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课长您在中立国的工作是不是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
添田彰一其实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在这种场合,必须先向当事人确认一下。村尾课长回答:“不错。”
“您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战争结束后日本的外交有多么困难,着实不难想象。
“那是当然,毕竟当时那个状况……”课长一脸平和。
“当时的公使正好回国了是吧?”
“是的。”课长收了收下巴,表示同意。
“成为代理公使的,或者说是代理公使完成职务的,是不是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先生?”
“没错,正是野上先生。”
“他是在中立国过世的吧?”
“是的,真是太遗憾了。”课长平静地说道。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是当然。”村尾课长掏出一根烟,“我们都说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寿。当时我还是副书记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为了战时外交的事情,真是耗尽了心血。”
“当时是课长您把野上先生的遗骨带回国的吧?”
添田彰一的问题,让村尾课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阴霾。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课长朝记者望去。
“哪里哪里,我只是查了查当时的报道罢了。报上说您抱着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国。”
“没错。”课长又吐了口烟。
“听说野上先生学生时代很喜欢运动,尤其是柔道?”
“他是三段。”
“对对,是三段。听说他的体格也很健壮。”
“这才是最要命的。年轻时运动过头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为肺病过世的吗?”
“没错。我记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他去别处疗养一段时间。就像我刚才说的,战争期间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难,而艰难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应。在我们其他馆员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勉强同意去了瑞士。”
课长缓缓道来,眯起眼睛,追忆起当时的往事来。
“那他是在瑞士的医院病故的吗?”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领回骨灰。当时去一趟也不容易。”
“您有没有见到那家医院的医生,向他打听到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情况呢?”
村尾课长的脸上没了笑容。原本挂在嘴边的从容表情,突然转化成了某种冷冰冰的东西。不过这一变化并不明显,要是添田观察得不那么仔细,也许就无法发现。
课长没有立刻作答。他的视线依然投向远方。
“我当然问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个多月,终究还是成了不归人。和当时的日本不同,那儿药品很丰富,只能说是天命吧。我也觉得他的家属很可怜,可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课长看着地面说道。
“您抵达医院的时候,遗体已经火化了吗?”
“是的,因为他是在我到达前两个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边的院长亲手交给我的,不过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回轮到添田沉默了。他望着挂在房间墙壁上的画,画中描绘的是富士山。这幅画系著名油画家所作,山的轮廓是用朱色勾勒的。
“可否给我说说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样子?”
记者将视线转回课长。
“听说他走得非常平静。咽气之前,意识一直很清楚,总说自己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病倒,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也难怪啊,当时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村尾课长玩了个双关语,然而课长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没有露出笑容。
“当时的报纸上说,”添田说道,“野上先生身处中立国,在欧洲复杂的政局之下,辅佐公使,为推进日本的战时外交鞠躬尽瘁。那他具体做了些什么事呢?”
“这……”
村尾课长一瞬间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种不想回答问题时装出的暧昧微笑,也重返脸上。
“这我也不清楚。”
“可是课长您当时是副书记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属吗?”
“这话没错,可是说实话,那些工作几乎是野上先生独自完成的。战时外交与和平时代的外交不同。因为同盟国的阻拦,我们要联系本国也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们没办法一一请示上头。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独自拍板,独自行动的。他也不会向我们汇报每一件事。”
“可是,”添田没有放弃,“课长,您是他的直属部下,您应该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问的就是这些,不用很详细,麻烦您给我讲个大概就可以了。”
“这就难办了。”这一回,村尾课长立刻回答,“这些事情还没到公开的时候。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要发表这些还存在很多难处。”
“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还不行吗?”
“不行。当时的那批人还活着,这会让他们为难的。”
村尾课长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没有了微笑,连眼神也变了——那是说漏嘴之后悔不当初的表情。
“有人不愿意公开事实?”
添田彰一紧咬不放,就好像对方正要关门的时候,他迅速把脚插进了门缝里,打算撬开门一样。
“您所说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吗?莫非当时的外交秘密还会影响现在的时局不成?”
添田用的是激将法。
而村尾课长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平静地起身。这时,事务官出现在了会客室门口——他是来叫课长回去的。
“时间到了,我就先告辞了。”他故意掏出怀表看了看。
“课长!”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开野上先生当时的外交工作,究竟会让谁为难?请您务必告诉我。”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准备去采访他?”
村尾课长望着添田,眯起双眼,嘴角仿佛带着一缕笑容。
“是的,视情况而定。”
“那我就告诉你吧。如果他愿意见你,你就去采访吧。”
“您愿意说了吗?”
“当然。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吧。”
添田彰一目送着村尾课长宽阔的背脊消失在会客室门口。眼底留下的只有课长嘴角那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4
添田彰一火冒三丈,离开了外务省。
让我去问温斯顿·丘吉尔?——他也太瞧不起人了。
村尾课长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一股典型的官僚主义风格。他走的是从一高[10]到东大的精英路线,难怪那讽刺之中充满精英的傲慢。
添田在外务省旁的人行道上走着。一辆插着社旗的车从他身后开了过来。
添田想一个人走一会儿。可他已经让司机等了很久了,不好意思现在打发他回去。
“接下来去哪儿啊?”司机从背后问道。
“嗯……”他并不打算立刻回报社,“去上野吧。”
他只想找个地方走走而已,上野也是随口说出来的。当车辆驶上上野的缓坡时,司机又问道:“去上野的哪儿啊?”
这辆车是从忙碌的运输部借来的。添田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散步的。
他看见了树林尽头的青瓷色鱼尾脊瓦——那是博物馆的屋顶。
“麻烦开去图书馆大道那儿吧。”他随口说道。
添田在学生时代常去上野的图书馆借书。从学校毕业进入报社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了。他很喜欢从图书馆门口到国电莺谷站的这条路,因为沿途有古祠堂和墓地。
车开过博物馆,朝右侧转去。
图书馆越来越近了,一切与以前并无二致。车在老旧的建筑物门前停下。
“要我在这儿等您吗?”
“嗯。”添田下车说道,“您先回去吧,我要待很长时间。”
司机把社旗翻了个面,开了回去。
添田站在入口的石阶上。他并不需要去图书馆办事。周围的景色一点儿都没变,视线中只有四五个学生在路上走着。
添田准备沿着这条路走走。从外务省的村尾课长那儿受到的屈辱,在他胸口堵成一摊黑色的印记。他想在这条令人怀念的路上走一走,散散心。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也令人感觉心旷神怡。
添田正要迈开步子,忽然想起自己正站在图书馆门口。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新主意。
走进历史悠久的图书馆,就好像让自己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一样。他有多少年没有在昏暗的房间里领过入馆券了?隔着小小的窗口,年老的馆员默不作声地把券递给他。这位馆员在添田的学生时代便在这里工作,怀念之情顿时涌了上来。
借书的手续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不过建筑物还是一样的破旧。添田混进学生堆里,走进了放有索引卡的房间。房间比当年大了不少。
工作人员就在房间正面的窗口那儿,可以向他询问要找的书属于哪个分类。
“一九四四年的职员名录?”
工作人员还穿着学生服。添田上学时熟知的那名员工不在那扇昏暗的小窗口里,也许是调去了其他岗位,也许是辞职了。
“请看XX号分类。”
添田走去相应的盒子前。同往常一样,几个人轻手轻脚地在装着无数卡片的架子间缓缓走动。
添田填好借书票,去另一间房领书。那间房没有任何变化,里面也没有添田认识的工作人员,出纳工作都由年轻的馆员负责。
他坐在长椅上,等候工作人员取出他要的书。一位前来借书的老人也老老实实地等候着,添田当年也见过这样的老人。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老人来借书。图书馆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
添田彰一捧着厚重的职员名录,走进了阅览室。他在一群学生中找到了一个空位,翻开名录。他要找野上显一郎所在的中立国的公使馆馆员名单。
由于正值战时,当时日本的驻外公使馆屈指可数,在欧洲就只有五处。添田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下面这份名单。
公使寺岛康正
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
副书记官村尾芳生
书记生门田源一郎
公使馆武官、陆军中校伊东忠介
添田将这些名字抄在笔记本上。那是一九四四年三月的名单。馆员的人数之少,也反映出当时的情势。
其中,寺岛公使已经去世。野上一等书记官也不在人世了。村尾副书记官当然就是现在的欧亚局某课课长。添田的知识库里还空白的就是门田书记生与伊东中校的消息。村尾课长既然不愿提及野上显一郎去世前后的情况,那添田就只能向这位书记生与公使馆武官打听了。
村尾课长的那句“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吧”,仿佛一根芒刺扎在添田胸口。添田调查的初衷,的确是为了了解野上书记官临终时的情况,而村尾课长的讽刺,则进一步煽动了添田,让他执著起来。
添田离开了昏暗的图书馆。刚一出门,竟感觉温暖的秋日阳光有些刺眼。
添田沿着长长的围墙走了起来。这一带比起他当年经常来图书馆的时候几乎纹丝未变。倒塌的围墙也还是倒在那儿,将军墓的一片废墟也不过是稍稍打扫了一下。一路走来,看不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让人心情平静不少。这条路上的学生很多,其中不乏成双成对的校园情侣。银杏叶在高高的枝头随风起舞。
添田开始计划自己接下来的工作。门田书记生的情况,只要去外务省就能打听到。麻烦的是如何查清伊东武官的去向。要找到他,可能要花很长时间。
添田心想,自己准备做的事情,也许毫无意义。为什么他对野上显一郎如此执著?这位一等书记官的确是在瑞士病死的,外务省也公布了他过世的消息。
添田追查野上之死的动机,是久美子提起的芦村节子遇到的一段轶事。她在奈良古寺中发现的笔迹,与久美子的父亲野上显一郎的极为相似。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太多,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这件事不能听过且过。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心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奈良发现了与久美子父亲相似的笔迹,成了添田调查野上一等书记官临终情况的一大动机。
之后,添田彰一四处奔走,调查了一九四四年某中立国公使馆馆员的情况。结果显示,寺岛公使、野上一等书记官、门田书记生均已过世,而公使馆武官伊东中校行踪不明。
寺岛公使与野上书记官的死,添田早已心中有数,然而在调查过程中,他又发现门田书记生也病故了。
“门田源一郎吗?他已经死了。战后撤回日本不久,就在老家佐贺市病死了。”
外务省的某位官员如此回答了添田的问题。
于是,添田的线索又少了一条。剩下的只有公使馆武官伊东忠介中校了。
至于这位伊东中校,目前行踪不明,生死未卜。当时的军人的行踪,是最难追查的了。
添田为了调查他的去向,查了查他的大致履历。伊东中校出身大阪府东大阪市,于是添田就与报社的大阪总公司取得了联系,委托他们去东大阪市市政局查一查伊东中校的情况。然而户籍上并没有他的死亡记录,也没有目前的住址。
添田大失所望。仅剩的两位证人一个病死,一个行踪不明。外务省的村尾课长又不愿透露与野上显一郎之死有关的详细情况,再说了,添田也不打算再次拜访他。他下定决心,一定要通过村尾以外的渠道查个水落石出,好争一口气。
这几天,添田一直在郁闷的心情中度过。有关野上显一郎的线索,在撞到村尾芳生这堵高墙之后戛然而止。
最后一缕希望,就是那位行踪不明的伊东武官。添田心想,也许从旧军人这条线能查出些什么,便向熟悉这一领域的记者打听了不少情况,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谁都不知道一个普通中校的下落。
见添田在专心致志调查着些什么,他的一位挚友开口问道:“你究竟在查什么?”
添田没有说出野上显一郎的名字,只是说自己想收集战时外交的资料,所以想查一查某国公使馆的情况。
那位朋友给他提了个建议。
“我有个主意,”他说道,“你问问当时在那个国家的其他日本人吧。你只考虑了使馆的馆员,不妨找找普通的海外侨民啊。”
可是普通的海外侨民又怎会知道野上显一郎之死的真相?因为他们根本无缘问津公使馆这样的政府驻外机构。
“要是有人经常和公使馆接触就好了……”
“是啊,要是有这样的人就好了……”朋友又帮他出起了主意,“对了,我又想到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