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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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坐在小野木乔夫桌子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多日没有刮过的胡须,由下颚长到两腮。

这不是一张普通苍白的脸。皮肤的毛孔里沾满了泥垢,苍白之中显得脏而发青。小野木对这种脸色好不容易才适应了。

小野木身后便是玻璃窗,阳光射到他的背上,再往前刚好照到嫌疑犯的鼻子以下那半张脸。

小野木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文件。其中有解送书、陈述书、现场检验书、物品没收书、现场示意图、抢劫案件侦查报告书、犯罪搜查报告书、审讯记录等,简直像一座小山。

这座小山,全部是坐在对面这个垂着眼皮、面色苍白的嫌疑犯的有关文件。

桌子不只一张,宽敞的房间里摆了整整一排。连小野木在内的七名新任检察官坐在一边,七个嫌疑犯分别坐在正对面。检察官的椅子是宽大的转椅,而嫌疑犯坐的却是又小又硬的木椅。

不过,两种椅子都已陈旧,在这一点上倒有相同之处。

七名年轻的检察官和七个嫌疑犯正在一问一答。一位上了年岁的检察官,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缓步踱来踱去。他不时地停下脚步,听听某一对的问答,然后又微笑着踱起步来。

坐在小野木面前的这个男人,名字叫柴木一郎。他的全部情况都记载在桌上的文件里。其中的经历调查书最为详细。

该犯原籍是岐阜县R郡R村。无业游民。到东京的第二个星期,犯下了需要来此受审的罪行。罪名是抢劫致伤罪,具体情况在所辖警察署送来的陈述书、搜查报告书等文件里已经详细记录在案。

这些文件,小野木事前都反复读过多次,对案情十分熟悉。

嫌疑犯身穿皱皱巴巴的衬衫,沾满污垢的衣领又黑又脏。

“你的经历?”

小野木开始审问了。既然看过文件,这些本是不消提问的,但作为检察官的审问步骤,仍是必不可少的。

柴木一郎低声作了回答。他原先在滋贺县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因裁员而失业,于是和当时房东家的一个名叫下田美代的女人一块儿来到东京,投奔她住在龟户的娘家,叨扰了大约有两个星期左右。

柴木一郎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讲得很干脆:“来东京以后,就到处设法找工作。但因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只好整天闲逛。因此,钱包就紧张了,终于走上了干坏事的道路。”

“你说来东京以后没有工作,”小野木说,“可是,若肯从事体力劳动的话,难道会没有工作吗?”

“出去打了两三天零工,起早贪黑就不用说了,而且经常找不到活,于是想干点更安定的事务性工作,这才没有找到正式工作。”

这时,小野木拿出一把菜刀给他看,刃上带着一个纸标签,上面写着“证第二号”。

“你是打算干坏事才买这把菜刀的吧?”

嫌疑犯柴木一郎向那把菜刀瞟了一眼。阳光没有照到他的上半张脸,眼睛在阴影当中闪动了一下。

“不是。那是今年四月份在浅草的夜市上给下田美代买的,因为她说菜刀已经钝得不能用了。”

“下面,将就你的犯罪事实进行讯问。”小野木把目光落在文件上说,“今年四月十七日,午后十时许,在江东区高桥X的XX号住宅区附近的路上,你威胁岸井辉夫,抢走了他的金钱和物品,对吗?”

“对。”柴木垂着头答道。

“把当时的情况讲一讲!”

“尽管在美代的娘家食宿,但仅有的一点儿退职金还是花个精光,腰包里的钱只剩下七八十日元了。于是便动了抢人家钱的念头,为了吓唬人,就把刚才您出示的菜刀藏到上衣里边,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了家。当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所以就暂且在高桥附近转悠开了。”

柴木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下去又说:“就在这时,后来才知道名字的那位岸井辉夫先生,一个人走了过来,身上穿的衣服也蛮不错,我就跟在后边,想吓唬这位先生把钱拿出来。因为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心里犹豫了好几回。到了一所小学后边比较暗的地方,我就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拿出菜刀对着他。”

“后来怎么样?”小野木看着文件,催他往下说。

“我把菜刀在他面前一晃,说:‘把钱拿出来!’他取出六七张一百元的票子给了我。我还想夺更多的钱,就说:‘把钱包也拿出来!’他一声不吭就交出了钱夹子。我一拿到手就赶忙逃跑,在住吉町坐上电车,回到家里。回来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一千元的票子。”

“你拿到手的钱夹,是这个吗?”

小野木拿起挂着“证第五号”标签的钱夹给他看。

“是的。”柴木一郎又瞟了一眼便点头承认了。

“后来,同月十九日,在品川区北品川X的XX号住宅区附近的路上,你曾企图抢劫流动商贩中田吉平的金钱财物,对吗?”

小野木翻着文件,粗粗看了一遍,抬起头来。

“对。”柴木点点头。他点头的样子,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像小孩子似的。小野木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嫌疑犯,有着非常质朴的性格。

“那么,你把当时的情形讲一下!”

“就像我刚才讲的,靠吓唬岸井先生抢来了一千七百日元。但因为美代生孩子还要用钱,就想再去抢点钱来。这次是乘国营电车,到品川火车站去了。正在车站到处转悠的时候,看到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好像要找旅馆。我就对他说:‘大叔,我帮你找个好旅馆吧!’‘多谢你帮忙!’他说着就跟我来了。把他带进一条黑胡同里后我就说:‘把钱拿出来!’那个男人说:‘别胡说啦,你要给顾客带路,带我到旅馆以后才能得到钱。’因此我就拿出藏在外套里的菜刀,用右手举起来说:‘不拿钱,你小心这个!’于是,那男子‘啊’地大叫一声就想跑开,好像踏进了下水沟,把脚崴了。我知道他一嚷,有人赶来就坏事了,所以就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跑了一段,然后逃掉了。”

“当时用的菜刀,是这把吗?”

小野木又给他看了看“证第二号”菜刀。

“是。”嫌疑犯点头答道。

“对方,即中田吉平,受的伤是这样的,你看对不对?”

小野木把医生的诊断书念给他听了一遍。

“我举起菜刀,只是想威胁他一下。我想可能是那时受的伤。”嫌疑犯小声回答说。

“这块手帕,是怎么回事?”

小野木拿出一块标有“证第三号”、略微发脏的手帕。

“那块手帕是我的。挥动菜刀的时候,我觉得脸的右鬓角有点疼,用手一摸,沾着血。所以我才用那块手帕擦了擦。伤得很轻。”

“你是什么血型,知道吗?”

“O型。”

“用这把菜刀,另外还威胁过别人抢钱了吗?”

“没有。”

小野木知道,前辈检察官石井这时正在不远处盯着自己这边。

他看了看文件:“你和下田美代是什么关系?”

小野木把方才就应该讯问的问题,放到了最后。至于不得不放到最后的理由,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下田美代……”

刚说到这个名字,二十九岁的嫌疑犯就把脸稍稍仰起,似乎连声音都激动起来了。

“美代是下田武夫的妻子,今年三十七岁。他们夫妇有三个孩子,大的都十二岁了。据美代讲,丈夫对她不好,老是嚷着要离婚。这么一来,她丈夫武夫调到九州方面的公司去工作以后,再不想把老婆孩子接去。据说在那边有了情人,已经在一起同居。因为这些情况,美代也与丈夫闹僵了,也想跟他离婚。所以,从去年夏天开始,也说不上是谁主动,我们俩就发生了关系。”

柴木一郎的表情异常坦然。小野木的表情倒有点不自然了。

“这样一来,”小野木吸了一口气说,“你就是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了那种关系。对此,你不觉得是罪过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柴木一郎当即答道。

“哦?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一个给美代带来了不幸的男人,对他,我心里根本没产生过对不住的想法。”

小野木“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没有立即讲出来。想反问的话还多得很,但眼下却被对方的话压住了。

“可是,在我失业以后,”柴木又主动讲道,“美代才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认为自己也必须承担责任,因此就决定和美代同居了。”

“她丈夫那方面是怎么打算的呢?”

小野木紧盯着嫌疑犯的脸。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目光突然变得可怕了,嫌疑犯柴木的表情很有些惊讶。

“美代提出和丈夫离婚,她丈夫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她的要求。”

“当初和美代发生那种关系的时候,你没有想到要和她结为夫妇吧?”

“因为年龄相差很大,所以并没想到要结为夫妇。但是,当我知道她已经怀孕的时候,就决心同她结合了。”

“美代的父母知道她有孕在身吗?”

“对她娘家的人,怀孕的事还一直瞒着。可是,肚子渐渐大起来,再也无法隐瞒,于是事情便到了这个地步,我无论如何也得把美代接出来住了。”

“你刚才说,当初和美代发生关系的时候,并无意结成夫妻。那么,后来想和她结婚,是因为美代已经有孕在身吗?”

“是的。那是我的责任。”

说到“责任”二字时,柴木好似在忍受着什么,紧紧地抿住了嘴角。

“假使美代的丈夫不同意离婚,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丈夫不同意离婚,我也准备与她同居。生下来的孩子肯定是我的,所以,美代的丈夫也不会不离婚。即使不离婚,我也准备等到他们离婚,然后和美代结婚。”

小野木心里清楚,前辈检察官石井,这时正站在五六步以外,细心地倾听着。

连小野木在内,这里的七名新任检察官,都是今年春天刚刚从司法研修所毕业的。

所谓司法研修所,是国家培养法官、检察官和律师的地方。他们要在那儿学习两年的课程。

研修生们毕业后要到法院、检察厅、律师协会去实践一遭。打个比方,这就好像医生到医院实习。在检察厅,要对嫌疑犯进行实地审讯工作,这时要有前辈检察官担任导师给予指导。

这个阶段结束以后,即使被任命为检察官,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分配到地方检察厅的新任检察官们,仍要齐集一堂,先处理比较简单的案件。前辈检察官们照旧守在一旁,虽也可以参加商量,但在决定量刑方面,是不容干预的。这就是说,与研修所时代不同,新任检察官在这一点上已经独立自主了。不过,前辈们依然跟在身边这一点,还颇有研修所的味道。

小野木意识到,略有些驼背的石井检察官,此刻正背着手站在跟前。小野木对眼前的嫌疑犯又进行了如下的讯问:“你的犯罪动机和美代有关吗?”

“有。”嫌疑犯面带辛酸的表情把头垂到胸前,“由于上述原因,事情到了不得不把美代从娘家带出去同居的地步。这就得把家庭必需品准备好,但生活费却毫无着落,而我仍然没有找到工作,为了搞到钱,除了干坏事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终于犯下了这次罪行。”

“美代说,你这次犯罪,是由她引起的。因此,她的打算是,既要与丈夫武夫离婚,又要使生下的孩子不给你添麻烦,准备自己把孩子抚养成人。对美代的这些话,你是怎样想的呢?”

柴木一郎低着头,没有做声。仔细看去,眼泪正滴落到膝盖上。掉下来的眼泪,在中途被太阳照得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工作人员出现在入口,踮着脚尖来到小野木身旁。

“小野木检察官阁下,您的电话。一位叫葛西的人打来的。”

小野木点点头,表示谢意,意思是马上就去。片刻后,他缓步走出房间。

电话在办公室里。书记员们有的在刻钢版[9],有的正在书写文件。

小野木拿起搁在一旁的听筒,贴到耳朵上:“喂!”

“小野木先生吗?”传来了结城赖子的声音。

从审讯柴木一郎的时候起,小野木脑子里就紧紧地联想着赖子。因此,现在听到她的声音,自然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

03

“小野木先生吗?”

结城赖子声音那头,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小野木乔夫由此知道,赖子是从某处街角打来的电话。

“昨天给您添麻烦了。”

在小野木听来,赖子的声音含有一种特别的圆润。她低声讲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突出。

“哪里,是我失礼了?”

“在工作吗?”赖子问。

“嗯。”

“真辛苦呢!”赖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听听您的声音。您知道我这会儿在哪儿吗?”

“不知道。”

“就在您附近呀。”

“附近?附近的什么地方?”

“田村町。”赖子回答。

“噢,从那里走到这儿,只要三分钟左右。”

“……不过,不成呀!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今天司机把汽车停在旁边正等着呢。”

“……”

“喂,喂!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

“我现在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过您单位附近,所以下车来打个电话,并没有别的事,只想对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谢。真是带我去了个好玩的地方呢!”

小野木眼前又浮现出深大寺中走在翠绿树林里的赖子的身影。树荫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层层枯叶,遮盖着地下的涓涓暗流。

“就是这些。好了,我要挂断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着电话听筒,“下一次……您什么时候来电话?”

他是想问什么时候会面,但没法明讲出来。

“就是呢……”赖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电车通过的声响,“过几天吧。好,再见!祝您愉快!”

“再见!”小野木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放下听筒,就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总是由赖子先打来,不能从这边打过去。这倒不是顾忌到她的处境,而是因为她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小野木。

不仅是电话号码,结城赖子连家庭住址也没告诉过。小野木不无根据地认为她家似乎在涩谷。然而,即使如今和她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赖子仍然明确地拒绝把家庭住址告诉给他。

所以,电话一直都是由赖子挂过来。小野木就是想打,也毫无办法。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