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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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河奖征文(1)

金陵十三区

文_桂公梓

我在一个收入不算丰厚的小公司上班,所以业余时间我会开着自己的标致308载客赚点小钱补贴家用。换句话说,我白天是一个苦逼的小公司白领,晚上是一个苦逼的黑车司机。

这天傍晚,我将车停在仙林中心地铁站口等客。这里地处郊区,公交不便,所以黑车的生意还算不错。一班地铁到站,一大波人从站口涌出,黑车司机们纷纷上前去招揽生意。

我坐在车里没动。我从来不去主动拉客,因为不愿意忍受陌生人的漠视和白眼,可能是我小时候读书读迂了,拉不下小知识分子那点儿可怜的面子。所以我比其他司机的收入要少上一大截,老婆为此常常骂我没用:“连开个黑车都开不过别人!”

突然副驾驶座的车门被人拉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猫着腰跨进车来,随即把身子深深埋在座位里,对我说了一声:“送我出城。”

我还没来得及开价,他又补充了一句:“给你两百。”

我挂上挡,松开离合,一脚油门驶离了地铁站口。戴鸭舌帽的乘客关上了副驾位置的窗玻璃,又回头往后挡风玻璃外望了几眼,重新把身体靠在座椅背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换到三挡,车速超过了四十迈,车门自动“咔嗒”一声锁死了。

他似乎轻出了一口气,听了一会儿广播里FM101.1正在播的邓丽君的《南海姑娘》,对我说:“还是老歌好听,袄?”听口音是北方人。

我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我并不像其他出租车或黑车司机一样爱跟客人瞎侃,只不过半小时或四十分钟的路程,一份短得不能再短的服务合同关系,没必要了解彼此或者培养感情。他也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驾车驶离仙林,开上玄武大道,连续穿过玄武湖隧道和新模范路隧道,越过定淮门桥后左转,上了江东北路。还有几天南京青奥会就要开幕了,这条江东北路是通往奥体中心的主干道,经过一年多的围挡施工,上周刚刚开放通车。除了新挖出几条快速通道,加修了一道绿化带,与之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市民对此很不满,认为有人在借开运动会之机修路敛财。长期施工在这条并不算焕然一新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一些被渣土车压碎的路面还没有来得及修补平整,刚过第一个红绿灯口,我的车就碾上了碎石块猛地颠簸了一下。

乘客一下子惊醒,猛地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在昏暗的夕照、工地的扬尘和车流的尾气中,这个城市看起来模糊而又陌生。在我们的左前方,新城市广场的霓虹灯刚刚亮起。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冲我近乎疯狂地喊起来:“这里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身体前倾,像是随时准备来抢我手中的方向盘。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扶稳方向盘,转脸对他说:“江东北路啊!”

他满脸惊恐和慌张,声音颤抖着说:“我,我要出城,我告诉你我要出城的啊!”

我说是啊,这不正在带你出城吗?前面过去几条街右拐就是长江隧道。

他愤怒地咆哮起来:“为什么要走隧道?为什么不走长江大桥?谁让你走隧道了?自作聪明!”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风度,语调平和地告诉他:“今天是周末,现在又是晚高峰,大桥堵得死死的,没有个把小时出不了城。隧道车少,二十分钟就出城了,你放心,过隧道的钱不要你出。”

他不说话了。我长出一口气,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心想这人看起来有点儿神经质,我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再招惹他,赶紧过了隧道,收钱走人。可他不会赖账吧?万一真是个精神病,到时候撒起泼来不给钱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就扭头望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正在死死地盯着我看,细小的眼睛里精光大盛,紧抿的双唇线条坚毅,那一刻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刚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他突然放开嗓门,对我大吼了一声:“撒拉嘿哟!①”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要糟,此人不但是个精神病,而且还是个gay!今天这车钱要不要得到暂且另说,搞不好还得失节……我想到一个在省妇幼医院工作的医生朋友跟我说过,对待精神病人一定要耐心,不能刺激他们,否则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必须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来,有求必应,循循善诱,才能把他们稳住。那个朋友在妇保科工作,号称妇科圣手,至于他怎么会对精神病领域有所涉猎以及研究成果是否靠谱等问题,我已经无暇思索。此刻情况紧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于是我挤出一个微笑,用哄小朋友的语气安抚他:“好的啊,我也撒拉嘿哟……”

他听了我的话,嘿嘿一笑,眼中精光退去,重新坐回到副驾驶座椅里,口中喃喃地说:“看来,你不是他们的人……”

我心呼万幸,妇科圣手对精神病人的研究成果颇具指导意义。

他扭头看了看我,又接连嘿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像是企图缓解刚才的尴尬气氛,他问我:“你知道刚才在地铁站我为什么要坐你的车吗?”

我摇摇头。这时候话说得越少越好。

他似乎也不准备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因为你的车是红色的。”他停顿了一下,“红色的,你知道吗,他们都是色盲,红绿色盲。”见我没吱声,他又补充道:“他们只会开黑色和白色的车,所以红色意味着安全。”

我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自顾自地开车,根本不准备问他口中所说的“他们”究竟是指谁。看来他的病是妄想型的,他反复念叨的“他们”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见我不感兴趣,他知趣地闭上了嘴,有点儿悻悻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问道:“兄弟,有烟吗?”

我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包拆开的金南京递给他。他抽出一支,按下点烟器,然后问我:“来一支?”

我说我不会,车里备着烟就是给客人抽的。

他连连说:“哦,服务周到,服务周到……”点烟器“当”地弹起,他点着了烟,深吸一口,问我:“还有多远到隧道?”

我说:“前面过去五个路口,就是应天大街,左转走个三四公里就进隧道了。”他点点头,叼着烟,陷入沉默。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打开车灯。已经过了清凉门,车流开始拥堵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他抽完了一支烟,取下鸭舌帽,故作轻松地跟我说道:“刚才不好意思啊,兄弟,我有点紧张过度了。”

我赶紧说没事没事,理解理解,现在大家工作生活压力都大。我心想他这会儿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也许是间歇性精神问题,法律上叫“限制行为能力人”。

他说:“我紧张是因为你走的这条路,我太熟啦。虽然几年没来了,这里也修过变了样子,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奥体中心啊!”

我说对啊,再过几天这里就会非常热闹的。

他冷笑一声:“哼,愚蠢的人类,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我的心一沉,完了,又犯病了……

他又点上一支烟,窝在座椅里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烟头忽明忽暗,照亮了他的脸庞。

前面的道路已经堵死,车完全开不动了,我拉上手刹,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下他。此人三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略胖,眼睛细长,鼻梁高耸,嘴唇厚实,总体说来其貌不扬,属于走在大街上很容易淹没在人群里的那种人。此时他目视前方,脑子里显然在思索着什么,眼中那种与外表不符的凌厉光芒再次慢慢堆积。

“兄弟,你这人不错。”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屁股,像是有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开口对我说:“你知道南京一共有几个区吗?”

“十一个。”我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对于在南京朝夕不离地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耐心对待一个做错了数学题的小学生。“十二个。”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共有十二个区。”

我心想,这一定又是一名恋旧的白下区复辟主义分子,或者是顽固的下关区遗老遗少的一分子。

他看出了我的不屑,却不以为意,问:“听说过美国的51区吗?”

我说当然听说过,好莱坞电影里经常演,阴谋论者们坚持认为那里有外星人,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位于内华达州的空军基地而已。

他点点头,目光如止水一般看着我,用先知宣读《启世录》一般的语调缓缓地说:“美国政府1944年建立了51区,直到2013年才被迫承认它的存在。51区的秘密,在美国被隐瞒了将近七十年。而南京第十二区的秘密,还会被隐瞒多久?”

我愣了一下,问他:“你的意思是……南京有个秘密的空军基地?”

他又缓缓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南京有个秘密的外星生命基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上身穿着短袖格子衬衣,下身是卡其色西裤,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皮鞋,系了一条有金属皮带头的黑皮带,并且把衬衣下摆掖进了裤子里——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穿破洞牛仔裤配大号涂鸦T恤的狂热外星粉或死宅科幻迷。

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已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我问他:“那你说的这个……呃,外星生命基地,在哪里?”

他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指向前挡玻璃,说:“就在前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已经黑透,拥堵的车流挤满了这条宽阔的江东北路,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蜿蜒盘踞的巨龙,一直延伸到几条街区之外的应天大街高架上。时间是晚上7点,马路两侧的商场和高档饭店灯火通明,过街天桥上行人如织,堵死的路上喇叭声鼎沸,这是一个二线中的一线城市傍晚司空见惯的喧闹场景……无论如何,这不像是一座已经被外星文明光临的城市。

他的口中吐出四个字:“奥体中心。”

“没错,奥体中心就是南京第十二区,一个藏有外星生命的秘密基地!这是一个极少数人才掌握的绝对机密!”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判断我是否感兴趣。

我赶紧表示我在听。虽然暂时还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个精神病、妄想狂,还是个看科幻片看坏了脑子的大龄宅男,但既然现在堵在路上无所事事,姑且听他掰扯一番倒也无妨。尽管我不大相信外星人之类的故事,但对未知事物保持包容的态度总还是有的。

“外星生命是世纪之交在南京被发现的,那时候整个河西几乎还是一片芦苇荡。”他主动伸手到储物格里,拿出那盒金南京,抽出一根点上,“当时是一个小电器公司拿了那片地,就是现在奥体中心的那一带,因为偏僻,所以比较便宜嘛。当时买来准备盖物流仓库,结果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架飞行器……”

“等等,”我打断他,“飞行器?你指的是飞碟吗?UFO?”

“不完全是,”他吐出一口烟,说:“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外形是飞行器,而且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它曾经飞行过,但是,它本身也孕育生命,就像一个大子宫。”

“有生命的飞行器?我知道了!”我想到了什么,“是来自塞伯坦星球的超机械生命体吗?”

他轻蔑地瞟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这句话本来应该是我拿来说他的。

他接着说:“总之,有关部门在飞行器里发现了处于休眠状态的、靠飞行器供给养分和循环体液来维持的外星生命,于是将那一带划为禁区,秘密开展科学研究。那个小公司和有关部门签订了保密协议,并负责资助各项研究经费,作为筹码,政府重点扶持该公司发展,各项优惠政策向其倾斜,短短十来年,一个卖电器的小公司就发展壮大成了一个集家电、百货、电商、地产于一体的庞大商业帝国。”

我脱口而出:“你说的是苏宁?”

“我什么都没说。”他显示出一种与其气质不符的谨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你带手机了吗?”

我说带了啊。

他说:“关机。如果你想继续听下去的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关掉。

他看着我的动作,说:“把电池抠出来。”

“啊?”我对他的颐指气使有点不满,“为什么?”

他把手腕上的表向我亮了一亮:“我们的谈话已经快十分钟了,提及敏感词的频率也超过了信息筛选系统的自动忽略值,如果十二区的技侦部门业务没有懈怠的话,应该已经注意到并且快追踪到我们了。”

“可是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啊?”

“没用的,”他摇摇头,“只要电池还留在手机里,他们就可以监听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我无奈地晃了晃手机,“取不出电池啊,我用的是小米3……”

他愣了愣,然后一把抓过我的小米3,打开窗户丢了出去。

“哎呀,喂!”我不满地叫起来:“那是我新买的!”

“我是为了你好!”他嗓音低沉,“你是不会愿意被牵涉进来蹚浑水的。”顿了顿,仿佛要安慰我似的说了句:“反正小米手机很便宜的,袄?”

我有些生气,可又不敢发作,毕竟面对的是一个举止不太正常的准疯子,而且目前他的情绪看起来不算稳定。于是我保持沉默不理他。

他扔了我的手机后明显心情愉悦,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好了,现在没人会听到我们说话了。我们说到哪儿了?……嗯,划了禁区,其实那时候河西人烟稀少,划不划禁区没多大区别。政府调集军政科研人才成立了十二区指挥部,不隶属任何部门,专门负责对外星生命体的挽救和研究,毕竟这是中国境内发现的第一个外星文明痕迹。随着挖掘的深入,人们发现这架飞行器庞大得惊人,差不多有五六个足球场大小,深埋在地下三十多米的位置。从飞行器的倾斜度和损坏状况来看,应当是坠毁在这里的。”

我忍不住出言讽刺:“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飞碟坠毁在南京城里,难道就没人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