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遥远千年的呼唤(1)
这些起了夸张名字的文章,原本是打算在制作《千年女优》时同步介绍制作过程的。
直播动画电影制作过程这梦一般的计划,最终还是一个梦。想想看,这就像职业棒球比赛时投手不可能一边投球一边解说。
制作动画时需要超乎想象的体力与时间,导演根本不会在多余的工作上投入精力。虽然这里的文章已经成为当初计划的残骸,但是,反复读这些记载着《千年女优》故事是如何诞生的文章,即便是于我也有有趣的地方。
现在,作品已经完成。我回顾了制作过程,为文章补充了内容,可以说,这是制作作品时的我与完成作品后的我之间的对话。
如果能让您了解《千年女优》诞生的大致经过并有所感悟,我将不胜荣幸。
“那样”的
“千年女优”大概是个有点儿奇妙的名字。过去,有一部作品中装点着熠熠仪表的、字面有些相似的动画——《千年女王》。为了避免混淆,曾有人主张将作品命名为“千女”,但是因多数人赞成,还是决定使用“千年女优”。不过,这些许的担忧还是应验了。在制作《千年女优》过程中,有着“今先生正在重制《千年女王》”这样失敬到可笑的误解。
此外还有主张将作品命名为“万年女优”的,但“万年”往往和“小组长”这类词联系在一起,可能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万女”又弥漫着一股会被映伦[1]拦下的味道。
话说回来,《千年女优》的动画制作计划起初是动画制作公司Madhouse的请求。那是《未麻的房间》结束上映的1998年的春天,我接到了Madhouse制片人发来的含糊不清的“新计划”委托。对我来说,这真是有些意外。
且不论《未麻的房间》最终评价如何,制作过程中的各种麻烦基本都记录在《〈未麻的房间〉战记》里了。我们这些制作人员多次因辛劳付诸东流而怒上心头,事实上制作日程也的确严重延误了,制作组很多人都感到不快。而且,最终成品得到了“十五禁”的光荣称号,也达成了被动画爱好者无视这一“大快人心”的壮举。
坦白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再被Madhouse邀请。不愧是传说中卧虎藏龙的动画业界,命运的纺车织出了这股复杂的线。不过,也有传言说他们当时只是人手不足。
我接到了在制作母体是Madhouse这一前提下“今敏和村井贞之[2]这对搭档不提出什么制作计划吗?也有外面的制片人想合作呢!”这样的邀请。我感到很惊讶:他们并不觉得《未麻的房间》是一部不好的作品。虽然这部作品在某些部分确实需要好好“商榷”,但既然有奇妙的制片人中意,那它就不是一部被社会抛弃的作品。动画业界真不错,我非常喜欢。
见面会上,那个奇妙的制片人发话了:
“做《未麻的房间》那样的作品吧!”
“那样的”是什么样?很多制片人说话笼统含糊,“那样的作品”里的“那样的”,究竟是指怎么样的?
《未麻的房间》那样的,被动画爱好者无视的作品?
《未麻的房间》那样的,被映伦拦下的作品?
《未麻的房间》那样的,小成本制作?
是哪个呢?
此外,还有“现实的”“精神病”“偶像题材”“寻找自我”(笑)等各种选项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内心苦笑着,问他:“‘那样’究竟是哪样啊?”
制片人先生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后慢慢地抬起头回答我:“……大概是像错觉画那样的吧。”
听到“错觉画”这个词,我的心情顿时非常愉悦。《未麻的房间》曾得到过各种各样的形容,但是“错觉画”这个评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说真的,要是能有制作计划可以认真对待作品中的这一部分并使之更进一步,那可真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提起干劲了。
于是乎,逆着业界的流行风潮,乘着青梅街道的汽车尾气和《未麻的房间》的微微顺风,小船儿载着我的干劲和想刊登在动画杂志上的小心思,晃晃悠悠地起航了。
反复变化
在企划最终决定之前,我们的想法变过很多次,考虑了很多。刚接到委托时,无论是企划也好,笔记也好,我们提出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想法。那些想法可以说都是憋出来的。我没有私下提前准备好企划的习惯,虽然会将平时的琐碎想法收集起来,但是将这些扩展成企划,也只有“紧急时拿它来充数吧”这样的程度。
其中一个企划的标题是《Reverse(暂名)》,是《未麻的房间》结束后立即与编剧村井贞之先生一起推进的原创企划,也就是《未麻的房间》的正统续作。虽然我认为也很有趣,但是内容、技术上都非常耗预算。换而言之,如果大量使用数字技术,就连故事都会被技术吞噬。这个故事与科幻、心理、cult[3]都无关,我称之为“业界第一部电波系作品”,梦想着这又是一部不正经的作品。
虽然当时这个提案最接近一个企划应有的样式,但是预算还没有达成妥协就被取消了。其他提案还有我尝试制作的少年冒险题材《Master Piece(暂名)》,有将科幻、cult、心理、打斗融合在一起的《Phantom(暂名)》,老婆婆讲述其混乱的一生的《Ghost Memory(暂名)》等。这个《Ghost Memory》的想法成了最终决定的企划——《千年女优》的雏形。
这次刚开始打算做的是小规模上映的单馆系[4]作品或者是OVA[5],最后定为发行四到六张的录影带。
单馆系作品与一集集做的录影带,性质很不一样。在那时,倾向于制成录影带系列的《Phantom(暂名)》作为有力候补被留了下来,并制作了企划书。
但是情况又变了。对方说:“反正都是要做,还是做单馆系吧。”这状况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并为之吃了苦头。预算和《未麻的房间》几乎相同,只稍微多了一点点。以一亿三千万日元的预算做动画电影,与其说是刚好能维持基本运营,倒不如说是比较,不,是非常无理取闹的条件。
根本没有想过会在制作完成的时候听到“全国公映”“通过梦工厂在全世界上映”这样令状况好转的话。主人公千代子可以用小小的身体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在这之前千代子轻松地跨越了制作费这道坎。(哭)
制作中,千代子带来了文化厅的援军——一千三百万日元资助,其中一半多作为宣传费用掉了,给制作现场留下的只有一半。千代子那顽固的性格,不会投机取巧地完成目标,结果甚至给制作公司Madhouse造成了巨大的赤字。对不起,真是令人头痛的女孩……喂,这难道不是导演我的错吗?
为了制成单馆系电影,方案再度更改。之前选定的企划是录影带系列,现在将要被改为一次性结束的作品。但这企划并不合适。
因此又提出了另一个企划《WITH(暂名)》。这部作品虽然包含科幻、心理等要素,还有点耽美倾向,内容意外地华丽,但是成品的长度会很长,而且本身是笼罩在黑暗氛围下的作品。当时我想要做内容明快的作品,抱着这样的心情,和村井先生讨论后又改了企划。于是《Ghost Memory》变成了《千年女优》。
我最开始记录下的想法还留着,不过就是下面这几行句子:
曾经被称作“女影星”的老婆婆本应讲述自己的一生,但是她的记忆混乱了,过去演过的各种角色也混了进来,成了波澜壮阔的故事。
虽然这个想法成了企划的一部分,我非常高兴,但也有些困惑。尽管我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巧合,但《未麻的房间》的内容中有偶像歌星转型成演员的内容。按这样发展,我的下一部作品《千年女优》的内容说不定是演员变成其他什么。虽然这样也挺好,但是我在别人眼里好像只是喜欢艺人——这种感觉有点讨厌。
一语成谶。作品完成后,在接受采访时我经常被问及:“出道作主角是偶像,新作的主角是女演员,是不是因为导演情有独钟……”
不是,绝对不是。大概吧。
跳舞的户川纯
将仅仅是笔记的内容发展为一个故事,其间有许多超出预想的曲折。回顾一下《千年女优》的故事是如何产生的吧。
写下最初的想法是在1998年4月。
契机产生于和朋友互发邮件时。朋友电子邮件里的“架空的女影星”吸引了我的目光,在我的脑海中激起了波澜。我对“架空”这个词也有好印象。应该是受了我喜欢的音乐家平泽进的、名为“架空的女高音”的交互式演唱会影响吧。
开始构思时,也就是想法的摇篮期,在我晚上睡觉前、电车中、泡澡时、在卫生间里或一个人独酌时,想法的碎片和关键词就像拼图一样在脑海中盘旋,还没有成形就消失在了无意识之中。这些想法的碎片,后来有时还会在脑海中出现。
跳着舞的户川纯在我脑海中掠过。
轮廓渐渐明晰起来,户川纯有许多次在我的脑海中载歌载舞。为什么我会想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她?这并非毫无理由。
户川纯有一首歌,名为“晚开的女孩”。这是首很久以前,大概十几年前的歌吧。这首歌的视频里,我记得户川纯的设定是过去的女演员,她扮成曾演过的电影中各种各样的角色载歌载舞。
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次,具体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以女学生、古装形象出演的吧,印象中非常有好感。所以,果然还是女性的七变舞[6]赏心悦目,角色扮演的风俗店和Cosplay的流行是很正常的。突然回忆起那段影像,我觉得这值得深思一番,便以此为出发点开始了积极的思考。
除了跳舞的户川纯,在参与《回忆三部曲·她的回忆》[7]编剧后,我开始对“记忆的模糊不清”“现实与记忆的矛盾”“虚构与现实”等产生了兴趣。这些偏好和前文所述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就突然有了“过去的女影星讲述的模糊回忆”这样的想法。
所以,这个想法来自于跳着舞的户川纯对我的影响吧。它感觉明快,我十分珍惜。现在,我翻阅自己写的邮件,里面有这样的内容:
“架空的女影星”这个短语让我有点在意啊,好像可以从这句话出发写个剧本呢。突然想起来户川纯以前的歌《晚开的女孩》的宣传视频,我觉得印象中的“架空的女影星”就是这样。
当时真想不到,这个想法后来变成了一个故事。
“女影星讲述的模糊一生”的设想失去了“架空”这一关键词。最开始思考的时候,“讲述的人其实是长年生活在一起的用人”这个点子也曾从我的脑海中掠过。用人讲述的内容将仰慕的女优和自己的现实生活混杂在一起,是虚构人物的人生,然而她的真实就在其中……我曾朝着这个方向思考,但这就像是《未麻的房间》中经纪人留美的故事。这种严重疏忽可能会让观众无语,我就放弃了。
在关于《千年女优》的采访中我常常被问及“您是怎么产生这个想法的呢?”,要是试着用文字来记述当时我与记者的对话,虽然能了解想法诞生时的状况,但还是不能很好地理解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一定是因为构思或灵感与我深层的潜意识关系十分密切。说到能做的事,只有用心思考如何更好地使灵感形成构思吧。
总之,在此时写下的是成为《千年女优》故事基础的短短笔记。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对这个想法进行延伸,只是将它收起来了。偶然间,我又将它发掘出来。它突然充满了色彩,在我的脑海中开始舞动。
契机果然还是电子邮件。和之前提到的邮件不是同一个人,印象中“女优”这个词正是在这里出现了。内容如下:
正因为用谎言来伪装,才是女优。
真实和虚假没有区别,这才是女优吧。
幻[8],这个字的发音不知为何很动听啊。
所有的女人都是演员。
这是成年女性的自我修养。
蠢材。这内容乍一看可能会被认为很有深意,但只有这部分仅仅是在装模作样,平时可不是这样。补充点儿前后文,这邮件主要是在回应对方在以前计划制作的网站主页上极度敷衍自己年龄的行为,我在回信中吐槽说“不要用谎言来粉饰自己啦(笑)”。
现在《千年女优》已经完成,我不由得感觉这其中有不可思议的缘分。话说,与我通邮件的女性当时还是单身,在制作《千年女优》后不知怎么就成了兼任角色设定、作画监督的人的妻子,也有了孩子。
继续说我那“装模作样”的邮件。虽然真的不明白促使我创作的关键点究竟在哪里,但我好像从文本里得到了启发。翻看了下邮件,有点惊讶,日期是“1998.8.13”,正是我写下最初想法的四天后。这个紧随着意识的想法,又在预料之外的情况下被发掘了出来。
小酒馆里的蠢话是百万个梦
作品构思在产生时带着些许的共时性,将之真正挖掘出来,是在吉祥寺的小酒馆喝酒时。
小酒馆里的蠢话是百万个梦,酒精是踢开紧闭的门扉的、无意识的宝贵一脚,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前半句和后半句意义不明的话摆在一起,只不过是为喝多了找个理由。
那时我难得和几个年轻人一起聚在酒桌旁,男女加起来大概有五六人吧,都是二十多岁的学生。虽然他们中间有未来的兽医、打算学空间设计的,但有时间可以做各种事,我还真是有点羡慕啊。其中一个人好像说了“我就算再过十年也不会像今先生一样被社会认同啊”这样的话。从这不知道是不是拍马屁的话里,我隐约看到了他们对未来的隐隐不安,还有点令我怀念的羞涩。我总觉得这令人欣慰。真是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们。
我也被他们身上高涨的情绪感染了,十几年前的那一腔热血也恍惚地复苏过来。我二十多岁时正是美术大学一年级学生,也是初出茅庐的漫画家。说是站在起跑线,不如说是正在玄关穿鞋准备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