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思劫
信辉在车里听见她的话,眉头一挑微笑起来。她竟然敢当面反抗他,还反抗得如此得体,真的是颇有意思的女人。而且仔细看看,她站的位置似乎是任何人走过巷口都能一眼看到的地方,并且是巷口的灯光可以被照到的地方。相信以他的身份,即使在空寂无人的地方,也不能强行将她拉入车内,更别说是随时可以被人发现的地方了。她不仅敢于反抗他,而且会反抗他,几乎是把他算计得牢牢的。
信辉的笑容中泛起一丝戏谑和怒意。她把他看成墨守成规,会被身份僵住的人就大错特错了。不过他现在不想显得过于迫切。这样不仅面子,还会给她惯出娇惯之气。但是他可不会就此离开,这样倒像他真被她算计住了一样。
“你不必拘礼。”他掀开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起来,你曾在中华上国的宫廷中为妃,身份可是高贵得紧……我还怕我这个蛮夷小国的监国不配和你同乘一车呢。”最后一句说得很夸张,因为已经不是谦虚。他在暗示杨真不愿和上车相谈是因为高傲。以她的身份敢嫌弃他,绝对是大不敬。他可以就此治她的罪。
要是一般的女人,绝对不敢担这个罪名。而杨真却依旧很冷静。她低着头,恭敬但坚定地说,“我早已出宫,已是一般民妇。大人不介意我身份低微,但我必须谨守本分……民妇身份低微,万万不敢和大人同车。”
“哦。”信辉眉头微蹙,有点想怒,但最后还是笑开了。这女人还真是有趣。依旧很沉稳,回应得也依然得体。而且她一直低着头(这倒也是该有的礼数),不和他目光交汇,使他也没法用目光攻势——一般女人只要被他凝视眼眸一小会儿就会乖乖就范。感觉就像一个在远处沐浴着月光游动的金鱼,难以触及,滑不溜手,但是令人神往。
“哼。”信辉冷笑了一声。“你果然如西敏雪说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民妇只是在恪守本分。”杨真依旧不敢抬头。“民妇韶华已过,容貌丑陋,心情愚鲁,品性木讷,实在不配……”
“哼。”信辉打断她,大声冷笑,“你不用这么自谦……什么韶华已过,容貌丑陋,你哪一个都套不上。你如此妄自菲薄,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说反话了。”说到这里他依然是笑着,也不像发怒,却隐隐显露了威慑,让王德都感到了压力,紧张地偷看杨真。
杨真也微微有些慌,但是没有乱,只是静默了一会儿。静默过后她又转为镇定,轻轻地说,“民妇已经宛如死灰槁木,实在不敢耽误别人的时间。”
“死灰槁木?”新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
杨真没有答话。因为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
“我明白了……”信辉果然代她答了,“以前总有人说中华的宫廷里如何如何,我都不是如何相信,现在我相信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也早就相信。“竟然能让人心如死灰,真是厉害……不过,死灰里往往会长出新草,槁木里也会长出嫩芽。越是说自己心死的人,往往越不甘心。”
杨真一直很沉静,听到这个却心头一烫。感到一股乱纹从心底泛起,接着不可抑止地扩散,赶紧稳住心神,全神贯注地准备应付信辉的下一次攻击。
没想到信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蔑地一笑,然后放下帘子。王德知道信辉这是“走人”的意思,赶紧向杨真道别,然后驾车离开。杨真依然低着头站着,等信辉的车消失在竹林深处后再转身离开,没想到刚一挪步就踩到了一株乱草,还险些被绊倒。
杨真扶住墙稳住身体,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这里。忽然恨恨地用指甲刮下了一片青苔。死灰槁木。是的。她现在就要求自己作死灰槁木。这么多年的历练告诉她,就只有作死灰槁木才安全。别人以为她在宫里过于自甘淡泊,才会一无所成。她却认为自己其实是胜了,而且胜得光辉灿烂,因为她保住了性命,平平安安地出了宫。
人人都说要力争上游,但总有你无论怎么争都出不了头的时候,更有一出头就被砍头的时候。惹不起就要躲,还要躲得及。和她一起进宫的那些女人,有些人明明无法和势力已成的宫妃抗衡,却硬要试一试,结果一试就丢了性命。有些人则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可以佯装无欲无求,以为别人看不出她“韬光养晦”,结果也像蚂蚁一样死在皇后和贵妃们的手里。只有她知道后退,而且后退得得体,所以才能平平安安地出宫……她不仅对于那些已经死于宫中的人来说是胜者,对于那些受过宠信,却被送进尼庵的人也是胜者!可惜没有人知道……都以为她是……
杨真忽然警醒,接着苦涩地笑了。自己在干什么啊。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别人的想法了么?众人皆醉我独醒才是光荣的。这十年她不可以忘记,但是不能一直为此愤愤不平。如果如此的话,她等于还在宫中,一直都没出来。死灰槁木,只是她暂时的状态而已。因为她还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管是新草还是嫩芽,该长出来就长,长不出来就拉倒……不管怎样,她不会为别人而长!
杨真忽然体味出自己心中的怒气,忽然感到十分的惭愧和懊恼。走回茶摊又喝了一杯茶。这次她要的是酸梅汤,用从井底深处打上来的冷水冰过,非常的冰,慢慢喝完后心头就定了。真是丢人啊。她讪笑着对自己说。她竟然因为信辉的话而心乱了一阵。虽然严格来说不是因为他,但依然感到有些懊恼。她不应该可以被任何事、任何人扰动心情。这是她在宫里的十年里,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她喝完酸梅汤后,舞女们的表演也结束了。接下来上场的一群缠着红色包头,穿着开胸马甲和灯笼肥裤的人,表演喷火和抛掷飞刀。杨真觉得这个挺新鲜,边走过去看了。等她走远了,柏杨才从树下的阴影里溜出来,看着杨真的背影惊疑不定。
他也料到杨家的女眷今天回来逛庙会,便抱着“能不期而遇”的浪漫幻想跑了过来,果然在舞台之旁发现了他们。他看到杨真在那里喝茶,便买了个糖人准备给她当茶点,走向她的时候她却被王德叫走了。他赶紧跟在他们身后,但是不敢紧跟,只敢藏在巷口偷看杨真的动静。因为离得远,他听不见杨真在说什么,但隐约可以揣测出杨真对车里的人有抵触情绪,在拒绝他什么。发现这个后他就感到心头揪紧,在杨真出巷后立即偷偷走入巷中查看,结果在竹林边上捡到一个银子打造的花饰。打造得十分精美,花瓣的纹路都清清楚楚,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能让它只在月光映照下就能发出彩虹般的光芒。
他刚捡到它的时候觉得颇为眼熟,仔细一想却如遭五雷轰顶:因为权贵喜欢附庸风雅,精通琴棋书画的人都比较容易融入上流圈子。他就因棋艺接触到了专给皇亲国戚制造生活用品的匠人——虽然说是匠人,但出身也较为高贵,只是喜欢手工劳动才当了匠人。正因为他身份高贵,做东西只是移情,所以他手制的东西格外稀有昂贵,不是身份至贵之人都用不起。而他手制的东西中最为得意的,就是一辆车。这辆车乍一看来没有什么扎眼的设计,细节却无处不奢华精美。内敛的奢华是最有高贵态度和风雅气质的。信辉很喜欢它,买去自己使用。匠人也感到脸上有光,时刻跟人提起。他最喜欢强调的,就是这辆车的车轮上都有自己亲手打造的银花,一被光照就可以发出彩虹般的光芒!
柏杨把花饰藏进口袋里,只觉得脑中一团混乱。现在看着杨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更感到脑中乱到麻木——杨真竟然和信辉大人有勾扯?那会是怎样的呢?
以他看到的来说,杨真对信辉应该是拒绝的——如果信辉是要杨真和他相好的话。但是他自觉自己离得太远,并不完全清楚情况。另外对于自己的心仪之人,即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恐怕也会有所怀疑。他一直为此闷闷不乐,想要找杨真问个清楚,却是一直不敢。以至于和杨真下棋的时候都愁眉不展,精神涣散。
杨真发现了他的异常,轻声问他,“你精神很不好……最近有什么苦恼么?”
“我……没有……”柏杨慌忙遮掩,却想到自己天天辗转难眠就是因为她,索性不再遮掩,“您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的眉心发皱啊,颜色也很暗。”杨真似笑非笑地说,“一般睡不好觉都会这样。在宫里的时候,好多姐妹早上起来眉头都是发皱的。”嘴边忽然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笑容,“当然,我自己经常也这样。”
“哦。”柏杨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其实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想问清楚杨真在宫中为何未受宠信,现在似乎有了由头,但仔细想了想后还是不敢直接问,“为什么宫里的娘娘们……都会这样呢?”
杨真没有做声。
柏杨知道自己还是问得突兀了,不由得惶恐不已,赶紧换个话题,“其实我最近心里烦乱,总是睡不着……其实是想请教有没有宁定心神的方法。”
杨真又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容,忽然轻轻地把装着棋子的石钵推到了地上。
柏杨以为杨真发脾气了,顿时吓得头颈僵硬。
“把这些棋子捡起来。”杨真淡淡地说。
柏杨不敢不从,赶紧蹲下去捡棋子。却听到身后杨真“哈”的一声笑了起来。“你把这些棋子都捡起来,就会心如止水了。”
柏杨惊诧地回过头来,发现杨真一脸慈和的笑意,目光似乎在看他,却也似乎在看千万里之外的地方。“这是宫里的一个老宫女教我的。她说,如果晚上心烦意乱,就把棋子丢在地上,然后一个一个地捡。等你把棋子都捡起来了,往往夜也深了,心也定了,就也能睡着了。如果依然睡不着,再把棋子丢在地上,再捡。就算一直睡不着,也一直有事做,不会感到太煎熬。”
柏杨想着那凄苦的情境,不仅不寒而栗,却也心头一喜——他可以借着问这位老宫女的情况来问她的情况,这样容易开口,也可以省去很多尴尬,“这位宫女姐姐真是睿智……她如此打发晚上的时光,是不是一直没受过中华皇帝的宠信?”
“她已经不是‘姐姐’了。”杨真苦涩地一笑,“她十六岁入宫,今年已经六十岁了……本也可以在二十五岁时出宫,却因为得罪了一位嫔妃,被罚终生留宫。”说着目光迷离起来,低声吟诵起一首诗,“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吟到这里忽然顿住,半晌后才喃喃地说——她的语气依旧淡然,里面却墨染白绢般透出凄怨,“这是中华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的诗句……中华皇帝的宫中嫔妃宫女少则数千,多则上万,皇帝却只有一个人……能见到皇帝的女人已经是少之又少,能得到皇帝宠信的更是犹如凤毛翎角……纵然你国色天香,见不到皇帝也是枉然……即便你见不到皇帝,也过不到清闲的日子……女人之间本来就喜欢勾心斗角,又都是成天见不到皇上,又闲又怨……你要是长相丑陋,别人会联合起来糟践你,你要是品貌出众,别人又会一起嫉恨你……而上面那些得宠的嫔妃,都无日无夜不担心自己失宠,时时刻刻注意剪除可能对自己有威胁的宫女……如果你不会藏拙,不会自保,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了……”
杨真的表情转为凝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想继续说自己在宫里的情状,话出口时却变成了,“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柏杨惊疑不已,也非常不放心,但是不敢不从。杨真看着他离去,轻轻地抓住亭柱上的藤蔓,往事正如冰水中的气泡一样一点点地涌上心头,“其实当初,我和两个姐妹,都有几分姿色,一起被皇后选中,封为淑媛,准备向皇帝引荐……当时有位宸妃,极受恩宠,几乎要盖过皇后。皇后怕她夺走自己的后位,才把我们选出来,想通过我们分宸妃的宠。那两个姐妹雀跃不已,以为有皇后撑腰,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我却感到凶险,故意装病,卧床不起……多亏我当时机灵,否则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我那两位姐妹,都顺利得到了皇帝的恩宠,但一个被宸妃下毒害死,死的时候七孔流血,死不瞑目。皇帝却根本没有在意,依旧爱他的宸妃。另一个姐妹比较激灵,没有被宸妃害死,却因为骄傲外露而死于皇后之手……”
“这两个姐妹和我一样,在朝中都没有有权有势的家人作后盾。虽然即便有后援,也未必可以一直平安,但至少不会死得像只蚂蚁……而那位宸妃,最后也败于皇后手下,被冠以罪名,锁在空屋里活活饿死了。而她的家族,也因此获罪,几乎被皇后和她的家族一网打尽……后来皇帝驾崩,皇后荣升为皇太后……其实按照祖制,受过宠信而无子嗣的嫔妃既可以上尼庵,也可以留于慈瑞阁居住。但是太后硬是把她们全部送往尼庵,并且特意削减她们的奉养,就是想让她们活受,活受……哪些受过宠信而有子嗣的嫔妃,则被禁锢在慈瑞阁里,虽然奉养不减,但也只有等死一途,更别说她们要天天战战兢兢地围在皇太后身边侍候,皇太后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即使没有冒犯,也会因皇太后‘回忆往事’而遭到无妄之灾……而我,则因为从没有受过宠信,才能顺顺利利出宫,还得了丰厚的赏赐……而皇太后,似乎也没有赢得太多。在我出宫不久,就听说她因为疾病昏厥,醒来后就腿脚麻木,宛如废人,只能在床上度日。估计是因为一生劳心过甚,气恼过度……说起来,她当初是凭借身份高贵入的宫,是太皇太后钦点的皇后,却一直不受先皇喜爱,天天独宿空房,和守活寡差不了多少。看着别的宫妃备受先皇宠信,那种嫉恨愤懑,肯定犹如噬心之蛇,让她每日每夜不得安稳。如果光是嫉恨愤懑,倒还罢了。最糟糕的是她因为不受宠信,自然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皇后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为了雪恨,也为了保护自己的后位,她一生竭尽心力谋算他人,和诸多宫妃甚至和先皇斗智斗勇,身心早已被伤透。虽然她最后收养到了一位早逝宫妃的儿子,立为太子,并扶植他成为皇帝,大获全胜,却在先皇驾崩后因病成为废人……也许她早就要病倒了,却因为形势逼人而不敢倒下——只要先皇一日不崩,形势就可能逆转。所以她在先皇驾崩后才敢真正松口气,没想到这口气一松就崩溃病倒。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每日只能在床上靠吃各种苦药续命,也是生不如死……不过即便这样,她只要还能动嘴,就依旧可以折腾那些太妃太嫔出气……其实仔细看下来,宫里的女人,最终没有人赢,全都是输家……”
杨真一动不动地站在亭边,绿藤已经被她拧出了汁液,顺着她的手心往下淌。虽然她一直提醒自己是胜了,应该及早把宫里的遭遇忘掉,但是那十年里重重叠叠的凄苦、凶险、气恼……全都像猩红的雪片一样朝她飞来,让她心头揪紧,全身冰凉,更像被冻住一样动弹不得。
几日后,杨真被邀请参加礼部员外郎夫人孙氏的寿宴——因为她怎么说都是在中华上国的宫廷里住过的前宫妃,身份特异,又在上次华英夫人的寿宴上给了诸多贵妇人们非常好的印象,所以她们一有聚会就喜欢请她前去。一并去的自然还有“万精油”西敏雪——据说她从中华的商队那里买来了珍稀补品猴头菇,准备在今天献给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