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晚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
“嗯。”
“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听着轮香子的不满,心里不是滋味,所以爸爸这会儿好像松了一口气,又费心地提起这件事。
“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花梨特产品,实系出于对那小小白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水的小小白花,曾使一位青年伫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了。
“郊外?哪儿呀?”
“深大寺。知道吗?”
“啊,只知道名字。”
“去吧!刚好在武藏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
“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
“好吗?去吧!一想到是和你一块去,就忍不住地期待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16世纪桃山时代[5]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顶端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色显得愈发庄重了。
寺院坐落在武藏野内,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种着《万叶集》[6]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交织着浓密的枝叶。
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
“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叮咚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挂瀑布是地下涌出的泉水形成的。
“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真实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水里,嘴上嚷着水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嫩绿不同,这里的葱绿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吞没似的。
“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两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
“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
“填饱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藏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
“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尝。
“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交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身穿西装,身段苗条的女方则是一身合体的白色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
“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
“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
“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是利用涌出的地下水镇着的汽水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满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老板只穿一件衬衣,正在等着她俩,他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腰,把胳膊伸到箱子里,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像用红铅笔划的线条。
“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砧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不动了。
“水质要中性,水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水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内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就是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
“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
“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砧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身旁那条溪水一直潺潺作响。水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了草丛和树枝,“西装”和“白色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儿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乱躺在诹访竖穴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
02
青年的脸俯向斜下方,边看着小小的溪流,边朝这边走来。浅灰色的西服,式样合身,穿戴得体。树丛的绿叶和杂草把他的身躯烘托得十分醒目。
若说醒目,走在后面的白衣女子更显得光彩夺目。洁白的衣服,迎着初夏的阳光,看上去好似把光线都凝聚其一身了。而且,原因还并不仅限于此,她的脸庞尤其显得光艳照人。
青年并没有发现轮香子站在这里,指着潺潺作响的清澈流水,正和身后的女子说着什么。那位女子不停地微微点头。虽然从青年的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但仍能看出她身段苗条,容貌端庄。
正在轮香子心跳加剧的时候,青年一面走一面把脸抬起来朝向这边。那张脸正和在诹访见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便是从那间竖穴小屋走到外面以后,轮香子才在耀眼的阳光下第一次看清他那张面孔的。
青年看到这边,眼里现出惊讶的神色。轮香子从正面迎着他的视线,看出了他那眼神的变化。胸中很不平静,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呀!”
青年先开了口。弄清站在那儿的年轻女性是谁,他那转瞬即逝的吃惊神色,立刻化成了开朗的笑容。
轮香子鞠了一躬。
“是您呀?”
不消说,这声音和那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青年那时穿着不很干净的毛衣,拿着略脏的挎包,而现在却面目一新,完全是一副洗练的绅士派头。不知什么缘故,他那领带上的花纹首先映入了眼帘。
“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您。”青年说。他那微笑之中还带着纯朴的惊讶。
“我也觉得很意外,”轮香子说,“您在那儿走的时候,我差点喊出声来了。”
“这么说,您刚才就发现我了?”
“嗯。我正站在这儿感到吃惊呢。”
“我还以为是哪里的两位小姐站在这里呢,正心不在焉地瞧着,却不知道就是您。对了,那一次是我失礼了!”
说到这里,青年才发出了笑声。
“哪里,是我失礼了。多亏您,诹访成了我记忆中最有趣的地方了。”
“是吗?”青年的脸上挂着笑容。
“越后,不,是越中[7]吧,您去那里看洞穴了吗?”轮香子这样问道,脑子里浮现出走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的这位青年的身影。
“嗯,去过了。相当痛快。在回来的夜车上,累得精疲力竭呢。”
“真了不起!”
轮香子想到,对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到洞穴里去躺一躺,的确是够辛苦的。
在这两个人交谈时,青年身后那位女子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伫立着,视线投向细小的溪流,侧脸上微微浮现出彬彬有礼的笑容。她的态度显得十分友好,正在等待同伴谈话的结束,同时也在拘谨地旁听着年轻女性的爽朗话语。
轮香子感到,那位比自己大约年长五岁的女子身上,有着一种稳重而又聪慧的风度。这不知为什么给她造成了一种轻微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正是眼下青春妙龄期容易产生的、仅因年龄之差而出现的那种自卑感。
“是加盐烤,还是油炸呀?”正躬身在砧板上操作的大师傅开了腔。
“怎么做,小香子?”佐佐木和子似有顾虑地问。
轮香子扭过头看案板上的虹鳟鱼,共有四条,干干净净地摆在那里。
“就是呢,你喜欢哪样?”
“我喜欢加盐烤。”
佐佐木和子不时地把眸子转过去瞧着青年和那位女子。
“那么,我也来那个好了。”
这时,从后面传来了青年的声音:“恕我失礼了。再见!”
荞面馆里屋是一间简朴的日式房间,可以在那里进餐。房子虽是陈年老屋,可只要想到这是一家山间小吃店,就会感到恰如其分了。
房间里有四张矮脚食桌。在这里坐下来,听着屋后传出的流水声,就好像下雨一般。
“刚才那人是谁呀?”佐佐木和子把双肘支在靠壁龛的那张桌面上问道。一双大眼睛直视着轮香子的脸,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态。
“古代人。”轮香子答道。她的眼里还留着青年和那位女子的身影。青年说了句“恕我失礼了”,便沿着长有许多树的斜坡缓步走了上去。那位女子向轮香子点头致意后,也跟在青年后面离开了。
“古代人?怎么回事?”佐佐木和子困惑得睁圆了眼睛。
“前些日子我到诹访去的时候,在那里遇见的。诹访湖附近有一处竖穴遗迹,我去那儿参观的时候,刚才那位青年,正在复原的竖穴小屋里躺着。我一问,他说这是一种爱好,休息的时候,常找那种地方去旅行。”
“呵,真与众不同呢!‘古代人’,这是你给加的绰号吧?”
“嗯。因为他自己也说,睡在那种地方,觉得好像身处原始社会,家里人都出去狩猎了,唯独自己留下来看家嘛。”
“有趣!梦想回到原始社会,是个浪漫主义者哩。这是对繁杂的现代生活的反叛呀。”佐佐木和子拍手叫了起来,“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不知是个从事什么职业的人。名字的缩写字母是T·O,像中学生似的用墨水写在很脏的旧挎包盖上。”
“嗯,还真有点魅力呢!而且,今天出现在面前的,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年轻绅士派头,帅极了!正是原始的老古董和现代化合为一体嘛。”
佐佐木和子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颚。
“还有,在现代化方面,则是带着漂亮的情人,在深大寺附近优哉游哉呢!”
“哎呀,是情人吗?”轮香子抬起眼问道。
“真糊涂!要不是情人,就不会两个人单独跑到这地方来了。你以为是什么关系?”
“不清楚。”
其实,轮香子是有那种感觉的。不过,她不肯明确地断定为情人。
“我观察过了,”佐佐木和子眼里闪着光,“那位女子,说不定是太太。”
“太太?”
“不,不是那位‘古代人’的太太。对,尽管年龄相仿,但不是他的。”
“……”
“怎么,你不觉得她特别沉静吗?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与未婚女性不同。你看那白地[8]的料子上织着银色的竖纹,又用草绿、褐黄、玫瑰红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织成有凸纹的红白相间的印度式小碎花,典雅中透着高贵,淡泊而不流于俗气。”
“观察得真仔细呢。”
“那自然,绸缎商的女儿嘛!”
的确不假,佐佐木和子的家是京桥专门经销绸缎的老铺子。
“她腰上系的带子,我看是叫做‘盐濑’的厚丝织品,但带子上印染的朱红色图案特别突出。我的感觉是,她是一位在服饰上特别讲究色彩搭配的人,而且是结了婚的。”
轮香子只好沉默不语了。
“长得可真漂亮呢。”
佐佐木和子眯起一只眼睛瞧着轮香子。
“嗯,是一位美人。”
对于轮香子来说,遮在那位女子细白脸庞上的影子,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看你很没有精神呢!”
“可是,小和子。”轮香子脸红了,“你讲得不对头呀。那位‘古代人’,我想不会是那种人。”
“你真傻!”佐佐木和子说,“如果是光明磊落的关系,就会大大方方地向轮香子和我都作介绍了。他不是没作介绍而悄然离去的吗?这一点,正是我进行推测的根据呀!”
烧好的虹鳟鱼盛在盘里端上来了,而轮香子却一下子失去了食欲。
小野木乔夫正在向结城赖子介绍在诹访竖穴遗迹见到的田泽轮香子。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位年轻女性的名字,可是却赞不绝口地说,那位小姐似乎出身很好,性格也很开朗。
“真是意外,没想到马上又在这个地方碰到了她。”
脚下的路从寺院前面通过,一直伸到树林之中。结城赖子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但当她的目光落到茶馆橱窗里陈列的稻草编成的马时,却立即停住了脚步,说:“真好玩。买一个吧?”
“买它做什么?”小野木的言外之意是,连孩子都没有,买它给谁玩呢?
结城赖子以微笑的目光看着小野木的脸:“做个纪念嘛!和您到这儿来过一趟……”
说着,她那修长的身影便凑到了茶馆跟前。
小野木点起一支烟,在原地等着赖子。不一会工夫,赖子选中了一匹稻草编制的马,然后又向茶馆的老大娘问了几句什么。
“您看,可爱吧?”
赖子走出来,手心上托着马。纤细的手指向上拢起,那匹小马蹬开四条长腿,跃然掌上。
“为什么这儿卖稻草马,您知道吗?”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