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3)
“我是问你,收看别人的感官直播是什么感觉?”
“这个很有趣味,”直人想了想说,“首先需要一个磨合阶段,无论收看任何人的直播都是这样。一开始不会很顺利,你看到的颜色不像颜色,声音不像声音,好像是在看二十世纪的2D电影,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怪。人与人的感官生理上差不多,但神经元结构上总有微妙的差别,所以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把握这些感觉的意义,更不用说体会其中的细微差别了。你会有好几天都觉得是云里雾里,很不真切,然后某一天,突然像顿悟一样,你便能真正感到那些感觉是自己的了。”
“你能感到那个人身上所有的感觉吗?”
“差不多是所有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重力感、冷热感……以及身体痛苦。比如,如果直播者的手被一根针扎了,你也会感到同样的尖锐刺痛感,不过因为信号经过过滤,在强度上要低一些。这是对接收者大脑的一种保护。你知道英国歌手菲利普·波尔特吧,三年前他在直播的时候,突然被一名狂热的粉丝在其腹部连捅十多刀而死,两万收看者同时痛得死去活来,其中近五百人立刻昏厥,三十多人因此猝死……那是轰动世界的大新闻,从那以后就加强了对接收者的保护,以防直播者遭遇险情时危及他人。”
“嗯,那么……”朝仓问,“快乐呢?直播能传递快乐吗?”
“这个……”直人想了想,“一般来说,无法直接传递快乐,因为快乐涉及人整体的状态,不是个别的感觉。但某些生理性的愉悦感是可以传递的,比如享用美食的感觉。”
“那你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是啊,无法知道。各种感觉都有固定的脑活动区域,但是思想没有,思想是大脑各区域协调工作的产物,不可能定位到具体的部分,而且依赖于特殊的记忆模块,难以一一对应地传递。实际上,正是因为思想无法传递,人们才敢于进行直播,因为他们心中还能保留一块自己的隐私之地。”
“所以,收看一个人的直播是什么感觉呢?”朝仓越发好奇了,“你能看到他看到的,听到他听到的,就像活在他身体里那样,但是你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也无法控制他的身体动作?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控制了一样,那应该很别扭吧……”
“你说得不错。”直人的谈兴被勾了起来,突然很想倾诉他这几年的心得,“但请注意,这只是第二阶段!下一阶段就是建立意识协调性。也就是说,你要和他建立同步的思想活动,以配合他的动作,就好像那是你自己的动作一样。”
“这怎么可能呢?”
“有点儿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你必须尝试。首先得学会放弃自己多余的想法,习惯直播者的生活和做事方式,当然也要学会理解他用的语言。当做到这些之后,你在大部分情况下就可以像直播者那样去思考和行动。实际上,这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艰难。人大部分的念头和行动基于身体感受,当把后者视为‘自己的’之后,也就得到了打开前者的钥匙。比如面前有杯香喷喷的咖啡,端起来喝一口不是很正常的动作吗?”
“但是……总有一些事情是接收者无法想到的吧?比如一些比较高级的思维过程和决定。”
“呃,是的……所以需要你用心去体会。但也有一些技巧,你必须什么也不去想,把自己的内心空出来,让接收到的感觉带着你走,这样经过一定时间,你会感到自己渐渐和直播者建立了冥冥中的感应,就好像你变成了他本人一样。”
“那你只能和一个直播者建立这种关系吧?”
“理论上当然不止一个人,不过同一个对象是最理想的。如果经常调换接收对象,就很难保持意识协调性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朝仓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在感觉上成为直播者本人呢?这不是过分的想法吗?我们希望了解直播者,并不代表你要成为他本人啊!何况这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直人有些恼火,“你没有尝试过,所以完全无法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灵肉合一的理想状态,那种你真正拥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生的感受……否则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嗯,大概是我不了解,”朝仓无意争辩,“不过直人君,你也应该多出去运动一下啊。附近新开了一家体育馆,我每天都去打球或者游泳,我们一块儿去吧?”
直人觉得有些可笑,他今天刚飞行了上万公里,从地球的一边飞到了另一边,现在这个小姑娘要带自己去运动?她懂得什么!
不过查尔斯的直播看来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那么不管怎么说,总需要做点儿什么来打发时间,或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家里不知干什么好,不如……
“这么说的话,”直人点点头说,“我就——”
叮咚——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脑桥的芯片将讯息传达进他的脑海,天,查尔斯的直播又开始了!
“我就过两天再去吧,谢谢你!”直人忙打了个哈欠,“对不起,我有点儿累,现在想先睡一会儿……”
“可是……”朝仓无力地抗议,但终于被直人请了出去。
直人关好门,热血沸腾地躺下,觉得眼前的陋室又变得美好而温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和仓井雅、细川穗美还是其他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怎样打发这个美好的夜晚?
无论如何,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
7
查尔斯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串章鱼丸子,坐在秋叶原街头的一家小吃店里,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细川穗美坐在他对面,面前的一碗豚骨拉面一口也没碰过。虽然稍作掩饰,但店里的不少客人还是认出了他,跟他打招呼,查尔斯也挥手致意。还不时有人来要签名或合影,但都礼貌有序。
穗美左右看看,稍稍松了一口气,“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不怕被那些粉丝围堵?”
“不怕,我的粉丝当然会第一时间收看我的直播,既然他们可以直接看到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要跑来围着我们?对了,你怎么不吃面?”
“我……还是没法适应,”穗美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这种一千万人都在盯着我们的感觉……”
“不是盯着我们,”查尔斯笑嘻嘻地说,“是盯着你,一千万人在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
“反正感觉很不对劲。”穗美嗔道。
“刚见面的时候,你可没那么紧张。”
“因为我不太清楚这些什么感官直播的玩意儿,刚才你跟我说了我才知道的。这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吧?”
“不,有十年了,我是最早进行直播的人之一。”
“哦,对,不过近几年才在东亚普及的。日本是一个重视个人隐私的社会,我很难想象如何完全公开自己的一切。”
“并不是一切,”查尔斯微笑着说,“至少我上厕所的时候一定会暂时关闭直播,要不然可太臭了,没人爱看。”
“但是你的各种生活,甚至那种……事情……”穗美不由吞吞吐吐起来。
“你是说性爱?”查尔斯直言不讳,“这是人正常的生理需要,没什么可隐瞒的。”
“但毕竟是个人的私事呀。”
“但全世界都在看着你酣畅淋漓地享受的感觉也是很棒的,”查尔斯对她眨眼睛,“仓井雅说她很喜欢呢。”
“她?当然喜欢了!”穗美撇了撇嘴,“她就是干这个的。”
查尔斯大胆地继续发动进攻,“也许你应该尝试一下新的生活方式,现在天体运动在日本也流行了,何况——”
“听着,查尔斯先生,”穗美有些羞恼地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所有人都欣赏你这套生活哲学。因为不得已的缘故,我受一些上级人士的嘱咐尽力招待你,但吃完这顿饭,我们从今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懂吗?”
看来是块难啃的骨头。查尔斯摊了摊手,“当然,那是你的自由。”
曾经有好些个女孩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查尔斯想,因为她们对暴露在公众面前最初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不久后,她们就离不开这种被全世界关注的美妙感觉,她们会一个个爱上这种新生活,放弃之前的固执……细川穗美也许会和她们一样,但如果不一样,或许更有意思……
三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他们身边,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对查尔斯说:“こんばんは,チャールズ様!”
“Konbanwa!”查尔斯知道男孩说的是“晚上好”的意思,于是笑着照样学样。
孩子们用日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查尔斯不解地看着穗美,穗美只好充当翻译,“他们说下午看了你飞行的直播,说很喜欢你,将来也要做像你这样的大飞行家和作家。”
查尔斯摸了摸一个男孩的小脑袋,“孩子,做不做作家或者飞行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去做你心里想做的。”
“可是我就想当一个飞行家,太帅了!”男孩说。穗美在一旁继续充当着翻译。
“那就先做一个小飞行家!你可以先去三维虚拟机上体验一下,参加虚拟飞行比赛。”
“虚拟的太无聊了,我想开真的飞行器,就像您的‘飞马座’号一样!”
“事情总要一步步来,”查尔斯耐心地说,“如果你真的热爱这项运动,首先就会喜欢上虚拟机。或者你也可以多收看我或者其他飞行家的直播,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对了,儿童不宜时段除外。”
一番问答后,孩子们拿着查尔斯送给他们的签名照片高高兴兴地走了,穗美撇了撇嘴,“你还挺能说的。”
查尔斯笑笑,“我只是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价值观,每一个人都该做他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偶像,要人去顶礼膜拜。我开放直播的目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只是想让大家都了解,查尔斯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不是靠这个赚钱的么?”穗美尖锐地说。
查尔斯皱起眉头,他最反感这种误解,“你错了,我不用靠这个生活,无论是作为飞行家还是作家,我的收入都可以维持我过一份相当舒适的生活。我的直播是完全免费的,我没有从中获得过一分钱的利润。”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查尔斯耸耸肩,“有很多人都这么看我,我也无力改变别人的想法,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朋友误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应该知道在开始直播之前,我就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并且拿了跨太平洋飞行赛的季军,我根本不需要靠直播来增加自己的名声。不错,这些年我顺应了直播时代的发展。现在随时都有上千万人收看我的直播,但我一向认为,我作为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代表了直播的理念。这个理念并不是要摧毁个人隐私,而是共享更多的信息,分享彼此的苦乐,使得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连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在从直播中丰富自己的生活经验的同时,才能更真切地理解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说得也有些道理……”穗美若有所思,“但一直有无数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还是太……太不自由了。”
“这么想其实是不自信的表现,”查尔斯不以为意,“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查尔斯,即使被亿万人看着,我的自由也一点不会减少。”
“也许因为你是美国人,”穗美说,“你们美国人一向充满了自信,但日本人不是这样,从小父母都教给我们太多的礼仪,我们必须学会在别人的注视下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更渴望自己的私密空间。我记得,在我读幼稚园的时候,每天我和其他孩子都在一个小花园里面玩耍,说是玩耍,其实还是要遵守很多规矩。那个花园的尽头是一排树,树的后面就是墙,但事实上,在树和墙之前还有一小片空间,只是一般人注意不到。有一次,我发现了那么一小块地方,里面有几丛野花。虽然是树枝下普通的一小块地方,但我开心极了,每次都偷偷爬到这里来自己玩。我不是不愿意和朋友分享,但只有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才会感到安静和放松。我可以一个人傻笑,或者一个人流泪,不会有人打扰。可惜过不了多久,这里被其他人发现了,好多人都跑过来,践踏那些草地,采摘那些野花,我的小世界也就毁了。”穗美有些黯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查尔斯说这些,她和其他人都没有说过,现在倒好,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童年秘密。
查尔斯有些动容,想了想说:“但那是别人破坏了你的小花园,他们并不只是在一旁看着你。”
“不,有没有破坏区别不大,只要他们在那里,我的感觉就被毁了,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难道你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个……大概小时候会……”查尔斯第一次有些犹豫,“不过现在早就没了。”
穗美看着他,眼波流动,“那么我倒有一个建议:关掉你的直播,感受一下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只属于你自己的感觉,也许你会感到些许不同。”
“关掉直播?”
“也许只需要一分钟,你就会感到那些不同。”
“不行,这会破坏我对收看者的承诺……”
“查尔斯,你不是说你推崇的价值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么?”穗美有些嘲讽地说,“仅仅一个实验,你都不敢?”
“这个……”
“查尔斯,你不能听她的!”查尔斯眼前跳出了一个虚拟视窗,这是丽莎通过脑桥芯片输入他视觉神经的,只有他能看到,直播者那边都被过滤掉了。
“可是,我只是想试一两分钟而已。”查尔斯也将自己的念头通过芯片发射出去。
“一秒钟也不行,几千万人在盯着,这关系到你的形象!”查尔斯仿佛看到丽莎声色俱厉的样子。
穗美察觉到了查尔斯的细微动作,她猜到了他是在用脑桥芯片和他人联络,她似笑非笑地说:“我猜,是你老板不让吧?那就算了……”
“老板?”查尔斯被激怒了,“我没有老板,我就是我自己的老板,不需要听其他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