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时代
1.瑞云楼内 阳明诞生
一般女人,怀胎十月,即可分娩产子。可郑氏已经挺着个大肚子安然过了十个月、十一个月、十二个月、十三个月,眼看着第十四个月又要过完了,她的肚子竟然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家里人再沉得住气,也急了。郑氏的丈夫王华天天盯着妻子的肚子,生怕有一点风吹草动被自己错过。最急的,当然还是郑氏的婆婆岑氏,她也是女人,女人走过的路她都已经走过来了,哪里见过这般光景。一小胎儿,竟然在娘肚里揣了十四个月还不肯出来。她无计可施,唯日日在佛前焚香祷告,求佛保佑,让郑氏他们母子平安,让那个未见面的小孙子或者小孙女早一点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一天,是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十二日,岑氏如往常一样焚香,在佛前祷告,然后如往常一样进屋休息。夜色渐深,岑氏也困了,闭上眼睛,不消片刻就有些迷糊。人老了,觉少,梦多。但岑氏从来没有做过那样一个梦,那分明不是梦,而是真的。她刚闭上眼睛不久,就觉得一片明艳的阳光破空而来,晃得她的双眼眼睑都飞快地颤动起来。紧随那片明媚阳光而来的是一朵又一朵的五彩祥云,飘悠悠地从天外而来。祥云之上,站着许多身着绯红衣服的男女神仙,他们击鼓吹箫,喜气洋洋。岑氏被那一幕给惊呆了,她眼看着其中一位仙人,怀抱一名小婴儿,自空中徐徐而降,朝他们王家院子走来。那位仙人径直走到她面前,把怀里的婴儿送到她的手上,开口道:“此子授汝。”
岑氏的脸一热,她都多大年纪了,已经儿女成群了。转念想起自己那个还一直挺着大肚子不见动静的儿媳妇郑氏,岑氏又乐了:“吾已有子。儿媳终日孝敬公婆,请将此子授伊。”
“可。”仙人抱着婴儿,转身往旁边郑氏住的房间走去……
岑氏醒了。
她推醒身边的丈夫竹轩公王伦,把方才自己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告诉给他听。竹轩公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对这样奇怪的梦颇不以为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孙子想迷了吧。”
说话间,外面天色已渐明。老两口儿正在那里争论着夜里那一幕是梦还是真,就听窗外儿子王华喜滋滋的声音扬进来:“生了。她生了。是个男孩儿。”
是的,王家人期待了整整十四个月的小婴儿,就在那一天降生了。这个婴儿就是日后写下一个个传奇的明代大儒圣贤——王阳明。
那一天,是明宪宗成化八年九月十三日(即公历1472年10月31日)。
那个盼儿盼红了眼睛的王家,即为浙江省余姚县王家。
在余姚,王家是响当当的大户。要是追根溯源从王家远祖说起来,还要回到东晋时代去。写下《兰亭序》的书法家王羲之即为王阳明的远祖。王家始祖原居山东琅玡县(今山东临沂日照一带),到王羲之时,王家举家迁至浙江会稽山阴县,到第二十三代王寿时,又迁到余姚县。
对于王羲之,想来世人都不陌生。他是东晋大名鼎鼎的书法家,被后人誉为“书圣”,因其曾出任右军将军和会稽内史,世称“王右军”。王羲之不仅草书和隶书冠绝古今,文章也写得精美绝伦。他的书法作品中,《兰亭序》享誉世界。这个踩着祥云降生的男孩儿长大后也擅长书法,从其书风中也可窥见其远祖王羲之的书法风韵。
王纲是王寿的五世孙,也是王阳明的六世祖,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臣,也因文学造诣闻名于世。王纲早年无意仕途,晚年却受朋友力荐入朝为官,最终在任上为贼人所害。王阳明的第五世祖为王彦达,即王纲的儿子,他亲眼看见父亲王纲的惨痛经历,誓不为官,耕田种粮,侍奉母亲到终老。王彦达的儿子王与准也承袭父亲遗传下来的家风,闭门读书,高隐遁世。到了王阳明的祖父王伦这一代,王家这种埋头学问不慕仕途的家风依然盛行。
王伦(1421—1490),字天叙,王阳明祖父。王伦生而好竹,在他家房前屋后遍植绿竹;他则每日啸吟于林间竹下,弹琴吟诗,好不洒脱风流,人称“竹轩先生”,也称竹轩公。王伦早年秉承父训,一心读书,钻研学问,淡泊名利。他二十岁时,浙江当地的一些富贾大商,慕他才华、品德超群,争相把自家子弟送到其门下,求他教育点拨。而凡经过他教育点拨的学生,德行学业都大有长进。
而今,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终于迎来了自己最小的一位弟子——他最为钟爱的孙子。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1446—1522),字德辉,号实庵,晚年又号“海日翁”;因他曾在龙泉山的寺庙中读书,所以后人又尊称其为“龙山先生”。自王阳明的五世祖王彦达以来,王家世代隐遁,只知耕读,无意仕途,家境越来越贫困;这种现状到了王华这一代才有了改观。
王华自小生得聪敏,刚学会说话,其祖父王杰就常常抱他在怀,教他吟诵诗歌,而王华每次听完即能背诵出来。等到了读书年纪,他不但酷爱读书,还能过目不忘。对这个聪敏的儿子,其父王伦自然寄予无限厚望,而王华终不负众望,最终考中状元走向仕途,一改王家的贫寒家世,这还是后话。
听儿子王华急匆匆、喜滋滋来报,王伦这才信了老妻岑氏的梦——它不是凭空想象而来,它真的有一种寄予。那个小婴儿,他在母胎中整整待了十四个月,已经非同寻常——传说尧的母亲就是怀胎十四个月才生下尧的;他又是踩着祥云被仙人送来的,那更是一种吉祥之兆啊。想到此,王伦乐了,他对家人道:“就给这孩子取名云儿吧。”
云儿出生的那座小楼,就叫瑞云楼。
这座瑞云楼,历经五百余年风雨磨洗,数次整饬翻新,如今,仍静立在余姚县王阳明故居内。不过,它已变成清代的建筑样式了。
2.云儿语迟 守仁聪慧
云儿在全家人的热切期待中,脚踩五彩祥云翩然而来。其祖父王伦喜得合不拢嘴,他亲自为他取名云儿,意思自然极清楚,为一份纪念,也为一份美好的期待,期待他日后依然如初临人世时一样,身畔时刻有祥云缭绕。
王伦把这个宝贝孙子当成了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天天把他抱在怀里,又是逗弄,又是之乎者也、长吟短诵,手把手地教他。在王伦看来,出生时即与众不同的孩子一定是个天才。可随着这个小天才一天天长大,家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了。这是什么天才啊,他分明就是一个小白痴。普通孩子到两三岁就满地乱跑、满嘴爹亲娘亲喊得人心酥软了;这个云儿,面对身边的亲人无动于衷,他不喊爹也不喊娘,他连最简单的音节也不会发,那张小嘴儿好像被什么胶住了一样,就那么终日闭着。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五岁那年。
五岁的孩子还不会开口说话,这在自幼聪慧的王华看来简直无法忍受。母亲郑氏也急了,她怀了这孩子整整十四个月才生下他来,原指望他为她争光露脸,却是小呆瓜一个。家里人中,只有祖父王伦,一如既往。孩子不开口说话,他也着急,但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这孩子是天才”的梦想。云儿不开口,他依旧喜欢他,天天把他抱怀里,教他读教他念。每每在祖父摇头晃脑地吟诵之时,云儿总是显得特别安静,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祖父的脸,这让王伦更加确信,这孩子不是一块凡材。云儿的那双眼睛会说话。
就这样,云儿在祖父及家人的呵护关爱中,不声不响地就长到了五岁。五岁的孩子,可以独自跑到门外去玩儿一会儿了。那一日,云儿正在门外和小伙伴们玩耍,从远处走来一身材高大、宝相庄严的僧人。只见他径直走到云儿面前,伸出手在他的小脑袋上摸了两下,叹息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说来也巧,那位过路僧人的话,刚好被旁边不远处的王伦听到。当他想追上去问个究竟时,僧人已经转过墙角看不见了。“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王伦一路重复着这一句往回走,百思不得其解。可惜道破,可惜道破……王伦的大脑飞速旋转,猛然间眼前一亮:云儿,是云儿这个名字呵。这孩子踏着祥云而来,原本是多么好的事情,可他多么糊涂,偏偏就给他取了“云儿”这个名字。一份天机被道破了,难怪他到五岁还不会开口讲话。
思虑再三,王伦决定为云儿改一个名字,他为他取名“守仁”。
《论语·卫灵公》载:“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智慧,他的智慧是足以使他达到某种境界的;但是如果他不能以“仁”去保守那种境界,那么即使他获得了那种境界,也必定会丧失那种境界。“守仁”意为希望孩子能以“仁”去保守住他的天赋智慧。守住仁爱之心,也就守住天赋智慧,以至仁充沛,使爱遍满天下。祖父希望孙子日后能成一德才兼备的圣贤,从“守仁”这一个名字里,也足见出竹轩公对孙子的一片殷切期望。
不知真的是因为名字的缘故,还是到了小王阳明该开口说话的年纪,祖父为他改名为“守仁”后不久,他果真开口了。那一开口,真是不得了了。伶牙俐齿,思路清晰,常常是妙语迭出,让大人们惊奇万分。
某一天,小阳明在书房陪祖父念书,在祖父犹豫思索的间隙,他“哗哗哗”,把祖父以前念给他听过的书都流利地背诵出来了。那下可把王伦给惊到了,他忙问他是何时学会。“闻祖父读时已默记矣。”小阳明拱手回答,一脸的正经相,把祖父乐得胡子乱翘。祖父把小阳明抱过来放膝盖上,好好用胡子扎了孙子一番。
王阳明和祖父及家人一直生活在余姚老家,整个童年可谓是在家人的无尽呵护中度过。尤其祖父,对他更是疼爱有加。
成化十七年(1481年),王阳明的父亲王华中状元,被朝廷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这一职务相当于天子的顾问或秘书,唯状元才能担任。第二年,成化十八年(1482年),为尽孝道,王华将王伦接到京城,小阳明随祖父一起进京。这一年王阳明十一岁。带着小阳明一路上可排遣旅途寂寞,也可让孩子见识山川风光、民情物态,增长见识;京城繁华之地亦是人文荟萃地,可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到了京城还能享受天伦之乐。王伦的打算着实不错。一路北上,小阳明就是他的一颗开心果。
是日,他们行至镇江金山寺,见天色已晚,便下榻此处。王伦为人侠肝义胆,朋友遍天下。在此地的一些朋友听说他们祖孙进京路过此地,便纷纷前来,在江边设宴赏月招待。
镇江位于长江南岸,和扬州隔江相望,金山顶上妙高台,自古就是文人雅客的观景之所。是夜皓月当空,夜风习习,放眼望去,江面上银光粼粼,波光闪烁,好不让人畅快。席间,各路朋友纷纷吟诗助兴,竹轩公也诗兴大发,却拈须苦思,良久无语——一向诗情沛然的竹轩公在那样的好风良月夜竟然找不到佳句,实在让人扫兴。这时,十一岁的阳明开口了,他随口吟一首: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微醉之际,披着月光倚在金山最高处的妙高台上远眺伸入到江水中的金山,这时的金山看起来仅有拳头大小,长江好像都被它刺破了。远处传来箫声,山洞里的龙也在这雅韵月色中醉了,沉沉地睡去。仙境一般的清幽境地啊!
此诗文字简朴,却气势非凡,境界宏大,意态潇洒。这样的诗竟出自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之口,难怪小阳明一诗吟罢,举座皆惊,在座者纷纷夸赞竹轩公有一神童孙子。座中一人,想试一下小阳明的诗才,他对王阳明说:“少年人真是才思敏捷啊,我等自愧不如。你看啊,金山含月,月影婆娑,山房蔽月,水天空阔,能否以‘蔽月山房’再吟诗一首?”
王阳明丝毫不含糊,随即又吟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山近”而“月远”,便觉得月亮是小的,山是大的,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如果人们能有“大如天”的双眼,便自然能够突破山大而月小这种常识的局限与谬误,从而得以全面而客观地了解事物。这诗歌的境界已超越世俗,充满禅诗的意趣,实在让人惊叹不已。给阳明出题的老者更是赞不绝口:“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小阳明听罢,并不以为喜,倒反驳说:“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狂人儿。小阳明此语一出,满座人都面面相觑,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王阳明的“狂”与“才”在少年时代已显端倪。
3.顽皮少年 出语不凡
和祖父到达京城后,在父亲王华的安排下,王阳明入私塾读书,开始接受儒家经典的系统训练。
在祖父王伦的眼里,王阳明是一个聪敏可爱的天才;在父亲王华的眼中,他却是一个调皮顽劣不听话的“坏学生”,天生不守规矩,又天生会玩儿。王华不知道在儿子那个小脑袋瓜里到底装了多少玩儿的花招儿。
对于父亲安排给他读的书目,小阳明似乎没有多少兴趣,他常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和外面的孩子们一起玩“战争游戏”。他自制了大大小小的旗子,让小伙伴们举着,侍立四周;他是大将,坐在中间,指挥着大家忽左忽右,排兵布阵,俨然一副大将军的样子。
王华知道后大怒,呵斥道:“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
小阳明一点也不示弱,反问父亲:“读书有何用处?”
倒把王华问了个愣怔,想了半天,他才讪讪道:“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这个答案,连王华自己也觉得俗不可耐。可细想,读书人,最终不就为博得一个功名,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吗?
谁料小阳明听后颇为不屑地回击父亲道:“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王华道:“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哈哈,”阳明拍手大笑,“只一代,虽状元不为稀罕。”
简直是强词夺理、岂有此理,气煞个人啊!王华听后更为愤怒,也无耐心再跟这个顽劣小儿争论下去,拉过来就将小阳明痛打了一顿。
挨打也不改。除了每天跑去跟小伙伴们玩那些战争游戏,小阳明还极为迷恋象棋。某日,父亲下朝回来,见儿子又在对着一盘残棋比比画画、嘀嘀咕咕,而交代给他的读书任务却是半点也没完成。王华的暴躁脾气又来了,他上前一步,一脚踢翻了王阳明的棋盘,还不解气,又把散落一地的棋子收起来,一股脑儿扔进了河里。让你玩儿去!
那一次,父亲王华的举动可真是伤了王阳明的心了。为了表示自己严正地抗议,他特意作了一首诗悄悄放到了父亲的书案上,诗中写道:
象棋终日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
读罢那首诗,王华又欣慰又愧疚,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看儿子的眼光都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父亲王华担心儿子豪放不羁,要严加管教;祖父王伦却不这么看,在他的眼里,他认定这个孙子天资聪慧,又胸怀奇志,将来必成大器。
一日,王阳明与同学一起走在长安街上,遇到一相士。那位相士冲着他左看右看,流露出满脸惊异之色,他对王阳明道:“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彼时,小阳明年纪尚轻,并不能深深领悟那番话的意思,但他却把相士那席话深深地记在心里。后来长大成人,每静坐凝思,王阳明都不由自主地想起相士的那番话来。一位无名无姓的过路相士,却从他的面相上已经读出他的未来之路。
在学堂里,王阳明也不安分,常常和同学们开开玩笑,说说笑话;他也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唯师命是从,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个从小就敢于挑战权威的孩子。
某天在书馆里,王阳明很认真地问老师:“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事?”老师回:“好好读书,将来像你父亲一样登第显亲扬名,即为天下第一等事也。”阳明想了想说:“登第做状元,恐怕不是天下第一等人。”老师问:“那么你说说什么是天下第一大事呢?”阳明不慌不忙地答道:“我以为唯有读书做圣贤才是天下第一等事。”
这话后来被父亲王华听到了,父亲极为不屑,对他说:“你的志向可真是大啊。”
是啊,在这位严苛的父亲眼里,如此顽劣不好好读书的孩子将来还要做圣贤,痴心妄想吧。古来状元一大把,能称得上圣贤的又有几个?
汉唐以来,儒生把科举考试作为加官晋爵显亲扬名的桥梁途径,并以此为做学问的根本目的。王阳明的私塾老师自然也这么想。十二岁的王阳明,并不能真正地理解圣贤的真正内涵,也不知道要成为一代真正的圣贤,要走多么曲折漫长的路,但他知道那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最高理想人格。对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等人物,他充满敬畏与向往之情。“读书做圣贤”是年少时代的他确立崇高人生志向的开端,而对“何为天下第一等事”的询问与思考,则表明十二岁的少年阳明已经开启了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为了探寻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阳明用他曲折的实践经历亲自践行回答。
幼年的成长环境,对王阳明的成长教育非常有利。父亲是状元,祖父是乡绅,可谓出自诗书世家;而父亲对他的严厉管教与祖父对他的疼爱恰恰互补,使他的性格得到全面自由的发展。这种少年时代的成长环境,对王阳明日后的成就所产生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成年后,他还发表过关于小孩子教育的观点: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
——《传习录》中卷
这段话可谓王阳明的切身体会,经验之谈。王阳明不仅出生在一个书香家庭,这个家庭还能使他的天性获得自由发展,能够使他获得良好的正面引导。他少年时代的那些“神奇”之事,并不表明他真的具有“天赋神智”,而是与这种良好的家教分不开的。
4.巧用智谋 惩戒继母
人常言,男人一生有三大至痛:少年失母,中年丧妻,老年失子。很不幸,王阳明小小年纪即体味了这三痛之一。王阳明十三岁时,母亲郑氏因病去世,那是王阳明生命中第一次面临与亲人的死别剧痛,离他而去的还是最为疼爱他的母亲。母亲的去世对王阳明的打击非常大,很多天里,他不吃不喝,只哀哀地哭泣,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在父亲的眼里,少年王阳明是一个顽劣不堪的孩子,他的用情之深,父亲根本无法体会。王华丧妻的悲伤显然比儿子丧母的悲伤要轻得多。那个年代,妻妾如衣裳,丢一件再来一件。王华原本就有一个爱妾,深得他的宠爱。郑氏去世后,这位爱妾名正言顺地升为正室,成了小阳明的继母。
继母和王阳明,他们两个互相看不惯。继母对小阳明冷言恶语,让他更加思念自己的母亲郑氏,也更加讨厌继母。可他亦非常清楚,继母深得父亲宠爱,他也奈何不得她。唯有耍点儿小花招儿,气她一下。
话说某天,少年王阳明到街上游玩,见街边有一卖鸮鸟的,正在那里把他的鸮鸟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它能说会道、知天知地,什么它能知古知今、预言人生。王阳明一听便掉头要走,江湖骗子的小把戏而已。但他转而一想又乐了,他不信,有人会信,这只鸮鸟可以帮他的大忙啊。几乎未加犹豫,王阳明便掏钱买下了其中一只。拎着那只鸮鸟,他没回家,而是直奔街角一位老巫婆的住处。
到了巫婆处,王阳明如此这般叮咛了她一番,就拎着那只鸟回家了。
那是他送给继母的“礼物”。
说来也巧,那天继母刚好有事出去了,父亲上朝还没回家,王阳明轻而易举就潜进了继母的屋子,悄悄掀开继母的被子,将那只鸮鸟放到了她的被子底下。继母回来了,王阳明眼看着她大摇大摆走进自己的房间,又走向自己的卧室。片刻之后,屋子里即传来继母惊恐万状的惨叫声,那只鸮鸟也怪叫着扑扇着翅膀从屋门口飞出来,飞向院子上空,眨眼就不见了。继母脸色蜡黄,面无血色,从屋子里冲出来。
女人一般都经不起这样突然的惊吓,何况在民间还有这样一种说法:鸮鸟进屋,是一种不祥之兆。屋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还挂着厚厚的窗帘,床上的锦被也铺得好好的,那只鸮鸟又是如何钻进去的?不是太蹊跷?
继母越想越怕,兀自坐在那里浑身抖个不停。小阳明这才不紧不慢地现身了,他装作对刚才事一无所知的样子,走到继母面前,询问发生了何事,让她如此惊慌。继母那会儿哪还顾得上平日里与这个顽劣继子的罅隙,一股脑儿把刚才发生的事又给小阳明说了一遍。
“是怪事。何不召巫者询之?”小阳明一脸严肃,心里却偷偷乐了个饱。因为他发现惊慌失措的继母正完全按照他既定的计划,一步一步沿着他设计的路线往前走。她依从了小阳明的建议,立即派人把街角的巫婆给请了来。
很快,巫婆就来了。一进门,那位巫婆就大呼小叫起来:“呀呀,家有怪气。”言罢,又盯着阳明继母的脸继续道,“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那一说,继母更慌了,她急急把方才怪鸟入屋一事向巫婆复述了一遍,并急切恳求巫婆赶紧为她驱妖降魔,替她消灾。
“老妇当问诸家神。”
屋子正中,巫婆点好香烛,端坐椅上,又让阳明继母跪拜跟前。一番安排之后,巫婆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忽然,那位巫婆睁开眼睛,阴寒凌厉的目光直逼阳明继母:“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是王阳明的亲生母亲郑氏附体发声了。
“以后不敢,以后不敢……”阳明继母低头连连叩首,浑身颤抖不止。对小阳明的此番恶作剧,她半点也没有觉察,倒是对阳明生母的那番“警戒”深信不疑。
良久,巫婆才醒过来,向阳明继母道:“适才见到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阳明继母对巫婆千恩万谢,将她送走。回来又对小阳明百般抚慰,承诺以后再也不会对他无礼粗暴。
那次小小的恶作剧还真起了作用,此后,继母收敛了许多,再不敢对王阳明无礼蛮横。
一个小小少年惩治继母的小小恶作剧,在后来却被某些人不断地指责。有人指责王阳明小小年纪就善用权谋,有人说此举与王阳明提倡的孝亲相左。也许,这一切都太过言重了。这个小少年的举动,跟现今叛逆顽劣少年整治继母的行径其实是差不多的,他不过做了一件那个年纪的孩子都可能会做出的事。但其间所透出的智谋,也不能不让人叹服。
王阳明,在年少的日常生活中,已经表现出其不凡的智谋来。
5.考察三关 怀抱大志
明朝中叶以后,大明王朝内忧外患。内有洪涝旱灾频起,盗贼猖狂;外有异族对大明朝虎视眈眈,边境峰烟不时燃起。
王阳明十二岁时,鞑靼就曾大举入侵大同,明军战败。那一年,王阳明还在私塾读书。尽管他平日里看上去顽劣异常,但与一般的孩子相比,他的志向显然要远大得多。他读书不以求功名做高官为目的,却直指成圣之道。做圣人,首要的就是要关心国家大事。大明朝的种种困境,就那样落到了王阳明年少的心田里。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王阳明十四岁,为了实现成为圣人的理想,他开始学习弓马之术,研读《六韬》《三略》等兵法书籍,并开始关心明朝的边疆事务。彼时的儒生们,多关注着科举功名,读书做学问也仅围绕着这一目的。他们做文章喜欢寻章摘句粉饰太平,几乎无人关注边防军事,更少有人舞枪弄剑研读兵法。在王阳明看来,那是儒生们最大的缺点。那样的儒生,有再多也无法满足国家的需要。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王阳明十五岁,这年秋天,他又在家里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他莫名“失踪”了,且一“失踪”就是一个多月。也许是家人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天马行空似的做事风格,对于他的“失踪”,家里人倒也没有表现得太过焦急。尤其是父亲王华,他根本就没把儿子的突然消失定性为“失踪”。他也许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去了。因为从儿子近一二年来迷恋兵法、学习骑射的这些行为上,他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这只小雏鹰正在慢慢长大,他呼扇着羽翼渐丰的翅膀要往外飞了。那么,由他去飞吧。飞累了,自然就飞回来了。
王华所预料的没错,一个多月后,王阳明果真回来了。与离家前的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相比,回来的这一个与之前那个简直是判若两人。人黑瘦,头发蓬乱,却是精神矍铄。他腰间佩带一把宝剑,对家人侃侃而谈,一副侠客模样。原来,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带着两个童仆离家,去居庸关实地考察了明朝的北部边境,考察了“居庸三关”(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这些关隘都是明朝北部边境的重要关口,是防御北方少数民族入侵的重镇。
在后来王阳明弟子们为他写下的年谱中,弟子说他那年登上长城居庸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
所谓“经略四方”,也就是管理国家大政,为国家安全出谋划策,从军事上来说,就是要保四方边境安宁,保卫国土安全;从内部政治来说,则是要使政治稳定,使各行各业的人民都能够处于一种良好的生活秩序之中,经济繁荣,生活安定。(董平:《传奇王阳明》)
这样宏大的抱负与志向,很难让人把它们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联系到一起。可它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想象一下那种场景都是让人无比震撼的:天苍苍,野茫茫,在北方苍茫的天空下,一位少年执剑登上长城高处的险关,长风猎猎,掀动他的衣角发梢,却吹不乱他投向四野的坚定目光。那一刻,他哪里像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倒像一位胸怀天下的志士,正在深情满怀,也豪情满怀地俯视着这多难的人间。
那一个多月里,王阳明不仅仅是登上险关独抒胸臆去了,他还做了很多具体琐碎的事。他走街串户,走访了许多人家,向在关内居住的人民详细了解了关外少数民族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的种族、历史、生活习惯,以及历史上人们对他们是如何防御的,如果他们一旦突入关内应该如何反击……他还仔细地了解了居庸关一带的地理地貌、山川形势、道路交通以及各要塞关隘的兵备情况。除此之外,王阳明还与少数民族群众实际接触,他与当地青少年一起骑马射箭,练习骑射之术。彼时的边关并不太平,常有胡儿骑射来犯,见有胡儿来,王阳明丝毫不惧,上马就去驱逐,以致那些人见到这个少年的影子就落荒而逃。
每一个少年的世界,都曾有过五彩绚烂的梦。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怀揣的是地老天荒的粉色梦;渴求功名显亲扬名的少年,怀揣的是金榜题名的金色梦;而一心成圣怀抱大志的少年王阳明,他的梦,则充满神奇的英雄色彩。在边关考察期间,他竟然梦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伏波将军马援。他不但梦到了他,梦中,他还亲自到了他的伏波庙里去拜谒。
伏波将军马援(公元前14年—公元49年),扶风茂陵人(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武帝时期的名将。马援最初在北方以畜牧为业,王莽朝时出仕为官。后来追随光武帝,因讨伐羌族有功,被封为伏波将军。此后马援又屡立战功,先后平定了交趾叛乱,征讨匈奴和乌桓,讨伐南方武陵玉溪蛮族暴动等。老年时,再次出兵匈奴,最终病死疆场。马援曾深得光武帝的信任,是一位彪炳史册的大将军。
马援曾说:“大丈夫立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年老时,马援主动请缨出击匈奴:“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
对于马援的故事,王阳明已经在有关书籍里读了太多,他早已是矗立在他心目中的大英雄。那天阳明从外面考察回来,一天的疲倦奔波使他很快就沉入梦乡。那一夜,王阳明第一次在梦里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大英雄。梦里头,马援将军的面容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可王阳明的那份激动心情却是经久不去,一直到梦醒来,他还在为那种饱胀的热情所激励鼓舞着。一首《梦中绝句》就是在那样的心情之下挥笔写下的: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梦中绝句》(《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那时,王阳明还不能想到,四十余年后,他真的迈进马援将军的伏波庙,而现实中的场景竟然与他十五岁时在梦中见到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王阳明与马援,冥冥中是怎样的一份情缘啊!
当年马援平定交趾叛乱归来,在国境内立了一根铜柱,上题“铜柱折,交趾灭”六个字。而今当年的铜柱早已被云没雷轰折,可马援的英雄事迹却永远不会磨灭。这首诗中所表现出的英雄气概着实让人惊叹。
明朝自立国以来,其北部边境一直不安宁。当时的蒙古各部在被称为“小王子”的达延汗的领导之下,力量壮大,时时与明朝发生边境战争。就在王阳明十五岁这年,蒙古“小王子”还侵入甘州,明朝的将领战死。这件事对王阳明的触动很大,在他看来,要想做圣人,就必须有能力保境安民,而实地考察十分有必要。所以,他就领着两位童仆去了边关。
考察三关归来,再看大明王朝被内忧外困所扰,王阳明忧国之情顿生。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认真真给皇帝写了个奏折,把他此次去边关考察的种种情状据实写出来,其中包括了他不成熟的军事思想与御敌方略。他甚至想效仿当年的终军,让皇上委派他直接上阵杀敌。
终军是汉武帝时期的一名侍臣,博闻多识,文采飞扬,官至谏议大夫,后来主动请缨,去劝说南越王归顺汉朝。南越王表示愿意归顺,但是南越的大臣却极力反对,他们发兵攻打南越王和汉使者,终军亦被杀害,时年二十余岁。终军少年时就胸怀大志,赴长安时,步入函谷关,关吏给终军“繻”(即如今天通行证。以帛制之,上面写字,分作两半,出入合符,方能通行。)终军说:“大丈夫四游,必取功名,出关何用此物?”说完弃繻而去,此即“终军弃”故事的由来。王阳明对这个故事,早已烂熟于心。
彼时石英、王勇在京城周围一带肆意掠夺,又有秦中石和尚、刘千斤作乱。王阳明想请求皇上,由他亲自带兵征讨刘千斤、石和尚。
一封奏折,洋洋洒洒几千言,直写得王阳明热血沸腾。他不眠不休地写了几天才写好。写完后,他将那封奏折直接交给了父亲王华,打算由他递交给皇上……
王阳明对父亲说:“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对于儿子莫名玩“失踪”这件事,作为父亲的王华已经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宽容;王阳明回来了,平平安安地回来了,王华没吼也没打他;后来又见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抄啊写啊,王华也容忍了。他以为那是儿子收心,要一心攻读诗书了。可当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那封所谓的奏折,打开它看到上面满篇的豪壮之语时,他还是被震撼了,尽管那里面不时闪烁的思想火花也让这位父亲觉得开心与骄傲,可他还是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汝病狂也!书生妄言取死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死啊。这等于是妄议朝政,是作死啊。王华再也不能由着儿子任性胡为了。
王阳明倒也听话,从此,真的再不敢言及此事。
王阳明沉迷于兵法研究,又亲自到边关实地考察,回来后壮志满怀地写下了他的“经略大志”,准备报效国家,实现他做圣人的理想,不想却被父亲王华一顿穷批,也只好收起心性,重新回到书斋来,乖乖读书做学问了。
6.阳明格竹 疲累落疾
明朝的读书人,都极推崇宋代朱熹的学说,将朱熹视为孔孟之后最伟大的圣贤人物,朱熹的书也就成为读书人的必读之书。王阳明从边关考察归来,欲上书皇帝直陈边务,却遭父亲一瓢冷水浇下来。父亲训斥他读书人要以读书为要,王阳明渐渐把那颗躁动的心安定下来,决定步入读书经仕的正途。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王阳明才开始对朱熹的学说与著作潜心学习研究起来。
朱熹的思想当中,“格物致知”这一观点流传已久,也广为人接受。多少读书人津津乐道于“格物致知”,却只一味地全盘照搬接受,从来没有人去深入地实践过,更不会对此提出半点质疑。
朱熹的“格物致知”,通俗来讲,“格物”就是与事物面对面,“致知”就是达到对这一事物的本质的了解。所以,“格物致知”大意就是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在面对一件事物时,要争取弄明白每一件具体事物的道理,如此天长日久地积累,对具体事物的知识与道理了解得越来越多,最终就可以达到无所不知的境界。
这天,王阳明读书时看到朱熹在书中提到“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朱熹的意思是,天下万物,包括一草一木,皆包含事物之理。看来,要想弄明白天下事物天理,就得从格一草一木的“分殊之理”开始。正好父亲就职的官署中有一片青青的翠竹,阵阵清风吹来,那满眼的翠绿竹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王阳明常常看得入了神。那些轻轻摇动的竹子上,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真知天理?是否真如圣人朱熹所言,只要每天认真对着这片翠绿的竹子“格”,就能明白其中天理?这一年,王阳明已经十六岁了,他依旧在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成圣之路。也许,格竹是条不错的途径。
说做就做。正好有一位姓钱的同学,也同王阳明一样沉浸在朱熹的“格物致知”说中,二人一拍即合,推开一切事务,搬个小凳来到竹林,开始专心致志“格竹”。可他们看啊,想啊,从黎明到日落,从日落看到星光满天、夜露打湿了衣裳,依旧看不出那上面的所谓“理”来,人倒是越来越眼昏花,脑糊涂了。那位钱同学,勉强坚持到第三天,终于支撑不下去,他病倒了,就此宣布自己“格竹”失败。王阳明却不甘心,他以为那位钱同学精力太弱,所以才导致格竹失败。自此后,他更加努力地“格”,几乎到了不休不眠的地步。
高强度的体力耗费与脑力付出,终于把王阳明也击倒了。连续格竹七天之后,王阳明已是毛发蓬乱,眼圈儿发黑,眼里横七竖八布满蛛丝一样的血丝。更糟糕的是,他还高烧咳嗽不止,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那竹子是再也不能“格”下去了,再“格”下去就把自己的小命“格”进去了。王阳明自然是万分沮丧,他对那位钱同学说:“看来我们做不成圣人了,你看我们格一物都这样困难,又哪来力量来格尽天下万物。”
通过格竹做圣贤的梦,也就此破灭了。那次格竹不但没让王阳明找到成为圣贤之道,还给自己的后半生留下了一个终生不愈的病根——咳嗽。多年后,他还常常受此旧疾困扰,苦不堪言。
人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可那次格竹失败,对王阳明来说却是一次极大的打击。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按圣人书上所言来“格物”的,为何却不能“致知”。
其实,跳出当事人的角度站在高处,今天的我们再来回头看,就不难理解阳明格竹失败的原因了。他其实是错会了朱熹的意思。朱老夫子提出“格物穷理”“穷天理”“明人伦”是他的“格物穷理”的根本,但又不仅仅局限于道德和人伦,而是将其扩展到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范围虽然扩大了,但其大纲根本还是人伦道理。朱熹的观点,天下万物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各有不同,但从本质上说,所有的事物又都存在着最根本最普遍的理,他将这个理视为“天理”,但就每一个独特的事物来说,事物又各有各的“理”,也就是“分殊之理”。要想弄明白事物之中存在的天理,自然要从具体事物的“分殊之理”开始。
王阳明此举,无异于舍本而求末,舍弃了人伦道理,而只就一草一木去探寻其理;其方法也不对,他想一口吃个胖子,直接从竹子这件事物中就探知到万物一理,怎么可能?
其实,当时很多人也类似王阳明,对朱熹学说的精髓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这在朱熹在世时已是一种普遍现象。朱圣人曾对此无比苦恼,在给陈齐仲的书信中,他就曾说:“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一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这些忧虑,朱圣人其实早在自己的著述中谈到过,可惜那时阳明年少轻狂,总想走捷径成圣人,可能就略过了那一节,直接进入“格物”环节。
正是欲速则不达,成就圣贤的路可没他想象得那般快捷容易,没有风雨磨砺,没有血与泪的洗礼,哪里那么容易就出一个圣人?
王阳明格竹,不但没有找到成圣之路,反倒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那可真够王阳明郁闷的。回望自己探寻圣人之道,真是充满波折。练习骑射,边关考察,被父亲斥责为不务正业异想天开;读书学圣言,又格物失败,正是实践成圣难,读书成圣也难。至此,王阳明开始对自己曾经的理想产生了一丝怀疑,读书做圣人,真的适合他吗?真的可视为人生头等大事吗?朱子的圣言学说真的就那么高不可攀,放之四海而皆准吗?王阳明的心开始飘忽游移了,他不但对自己成圣人的志向产生怀疑,也开始对朱熹的著述论说产生怀疑,那并不是通往圣人境界的平坦大道啊。天下种种新的观点与学说,无不是在对旧观点旧学说的怀疑中迈出第一步的。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那一颗叫作心学的种子已被他不知不觉植入心里。
种种通向圣贤的道路都被堵死了,王阳明的日子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中。他整日病恹恹,百无聊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如此一来,因格竹受损伤的身体越发糟糕下去,如何调理自己的身体就成了眼下阳明最为关心的事情。他的目光也从朱圣人的圣贤书中移开来,转而去向那些神仙养生之学。神仙养生之学,是否能帮助王阳明恢复他的健康,又是否让他从中寻找到圣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