑犯名单,他不时皱眉和摇头:看起来都不靠谱。而当他看到案卷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时,却是眼前一亮。
哦。杨甲。这不是杨真的父亲么?这下可有趣了。
那边秋霜如流水般跟杨真说了很多人和事,但杨真没觉得哪个有用——应该说是她还没发现哪个有用,只有把它们都记下来,回去再慢慢梳理。她叫秋霜自己回家,也别告诉别人他们见过面,以防又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再生事端,然后自己再小心翼翼地回家,一路不时回头,谨防有人跟踪。
杨真的家里自然是一片愁云惨雾。杨真苦笑了一下,径直回房去睡。不是她冷血,不知道安慰家人。而是因为她现在没有时间多愁善感。她必须休息好了,才能知道下一步如何走。
然而因为心里有事的关系,即便想要闷头大睡,也睡不长久。睡到清晨忽然醒了,心里乱乱的再也睡不着。此时大多数人还没起,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她便慢慢地走到天井里,想借清晨清寒的空气醒一醒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