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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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风恶

乔狸满脸汗水灰尘,像个花猫一般,他也顾不得擦一擦,急声道:“殿下被东内那边带走了!”

流矢催时,清凉阁左侧角落的水钟里,标时的箭尖指到了午时,漏斗翻了个转,滑下钟台的铜珠落进钟下的蟾口里,发出一串嗡响。

授课的老师郑怀停止了讲解,喝了口茶,对瑞羽说:“今日课时结束。下学后的闲暇,殿下也应勤勉为学,温故知新。我将设卷,考查经义策问,望殿下慎之。”

瑞羽俯首行礼,拜谢老师,“谨受教。”

她虽是华朝太祖嫡系的唯一血脉,身份贵重,被尊为长公主,连当今天子也要礼让三分,但这位老师是她的祖母李太后亲自请来的隐士。自启蒙以来,她就在他座下学习经济之道和武艺兵家,对他的才能深感敬佩,又对他的严厉暗生畏惧,因此一向礼数周全,从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有半分不敬。

郑怀微微颔首示意,目光转到她旁边的空席上,眉头皱了皱,却没有说话,只叹息着拂袖离去。

瑞羽也往那空席上了一眼,然后垂手侍立,待老师出了殿门,才招手把门外侍立的青红叫了进来,问:“东应呢?”

青红也满面不解,“奴婢已经派人去找了,但千秋殿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瑞羽大皱其眉,“难道他嫌天气热,逃课了?”

两名执扇的侍女见瑞羽热得晕生两靥,额头见汗,便赶紧用力摇扇。青红一面将手里的紫竹白绸伞打开,替她遮住炽烈的阳光,一面替东应辩解,“昭王殿下素来好学,寒暑无阻,怎么会逃学呢?许是刚才出去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吧。”

想想也是,正因东应从未逃过学,她心里才更觉得奇怪。就在她揣测东应到底去了何处时,突见西海边沿的柳堤上有人狂奔而来,却是东应身边侍候的内侍乔狸。

乔狸满面仓皇,远远地看见瑞羽,便纵声大呼,“长公主殿下!殿下!”

他跑得急了,这一喊分了神,脚下的一根柳枝将他绊了个“狗啃泥”,他也来不及爬起,就顺势滚下堤坡,冲到瑞羽的面前。

瑞羽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一紧,喝道:“乔狸,何事如此惊慌?”

乔狸满脸汗水灰尘,像个花猫一般,他也顾不得擦一擦,急声道:“殿下被东内那边带走了!”

华朝立国之初,建宫室和台阁之时,“长安宫”向来都建在京都西侧。后因长安宫的宫室和台阁过于狭小,历任天子又在长安宫的东首兴建了“明光宫”作为补益,人称“东内”。随着权力的东移,逐渐就演变成了天子居东,太后携失宠后妃、皇子龙孙居西的格局。

因华朝不禁后妃公主干预政事,所以遇到天子弱势或者太后强势之时,两宫往往会争夺至尊权柄。故而东西二内,除非当真母慈子孝,否则极少来往相通。

现在的东西二内,近十五年来,因为皇权更迭变换,十年里已经换了三任天子。现任天子唐阳景乃是宫中大阉从市井里搜寻出来迎立的没落皇孙,与西内的李太后和长公主瑞羽、昭王东应的关系疏远,亲情亦淡漠。

李太后素来不问政事,只管教养瑞羽和东应,西内大门锁闭十几年,除去祭祀大典,其他时候难得一见。名分尊贵的太后都以此表明不与争权的姿态,东内的唐阳景怎会不识趣?

因此唐阳景登基四年,向来谨守东西二内的分界,从无逾越。何以今日竟突然主动挑起是非,将东应带走?

瑞羽既惊又惑,摆了摆手,“乔狸,你歇口气,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明。”

乔狸见瑞羽很镇定,顿觉有了主心骨,深吸了口气,润了润嗓子,才道:“因太娘娘生病,昭王殿下今日丑时便去西内苑收集花露做药引,不想正遇着清早来西内苑赏花的鸣朝皇子。二人正在寒暄,陛下也来了,说起今日东内宗室弟子聚宴,令昭王殿下也随驾赴宴。殿下本来不愿去,可鸣朝皇子却强拉着他走了,陛下还令人把陪同殿下一起采集花露的内侍和宫婢也一并带了去,奴婢当时在花丛中躲着,因而才没被带走。长公主殿下,西内苑通往西内的四门都被天子的禁卫封锁了,奴婢是偷偷从犬舍的洞里爬出来的,这情形不对呀!”

照乔狸的描述,唐阳景带走东应,分明是早有预谋,如果不是来意不善,何至于这样周密地筹谋?

难道是唐阳景吃错了药,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却突然想对西内下手,还是他觉得西内十几年来无所作为,看上去好欺负,想借此向外展示一下他天子的威严?

唐阳景为何要强行带走东应?就连东应的侍者也尽数挟走?还派禁卫封锁西内苑与西内直通的四门?从这种种举措来看,东应的处境十分危险。

太后自去年入冬就一直缠绵病榻,连西内的日常事务也不能打理。现在唐阳景把东应带走的事要不要告诉她?难道还让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撑着病体去面对不测的凶险?

怎么办?怎么办?

瑞羽心中惊惧,踌躇了片刻,猛一咬牙,立刻吩咐身边侍立的宦官、女史、侍卫,“传令卫尉薛安之、左军禁卫统领黑齿珍率卫士将中宫七门牢牢把住,没有我和太娘娘印信手令,不许任何人出入长安宫。命鸾卫检校中郎将柳望率鸾卫巡防内宫,发现异况,立即便宜行事。命千秋殿李浑常侍仔细检查中宫内务,发现行为不轨者,休问缘由,即行处死。命令丞周昌整理长公主仪仗,摆驾东内,我要去含元殿拜见天子!”

瑞羽为武宗皇帝遗腹的唯一血脉,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血统之尊贵,不是宫中大阉与朝堂大臣互相妥协迎立的几任天子所能比的。

她虽然一向谨守东西二内的分界,在长安宫内深居简出,但她既为连续四朝天子都承认的长公主,所以仪仗煊赫,仅次于皇后。只是从西内到东内,她是以卑见尊,虽然全意戒备,却也不能真将全副仪仗都带了去,只能精益求精,选出一百二十名武艺高超的精壮之士充作执仪从侍,带在身边。

东内对西内下手,准备得如此周密,为防走漏风声,内宫三层宫墙,只有宣政殿这层的崇明门旅率元度得到了授令:紧守宫门,不许西内的人进出。

瑞羽身边的常侍青红先携两名中黄门前去叫门,“奉太娘娘懿旨,召见皇后娘娘和鸣朝皇子,请元将军开门!”

元度虽然得了授令,但却吃不准两宫相争到底会走到哪一步,便犹豫一下,才道:“阿翁,元度奉令值守宫门,未得陛下旨意,不敢开门。”

青红喝道:“咱家有太娘娘懿旨在此,奉长公主鸾驾亲至,两宫八十一门尽可通行,何须再劳陛下旨意?”

元度接了差使,却不能因为青红的话而退让,“阿翁,元度乃是陛下钦点的门卫,隶属军政,只听令于陛下。太娘娘的懿旨,管得西内家事,却管不得东内军政。没有陛下的旨意,这门,恕元度不能开!”

青红大怒,“本朝自宣皇帝以来,军政素来由宦官担任的六军辟仗使及左右神策军中尉掌管。宦官者,天子家奴也。太娘娘为皇家至尊,岂有管不了家奴属下之理?元度,你速速开门,否则耽误了太娘娘所嘱要务,你吃罪不起!”

元度亢声回答:“宦官掌管军政乃是便宜之计,岂有长久之理?元度为臣,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宦官上司。”

瑞羽坐在肩舆上,听到这番对答,心中雪亮,顿时明白了东内何以突然出手对付西内:这必是唐阳景不甘心一直当傀儡天子,成为阉宦和权臣眼中的摆设,他想收拢天子权柄,做真正的九五之尊,所以才选看上去最弱的西内来初试锋芒。

要知道李太后虽然不参与政事,但她的名位尊贵,无论哪任天子继任,从名义上来说,权臣阉宦都必须要取得她的诏令,才能扶自己看中的宗室子弟登基。李太后只要安在,权臣和阉宦就不能任意地废立天子。这相当于在现任天子的头上悬着柄剑,人头落地也是有可能的。

唐阳景要夺天子大权,先除去在名分上对他威胁最大的李太后,这是理所应当的。为此,他将西内年龄最幼小的东应带走,进而引出潜居西内已久的李太后,这一步走得不能不说恰当。

为了避开权力争斗的是非,李太后领着瑞羽和东应在西内蛰伏了十几年。本来以为唐阳景登基之后,天子、宦官、权臣三者之间能够互相妥协牵制,那么她们就能安静地生活,却想不到,平静数年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了——而且打乱它的,不是别人,竟是唐阳景!

唐阳景先把东应强行带走,又令人封锁殿门,连守门的将军对太后的懿旨也敢公然违抗,这样的用意实在是太险恶了!

瑞羽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召回青红,“既然元将军奉有旨意,不开宫门,我们便回去吧。”

瑞羽深居简出,除了年节祭祀等必要场合,一般不出现在人前。元度只见过瑞羽由李太后领着,在天子面前顺从的一面,以为她自幼失怙失恃,又长于深宫寡妇之手,性格必然懦弱。可听到瑞羽刚才的话,元度顿时松了口气,感激地说:“长公主殿下体恤下情,末将万分感激。”

瑞羽微微抬手,淡然道:“你来,将太娘娘的懿旨接过去,代予传给长安殿。”

元度迟疑了一下,想到两宫毕竟没有正式翻脸,他不开宫门可以,但太后懿旨让他代传,他也不肯,难免会落人口实,于是便对手下的将一使眼色,示意他从宫门的偏角门出去,将懿旨接下。

那将从戒备森严、只开了一条细缝的城楼小侧门里挤出来,迎上前来接旨。瑞羽手托书着诏令的黄麻纸,却没有下舆之意,而是微微抬头,看了那将一眼。

元度从未细看过这长公主的长相,此时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他才忍不住抬头,想看看她到底生的什么模样。可抬眼望去,不知是正午阳光太烈,还是她的容貌过于艳丽,他看不清她的五官长相,只能看到她身周一圈耀眼的光晕。

元度只觉得这一眼看过去,眼睛便灼灼生痛,于是他赶紧闭上眼睛,随即听到她清泠如水的声音娓娓唤了一声,“元将军。”

元度眼睛虽然闭着,却仍觉得眼前亮光闪耀。听到她清泠的声音,元度突然有种暑气侵逼时置身冰窖的感觉,既觉得心头烦闷,又觉得身体舒畅,分不清是好受还是难受,他下意识地应道:“末将在。”

瑞羽缓缓询问:“你觉得汉武帝当如何评价?”

元度虽觉得她的问题怪异,但心中恍惚,却不由自主地回答:“一代英主。”

瑞羽点头轻哼一声,“魏其侯窦婴的出身、官职、声誉如何?”

元度怔了怔,回答:“其为窦太后亲侄,武帝表舅,官拜丞相,得圣恩眷顾,举世无双。”

瑞羽再问:“窦婴缘何身死族灭?”

元度被她连番询问,已无暇思索,张口便答:“为人耿直,不通权术,与后戚相争,为王太后所恶。”

瑞羽的嘴角慢慢地弯起一个弧度,神情里尽是讥诮之意,一字一句地问:“窦婴贤能,可王太后一恶,窦氏便身死族灭。元将军扪心自问,你是何等样人,胆敢怠慢太娘娘懿旨至此?”

炎炎夏日,听了瑞羽的一番话,元度不禁打了个冷噤,然后沉默不语,这宫门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开。

瑞羽却也没指望元度能打开宫门,她只是将手中的假懿旨托高了两分,提了一分声气,问道:“太娘娘的懿旨,可当得元将军亲手恭迎?”

元度听她不过是嫌将接旨过于怠慢,心下便一松,微微思量,道:“末将斗胆,恳请长公主殿下一人到城楼上来交旨。”

青红大怒,戟指喝道:“元度,你好大的狗胆!”

瑞羽见元度防得滴水不漏,微微一哂,止住手下禁卫的骚动,“太娘娘所嘱之事要紧,诸卿少安毋躁。”

语毕,她抬头望着从城楼哨口里露出脸来的元度,“元将军既敢出这主意,予便屈尊一往,又有何妨?”

她走下肩舆,夏风吹来,只见她轻裳飘逸,削肩纤腰,亭亭玉立。

宫门里外上下,看着她步步盈盈,不知不觉中,都屏息凝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