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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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最后一个棺材旋转着通过闸门,向下穿过贮藏区(在军舰上,这个区域被用来存放武器),而后安置在乘客区。A舱和B舱都满员、密封并锁上了,门上的数据表盘和登记仪监护着那些休眠者几乎无穷小但依然可检测的生命体征。詹森·沃辛和艾伯纳·杜恩看着棺材被旋进舱室,看着工作人员安静无声地联结舱室、线路和维持休眠者生命力的引流管。

“回到子宫,回到胎盘。”杜恩说着,詹森笑了起来。就像之前十多次在杜恩公寓里那极其非法因此极其昂贵的火炉前面伸着懒腰玩耍时一样,他们开始玩自己的古语游戏。“西部航线,飞行的唯一途径。”詹森说。杜恩柔和地回应他:“去吧灰狗,把驾驶位留给我们。”他们一边继续,一边跟着工作人员沿来路穿过飞船。杜恩在贮藏区停了下来,拍拍一个装了一只公牛的特大号盒子。“那么多年里,”他说,戏谑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这些人除了老鼠以外什么动物都不认识。他们将第一次不得不应对一只肯定比他们更蠢的动物。”

“突如其来的优越感可能会让他们重新信仰上帝,你不觉得吗?”詹森问。

“上帝?”杜恩问,“在这艘船里只有一个上帝,而他早就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我想你说过你不要这个头衔。”

“我不要。但你要。”

“我?我是你的收藏者之一,记得吗?”

“詹森,在你的殖民地扮演上帝会很危险,尤其是当你没在执行任何计划的时候。感情用事会毁掉你和你的殖民地。有远见的人不能多愁善感。”

“我不是个有远见的人。”詹森说着耸耸肩。

“那你就会像你父亲一样白白死去。同时,我建议你毁掉你给霍普·诺约克和阿兰·汉杜里录制的记忆磁带。”

詹森轻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应该给侍者多付点钱。”

“那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他得到过指令,让他接受一切贿赂,并完成人们贿赂他做的事。只要他向我报告就行。毁掉记录。”

“让两个人记得他们的苏醒期,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伤害。”

“没有伤害?一个博学多闻的人能比一个文盲散播出更多毒素。霍普和阿兰将掌控你。你将不得不在做事之前询问他们的意见,不用太久,询问意见通常会变成征求同意。不过,这取决于你,詹森。做个傻瓜吧,只要你喜欢。”

“霍普是我的朋友。”詹森说。

“而你是我的朋友,”杜恩说,“但是,当然了,我是个自大狂,你老爱提醒我这一点。一个为宇宙设定了优生学计划的男人。其他飞船都出发了。”

“其他十一艘?”

“不,我不会告诉你其他飞船去了哪里。如果你想找到他们,你就得去找。”

“你告诉我的移民们是密谋里最优秀的成员,这是真的吗?”

“詹森,这一次我没有撒谎。”

“你为什么把最优秀的派给我?”

“其他人也全都有优秀的殖民者,我希望基因库和智力环境都是顶级的。这是我能给予我那些小项目的最好的开始。”

“可为什么把最优秀的给我?”詹森固执地问。

“因为我非常爱你,”杜恩说着,伸手拍了拍飞行员之星的头,“但我想,最主要还是因为我相信,在我派遣的所有舰长中,你是最可能创造出我想创造的世界的人。”

“那是什么?”

“从人类开始自相残杀、煮肉而食以来曾有过许多人种,那是比他们更好的人种。”

“这样的人种可能有什么样的改进?”

“也许,”杜恩说,“也许你可以发展出人类家庭中的一个分支,他们明白并理解其他人类是什么——并且无论如何都爱他们。嗯哼?”

“这不可能。我早该知道。”

“你早该知道。”杜恩说。他们离开贮藏室,回到飞行船舱,一个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那里等着。“沃辛舰长。”士兵敬了个礼。詹森回礼,问:“何事?”接着那孩子注意到了艾伯纳·杜恩,又再次敬礼,他脸上的敬畏竟然更加深了一层。“艾伯纳·杜恩先生。”他说。

“我想这意味着录像被播放了。”詹森说。

“是的,先生,我们在等待命令。舰队与您同在。”

“那么告诉舰队,”詹森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要离开去进行一次重要的远征。告诉他们艾伯纳·杜恩会提供给他们森卡。让他们跟随艾伯纳·杜恩。”

士兵点点头,敬礼,然后说:“先生,”他看着杜恩,“先生,您能跟我来吗?普希金上将在等着您。”

杜恩朝詹森微笑:“回头再见。”

“在哪儿?”詹森问,“在天堂吗?”

“未必,”杜恩说,“给我三百年,我会让这个帝国到达它该在的位置。”

“那又是哪儿?”詹森问。

“请快一点,先生。”士兵催促道。

“在一条沟里,血流成河地死去。”杜恩说道,接着他走出了飞船。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跟在士兵身后走向舰队代表们聚集的大厅。

在控制舱里,詹森立刻开始工作了。他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地在哪里,他知道的只是官方通知的目的地——西斯三号星。等到他的飞船抵达西斯时,电脑才会告诉他杜恩希望他去的地方。但詹森很明白一点:最终的目的地将在银河深处,贴近银河中心,远离人类前哨。他知道将会有数百年的休眠期,全程以多倍光速的速度航行(正是他少年时的发现让现在使用驱动器得以造成)。他知道帝国将不会有任何记录,只有杜恩的脑子才清楚地知道詹森和其他十一名舰长去了哪里,而不是官方记录的目的地。

就像杜恩常常解释的一样,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一旦与世隔绝,这些小小的人类殖民地将有可能切实发展出一些新的文明。“我们全都是,”杜恩经常说,“我们全都是与工业革命一起诞生于英国的欧洲文明的最后遗迹;我们全都是科技时代的残影。是时候出现一些新的事物了,无论人类是再生,还是被替换。”和其他几十个人一样,詹森把票投给了再生,尽管他们最初是被迫入选杜恩的收藏库,但之后他们都自愿成了杜恩所想要的公仆。

愿景,詹森想着,他已准备要驾驶飞船离开船坞,离开首星星系,关于愿景的想法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什么样的愿景?有什么我疯狂想要的事物,能让我牺牲一切去拥有它吗?有什么我如此确定其正确的事物,能让我为它而战斗吗?

有,我自己的生命,詹森想着,但这不是愿景——所有的动物天生都会为了生存而战。

接着,出发的信号亮了,詹森打开控制单元的视野墙,支架缓缓将他举向首星表面烟雾弥漫的阳光中。风在詹森身边盘旋卷绕,他坐在针状辎重区前面的透明伸缩罩里,从这里看出去,狂风像在为他舞蹈。遥远的下方,飞船支架的巨门缓缓滑动着关上了,门上方是巨大的起落架,现在是起落架在承受着桶状星际驱动器的重量。

当门关上后,詹森坐了一会儿,等着地下深处的交通管理员发出通行信号。出于某种荒谬的理由,他们的通讯设备被称为“塔台”。他坐在那里,在心中向首星道别。向那曾为英雄詹森·沃辛的功绩欢呼的喧闹人群;向那些将身体提供给他的男男女女;向无尽的财富和同样无尽的贫困;向首星长廊里相克相济的压迫和美妙自由。他还向森卡道别,然后发现自己最将想念的便是森卡。

“我是个残忍的伪君子,”詹森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己狞笑,“试图毁灭森卡,却又像所有人一样渴望它。”

接着,通行信号灯亮了,詹森键入预案警报,详细指定了他们已清理通畅的路线。接着他将透明罩缩回去,以免它被起飞时的压力撕成碎片。

数天后,星舰以接近1.35倍的重力加速度懒洋洋地漂出了首星星系,正当电脑奢侈地检查、重检又复检,而后向詹森报告数据时,他意识到了他所犯的错误。等到他们抵达殖民星时,知道他是个天贼的霍普还会爱他吗?霍普和阿兰一开始当然会很感激。但是詹森提醒自己,感激是人类情感中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的。

他确认了电脑的结论——飞船已准备好星际航行。数据提醒他,再过三十分钟,飞船就将成功转向,以最大推力向首星的太阳前进,而后加速至每年五、十五,直至每年二十光年的速度。詹森一如既往地胡乱想着,宇宙中所有的电磁辐射都会嫉妒他能达到的速度。

“感激是最靠不住的情感。”詹森大声说着,走向储存殖民者文件及登记表的贮藏舱。他在那里找到了休眠室侍者拿给他的两个记忆磁带。一个上面写着阿兰·汉杜里,另一个上面写着威拉德·诺约克。詹森一时间很想去唤醒他们,把记录输入他们的脑子,和他们谈一会儿,恳求他们,要他们肯定他的最终决定总归是对的。但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渴望。宇宙里有谁能肯定他是对的?

当然了,除了杜恩。

想起这个收藏了他的男人,想起他的那些建议,詹森安心地走向垃圾回收器,将两卷记忆磁带丢了进去。十秒内,它们就被撕裂成基本的分子,而这些分子又被简化成了未化合的元素原子,原子们悬在静态场中,等着稍后被重新利用。“我们就这样轻易地谋杀。”他对自己说着,而后走向控制室中等着他的棺材——那是飞船中唯一放置于控制室的棺材,是唯一不在最末区隔舱中的棺材,是唯一能在飞船电脑的命令下自动唤醒其住户的棺材。

詹森脱掉衣服放在一边,然后爬进了棺材。他放松身体,将休眠头盔扯到了头上。它记录下他的脑电波模式,一盏小黄灯在视线上方闪亮起来。他说:“詹森·沃辛,XX56N,休眠准备完毕。”这是密码,不过他加了一句:“晚安。”

封盖滑过他的上方,他看着密封液从棺材边缘向上渗出,将这个空间完全密闭。接着一盏绿灯闪了起来,一个针头从休眠头盔戳进了他的头皮,森卡热腾腾地流进他的血管。

森卡如火燃烧,森卡让人痛苦,森卡就像死亡——或更糟,那感受像是对死亡的恐惧。詹森恐慌起来,担心出了什么可怕的问题,担心森卡竟然是要从体内焚烧他、毁灭他。

他不知道注射森卡的感觉总是这样的,它总是在录制记忆之后才发生,所以他对它没有记忆。

但是在几乎永不结束的十五秒之后,森卡清空了他的大脑。詹森睡着了。

一等他失去意识,巨大的星际驱动器就无声地点燃,极限加速过程开始了。詹森的棺材,以及乘客区的每个棺材都充满了清澈的胶体。当飞船达到2.7倍重力加速度时,胶体固化,形成了一种坚硬的支撑结构,使得身体不会因三倍、四倍,乃至五倍的重力加速度而折断。

当飞船无情地向空茫的宇宙推进时,三百三十四具身体躺在舰内,所有人都活着,所有人都如同在燃烧,然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相比之下,这种痛苦甚至让真实的生活都变得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