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群聚而居
福建土楼
群聚而居,集合住宅的原点
在思考群聚而居的意义与丰富性时,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是中国南部福建省的客家人所建造的集合住宅。在这种被称为“土楼”的建筑物中,大的地方可让50个家族、约300人群居在一起。土楼的结构,是以直径数十米的中庭为中心,居住空间以环状的形式层层堆叠,一楼为厨房等公共空间,二楼是仓库,三楼、四楼是寝室,以相当简单扼要的秩序进行机能的分配。这种集合形式呈现出独具一格的大家族制度,也就是客家人的共同生活方式。
一旦穿过贯通土墙的大门踏入土楼,就仿佛与世隔绝,让人惊慑于浓密的生活空间。人们以中庭为中心经营共同的生活,楼房层层相叠的生活场景,强烈地震撼造访者的心灵。促进他们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多样营生的空间架构及其聚集的形式,让我仿佛在此看到了群聚而居的丰富性及其原点。
向聚落学习
在思考集合住宅时,最重要的就是要考虑到个别住宅与其集合整体的关系。以日本来说,住家们不过是堆叠或是并列在一起,实质上并没有达到群聚而居的意义。市中心大楼公寓的走廊、楼梯等公共区域,会变成那般毫无魅力又功能单一的空间,主要是因为在没有奠定个体主体性的情况下又要重视隐私,导致没有考虑到群聚而居的内涵。以这点来说,我们应该多向世界各地历史悠久的原始住宅及聚落学习。聚落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人为的特别意图,是自然发生的;但其实聚落是人们为了求生而长年累月累积起来的智慧与巧思的结晶。到目前为止,我所造访过印象最深刻的聚落,如前章所述,是爱琴海的群岛——圣托里尼岛及米诺斯岛的聚落。
圣托里尼岛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大规模的火山爆发,火山爆发后火山沉入水中,其外围部分裸露在海面上形成岛屿。沿着曾经是旧火山口的湾岸朝位于内侧的港口走去,可以看到围绕海湾耸立的断崖顶上,匍匐着纯白的住宅群所形成的聚落。穿山凿壁建成的房屋,顺着地形堆叠并列,每一间房子的形状都不一样,而且各自面向自己的方向,给人变化多端的印象。不过,和爱琴海的其他聚落一样,圣托里尼岛的屋顶、墙壁、道路等聚落中的人工建筑,涂满了厚厚的石灰浆,远远看来仍具有整体感,相当美观。进一步来说,虽然那里每间房子的窗户皆面向大海,是位居悬崖所必需的措施,但也让我觉得有某种加强聚落整体感的效果。这是否是因为圣托里尼岛等爱琴海的居民原本就是靠海为生,生活中必须时时刻刻注意海的气象,由此形成了这一习惯呢?一想到这个层面,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在那样的断崖绝壁上毗邻而居了。
聚落的另一个魅力就是,它虽然是一个统一的集合体,里头的家家户户却各有其个性、富有变化。不过,爱琴海的聚落在这样的整体与个体的关系上,特别巧妙。
圣托里尼岛聚落
走在圣托里尼岛的聚落中,层次不断变化、迂回于房舍之间的巷弄空间,特别引人注目。巷弄空间也全涂满了石灰浆,就像一栋建筑物般有连续性,形成一个充满魅力的迷宫空间。说到由自由的聚落所生成的迷宫空间,就不能不提到西斯特尼诺、奥斯特尼等意大利南部穆吉亚地区的乡村小镇。在略高的山丘上,城墙环绕、房屋耸立,仿佛要把山丘淹没的城镇景象,不管看几次都让人觉得震撼。穿过城墙进入城镇后,可以看到好几条细窄小巷弯曲交错,整个城镇形成了一个迷宫。这样的街道空间中,外阶梯如繁殖增生般重叠,向二楼三楼延伸;二楼住户阳台上架着的拱门,仿佛舞台装置,与时常出现的开放的小广场一同为城镇增添了抑扬顿挫感。而巷弄有时是死胡同,成为附近居民社交的空间,或是各个家族专用的户外沙龙。对于在受到地形制约的有限土地上发展城镇的人们而言,最应优先考虑的是这些户外的公共空间,而每个住宅本身则只需要客厅与寝室等最小限度的空间就够了。
穆吉亚地区的乡村小镇作为一个共同体,既具备了强有力的规范,同时各个住宅又保有个性;充分发挥地域特性的小广场及阳台等呈现出实现多元公共空间的配置规则。在这里,可以得到如何摆脱现代集合住宅单一化、均一化的线索。
集合住宅,现代的城市居住形式
集合住宅是在现代以后,才变成一般城市居住的形式。在工业化社会到来,加速城市化发展的当时,对社会来说,纾解大城市的密集并为劳动者提供经济又卫生的住宅,是最要紧的课题。对现代建筑家而言,如何建造集合住宅是象征着时代的课题,自1920到1930年,特别是以德国为中心,建造了许多集合住宅。而现代集合住宅与土著聚落最根本的差异在于,它提出基于合理性创造理想居住环境的规划概念。另外,在试图为现代集合住宅导入创新理念的尝试中,勒·柯布西耶的集合住宅可说是相当具有代表性的,他的第一步即是1952年建造的马赛公寓。
马赛公寓
马赛公寓是勒·柯布西耶实现“城市”理念的第一个提案。马赛公寓完美地具现了勒·柯布西耶所提出的思想,城市应以高楼集合住宅作为城市主要元素。这栋建筑物是由钢筋水泥建造的18层板状大厦,里面包括从单人房到可容纳10人大家族的各种房间,规划了一共23种337户的住宅。住家基本上是挑高夹层,形成上下两层夹层、中央走廊的截面构造。除了住家外,同时建造商店、餐厅等。除此之外,最上层设有育幼院,下层则盖了幼儿园。而且就如勒·柯布西耶在他的建筑五项要点中提到的,屋顶结合游泳池、体育馆、日光浴室等各式各样的公共设施成为屋顶庭园,建筑物底部是可自由穿梭其间的混凝土独立柱,让一楼空间自建筑本身解放。马赛公寓是作为一个自立的共同体被构想出来的,不愧为“城市中的城市”。
哈勒住区
集合思想与密斯的高楼建筑,一同成为象征战后时代的建筑形象之一,集合住宅作为新的住宅原型被扩展到世界各地。当时在日本也有前川国男建造的晴海高层公寓,不过在这股时代的潮流中,特别把集合住宅的思想对应在既有的文化脉络上并展现出丰富成果的,则是第五工作室(Atelier 5)所建的集合住宅——哈勒住区(Siedlung Halen)。这个集合住宅建造于瑞士首都伯尔尼近郊的茂盛森林中,是将集合住宅规划建于斜坡地的先驱之一。对于视住宅与住宅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为理所当然的当时来说,借由构建集约型的空间来保存剩下的森林,是非常划时代的理念。
哈勒住区最大的特色在于,运用斜坡巧妙配置出公私空间的领域,将群聚而居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在营造丰富的集合住宅时,丰富的公共空间的确是必要的,不过如果计划的核心中没有考虑到个人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多制造出一个寂寥的空间罢了。而哈勒住区不但保有个人的空间,并且以应人们需求的方式,预先考虑到了一个经营共同体生活的系统。
集合住宅计划与多样性
以勒·柯布西耶为代表的现代建筑家提出的计划概念中,企图描绘出既健康又充满理想的乌托邦建筑与城市。某方面来说,他们面对混沌的现实尽可能地提出解决办法,并且给社会留下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规划中有些地方过于刻板,把人们本应多样的生活硬是挤入单一的框架中。
针对现代主义的一元倾向,吕西安·克罗尔(Lucien Kroll)率先把建筑规划的重心放在居民参与所展现出的多样性及复杂性上,并于1974年完成天主教鲁汶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宿舍。他在建造之时,召集身为居民的学生们,让他们来决定隔间、采光部分的设计。吕西安·克罗尔采用所谓的拼贴手法,在某种意义上和打造聚落的方式很相似。
但是,如果要说吕西安·克罗尔身为一个建筑师,只是拼拼凑凑没有出力的话,事实绝非如此。其实,他已事先在作为基本骨架的基础结构上设定了缜密的模块,因此即使宿舍的隔间因为让学生们自己决定而不够周密,或者外墙上满是缺乏整体感的采光窗口,整体上也不会过于散漫,反而造就了富有变化的欢乐氛围。这栋建筑呈现出生活的丰富多元,为整个场域注入了活力。
和吕西安·克罗尔相同,眼见现代集合住宅的单一性而试图摸索多元群居方式的建筑师中,还可以推举1967年完成香苑公寓(Habitat)的萨夫迪(Moshe Safdie)。香苑公寓是蒙特利尔世博会中一个引人注目的实验性集合住宅计划,与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在同一个博览会上设计的美国展馆体育馆一样,都是在了解当时技术思想的基础上所做的极其重要的尝试。
香苑公寓以群组化的箱型组合屋为基本单位,经由排列组合,可组成16种不同的居住形态,同时组合屋之间的空隙又可衍生出多样的公共空间。萨夫迪说,这是以现代手法重新展现爱琴海的聚落。姑且不论他成败与否,相对于现代集合住宅容易陷于重复单调的倾向,萨夫迪采用工业化工法却又保留每间住户个性的尝试,对思考现代集合住宅有着深刻的意义。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的集合住宅
集合住宅这种形式被引进日本并且开始兴建,是在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以后。提到早期建造集合住宅的先驱,绝对不能不提关东大地震后成立的同润会所做的尝试。一谈到日本最好的集合住宅,至今建筑业界中还有不少人会提起同润会公寓。即使同润会公寓是欧美形式的依样画葫芦,但不论从形象还是设计两方面来看,都有仔细考虑到群聚而居的意义。但是很可惜的是,同润会的实验精神没有得到传承与发展就夭折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一度成立日本住宅社团法人(当时),之后日本各地纷纷以其供应的住宅为雏形建造相同的小区,正式开始了建造集合住宅的风潮。不过,其出发点却是以冬至四小时日照为条件的平行配置这一单纯且贫乏的理由。到了昭和三十年代,也就是1955年左右,这个理论开始获得公营、公团住宅的采用,就这样通过快速经济成长期构筑起了日本集合住宅的基本样式。
冬至四小时日照,即确保住在集合住宅里所有的人在冬至前后两天都可以平等地照到日光,确保良好的住宅环境。这是日本集合住宅的平行配置及在设定与邻栋之间的距离时的基本考量。这种方式的确成功地为战后城市居民们提供了具有一定生活水平的住宅;然而另一方面,它却完全忽视了建筑的既有特性与区域特性,结果建造出完全单一性的住宅环境。其他缺点还包括,因为缺乏人性的架构导致缺乏巷弄空间等。
虽然现在人们已经在反省这种方式,也有人尝试打破其单一性,然而这种思想至今仍作为日本集合住宅的支配性概念而根深蒂固。
我想难以改变的原因,一来是以经济为第一考量的观念,再来是日本人的住宅观拘泥于独门独栋,并且对房屋朝南有着特别的执着。
日本对于房屋朝南已到了近乎崇拜的地步,不仅是个人住宅、集合住宅,包括所有的房间皆倾向以南向为宜。我认为这种思想应该是源自于留在人们内心中根深蒂固的日本传统住宅形象。也就是说,具有像过去书院式的气质:南方有庭园,可从床之间(Tokonoma,用来摆设插花、挂轴的空间)眺望庭园。但是,过去书院式的住宅架构,必须在庭园与住宅内部空间密切相关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成立。如果面前有美丽的庭园也就罢了,但是在平行并排的建筑物内侧,就只能看到钢筋水泥建造的公寓,仿效书院式构造又有什么意义呢?
国外的优秀住宅中有各种方位的房间,人们也以此为乐。因为这样有着规划更高的自由度,因此孕育出了更为丰富的空间。譬如,波特赞姆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于1979年在巴黎建造的巴黎欧风路的集合住宅,就是将巴黎典型的街道、小广场等形象融入房舍与房舍之间。不过,这个空间之所以充满魅力、富于变化,主要还是因为家家户户各自的房间走向、位置皆不相同,18种形态的住宅中又根据不同楼层的位置、方位、视野,规划出一百种选择,实在有趣。即使在同一个集合住宅,随着选择住所不同,在眼前展开的亦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不仅是巴黎欧风路上的集合住宅,巴黎在集合住宅上还有许多很好的尝试。
巴黎是个在群居文化上拥有悠久历史的城市。自古以来,不同阶层的人们就杂居于一个公寓中,各自经营着共同体。对里头的居民而言,希望在同一栋建筑物中以不同的水平、形式居住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代表着“个人”的生活方式获得尊重,如果“个人”没有被尊重,丰富多元的“公共”就不可能成立。
六甲集合住宅草图
六甲集合住宅,融入周边自然与街景的场域
以平行配置为基础的战后日本集合住宅,最大的问题在于剥夺了拥有土地的意义,将一切变得均一单调。为了建造随着城市的扩张而向郊外延伸的新城镇,斜坡形态的土地表面被胡乱开发,一个接一个地建成了单一阶梯形式的住宅区。它们不像圣托里尼岛聚落或是哈勒住区,地形原有的无限可能性完全遭到了忽视。
我自1978年开始持续参与名为“六甲集合住宅”的建筑计划。这项计划位于神户六甲山山麓的倾斜地,神户的南边是大阪湾,北边耸立着六甲山,形成了由山与海夹峙而成、东西狭长的地形,并且流过七条河川,自然条件相当良好。近年来,人们开始在意起地灵风水,而神户自古以来就居住着许多中国人,由此可知就风水来说也是非常良好的居住环境。但是,即使受惠于非常良好的地理条件,在阪神地区并没有很多运用其地理特性的建筑。所以就六甲集合住宅来说,我当时是想建造一个将这个场域的魅力发挥到极限的、独具地方特色的建筑群。
关于这个集合住宅计划,我当时是想运用斜坡让各个住户保有个性,并且让楼栋之间的空隙变成富有变化又有魅力的公共空间。而且,我希望信道与阶梯不仅只是信道与阶梯,想要建造出像欧风路那样的可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舞台的公共空间。
为了实现这样的意图,我选择均质的框架结构以顺应地形,并且在配置时稍稍进行位移。正因为六甲山山麓是陡坡地形,必定会产生格子的立体位移,均质的框架会依地形而不同,自然形成多样的住家形式。
我当时的构想是利用格子立体位移产生的缝隙,开辟小广场与阶梯等街道式公共空间,以联结各家住户,另外将下层住户的屋顶作为上层住户的阳台,呈现独栋住宅无法达到的集居丰富性。
住户的形态方面,同样将公用部分与阶梯、广场融为一体,不过却绝非相同的形状与大小。因为人们是选择各自的地点居住的,所以我想要为他们提供有选择价值的东西。
1983年完成第一期,其后擅自规划的第二期也在1985年确定开工。第二期虽然承袭第一期的构想,不过我为了更加贯彻理念,进一步着力于充实公共空间。其中的一项努力,就是在第一期与第二期之间建造绿地公园。这个绿地公园占地400到500坪,不是很大,不过却是彰显两期建筑关联性的空间。而且在第二期时,我在楼层中条件最好的地方设置了公共泳池与健身房,希望居民之间能够有热络的交流。
六甲集合住宅 实景图
六甲集合住宅第二期 中央广场
在1993年完成第二期之前,我脑中又浮出新的构想,于是开始第三期的规划,而这个计划也在1992年具体成形,最后终于在1999年完成。而现在我又开始构思新的第四期计划。
有人评论我的建筑是“批判性地域主义”。评论我的人,正是在美国相当活跃的建筑评论家肯尼思·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弗兰姆普敦认为我的建筑一方面积极地导入现代主义的进步遗产,一方面又与现代主义保持距离以呈现地域性。虽然我不完全认同他的思想,不过对我来说,区域性的问题、还有自己的建筑是否能够对社会有所批判,才是我经常在思考的主题。
我对六甲集合住宅的目标,是计划在环境各异的状况中,首先将个人放在规划的主轴,再来把集居的意义具体成形,并且妥善运用土地的特性。我希望从第一期到第二期,再从第三期到第四期连贯的聚落景观,能够融入周边的自然与街景成为一个整体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