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6)
当外婆确信我可以承受一些事情之后,她告诉我,母亲其实是自杀的。外婆怎么会知道?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起当时的情景,可母亲为何要自杀?仅仅是长久的积郁使她再难以承受悲恸的压迫吗?巨大的压力使她紧绷的神经在那个时候终于彻底断裂了吗?若不是积劳成疾,她有什么理由舍弃父亲未竟的事业而自行远去呢?外婆微笑着抚摸我的脸,依然平静地告诉我,母亲其实是一个冷静异常而又坚忍不拔的人,她既然选择离开这个世界,那就一定是因为,离开这个世界是她唯一且最好的归宿了。否则,她是不会舍弃自己的儿子和事业独自远行的,况且,谁又会不珍视自己的生命呢?
“生命是唯一的。”
这是母亲的遗言,是一句有着多重含义的遗言。外婆说自己已经老了,已经无法再将我父母未竟的事业进行下去了,她只能做我行程上的指路人,让我这样一艘刚刚进入未知之海的孤舟,能够航向母亲意志所希望的方向,去完成他们都未能完成的事业。所以外婆不曾太过伤悲,因为她知道女儿一直还活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们。
外婆说每当看见我,就仿佛看见了她女儿的青年时代。她拍了拍我日渐宽厚的肩膀,年轻的生命一刻不停地生长着,如炉火一般燃烧着。她说终有一天,我会驱散青山暮水之上所有的阴霾。她一直用慈祥柔和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又仿佛看到了母亲。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切地知道了一件事情——我长大了。
因此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外婆送我走的时候,她告诉我,其实母亲给我留下的空白已经不多了。我只是在走他们以前已经走过的路罢了,终点并不遥远。
终点?那个关于宿命的终点?我下意识地紧贴着车窗,想再望一眼那条向东奔流而去的大江,但我除了看见那些泡沫合金建造出来的高楼以外,什么都没能看见。列车在真空轨道里很快超过了音速,窗外所有的一切都在视网膜上幻化、扭曲,最终,一切非生命的物体和一切的生命,都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片模糊的绿灰色浮光幻影。
哦!宿命!列车载着我,冲向了宿命!
此后的时光,我一如既往的孤寂而冷僻,除了导师外没人喜欢我,当然我也并不很惹人讨厌。我知道自己是为了存储卡的秘密而来到这里的,所以花花世界和精彩生活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存储卡里的秘密随着时光的流逝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外婆说得对,母亲给我留下的空白,确实不多了。
学校里也有一片湖,但是很小,而且没有四溢的馥郁,还很喧闹。在金属泡沫合金建筑的包围之下,像是工业躯体上一件可有可无的廉价首饰,并不如我家那片湖一样能够和谐地躺在大地的身躯上,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学校的湖显得突兀又可笑。
我喜欢柔和且自由生长的美,并不喜欢这些总是按照精确角度设计的棱角分明的美。但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遇见了五月,不是时光中的五月,而是生命中的五月,那个来到我生命中的五月。那个黄昏,她踏着地毯似的霞光,带着鸢尾一般的笑容朝我走来,我便知道她已经闯进了我就快要严丝合缝地关上的内心世界。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接受了她,允许她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四处飘荡,四下欣赏。许久以后,她对我说:“你真像一棵树呢,我喜欢你。”
“我也是。”我如此回答。
这种感觉很好,很舒适,也许父亲和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我心里如此想着,但是我仍旧遵循着母亲的意志在向前走。外婆有时候会把那些斑驳的旧照片寄给我,我知道老人的意思,于是我把这些象征着岁月的照片封到了透明相框里,放到自己书桌上。
我把我的生活告诉了外婆,她在寄来下一封照片的时候随信告诉我:“这样很好。”除此以外,关于我现在的生活,她并没有叮嘱过什么。大概,生活的轨迹早就在她的预见之下了。
五月说她喜欢我的那些旧照片,喜欢那些旧照片边缘泛黄的痕迹,喜欢照片上的我,以及我父亲母亲的样子。她说在这个全息影像盛行的时代,这些旧照片看起来弥足珍贵,因为它们身上有岁月的刻痕。这时的五月站在我面前,柔和的面容仿佛成了时光的镜子,让记忆的洪流——所有美好的、平静的、孤独的,伤悲的记忆的洪流——从心灵堤坝的顶端泛滥而出,将我包裹在其中。那青山暮水,那平静如田园诗一般的童年,还有母亲的容颜,都随着这洪流向我奔来。我恍然看着面前的五月,看着这个与空天导航专业格格不入的姑娘,情不自禁地喃喃出两个字——妈妈。
她扑哧一下笑了,拉着我跑到学校的草地上。我们并排躺着,仰望头顶的亿万星辰。她握着我的手,指向头顶的一个又一个星座,指着苍茫黑暗的未知宇宙,比大海还要广阔亿万倍的宇宙。
“你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吧?”她问我,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颗闪亮的星星在黑色天鹅绒幕帘般的天空中快速移过。“人类的童年就快要结束了,我们的童年也会结束的。”她有些兴奋又有些陶醉地望着那颗亮星。哦,不,那不是星星,那是第一艘将要离开太阳系的世代飞船,那是一艘离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在我此生之中都将埋没于无尽虚空中的世代飞船,我悲哀地联想到了我和她的某种结局。
“你也会去那里?”我问。
“我们会一起去的,不是吗?”她说。
我轻轻松开她的手,从草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告诉她,“我不会去的。”然后在她失望的眼神中,把我的那些老照片都给了她,“带着吧,也许还能留个念想。”我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但她仍然紧紧捏着那些照片没有再说话。
于是,我离开了。
我想,在我揭开母亲存储卡的秘密之前,飞船应该还在轨道上。那艘希望之船,会载着全人类的勇士闯进未知的虚无之海,就像江流奔涌到天底下水最多的地方一样。成长,是生命和文明共同的宿命,人类的童年就快要随着飞船的起航而结束了。我的童年,也会在完成母亲的夙愿之后结束。未知的未来,正朝着人类,凶猛地扑来。
许许多多的事情,随着这个宁静夜晚的结束,暂时落幕了。
一些年以后,我终究还是解开了那些秘密,飞船此时也还没有走。外婆在不久前带着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说终于要和她的女儿,以及我,还有这个世界永别了。夏夜的微风里,她和我的母亲一样,静谧而安详地在飘落的槐花里离开了。我把外婆葬在了她的胡杨树下,然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青山和湖水没有一点儿变化,这里仍旧是充满了生命而又宁静至极的地方。我平静地走向那座已经生满了蜘蛛网的房子,打开房门。蜘蛛静悄悄地卧在网上,而我则走进了那扇我从未进入过的门,走向了我的大海。
房间里一尘不染,冷藏箱这些年一直在核电池的支撑之下坚守在它的岗位上,也许就是在等待我的到来吧……
桌子上放着父亲和母亲的微笑,而我也微笑着走向一直发出低沉嗡嗡声的冷藏箱,打开了那个隐秘的夹层。当液氮急冻空气所产生的冰雾散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留下的那半瓶绿色液体,我知道液体里面充满了生命,可以重塑生命的生命。其实我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是从衣兜里掏出我早已准备好的另外半瓶液体,让它们混合在一起,一切就都完结了。
那张存储卡,母亲的夙愿以及这些年我所追寻的,还有外婆所守望的,所有的一切都汇成了这一百毫升液体。它们已经完全融合了,我知道,有无数的分子正在疯狂地合并,在重塑,这是伟大的融合,有关童年终结的融合。
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他们终究会来的,他们终究会像带走父亲一样带走我。不过这一次,他们来晚了。
我把液体洒在了老槐树旁的青草上,木椅仍然在那里,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坚忍不拔的生命在飞速地扩散,同时,我等待着宿命的降临。
直升机降落在不远处,我看见五月和一群带枪的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他们惊愕地看着我,知道自己已经来迟了。
引擎巨大的噪音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但五月的声音又刺破了这噪音。那是她歇斯底里的、恐慌的、不知所措的、不舍的、留恋的、纠结的声音。
“不!”她举起手中的电磁手枪对准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不?这样更好。”我微笑着说,“生命是唯一的,坚韧不拔的。”
“你为什么要为了你疯子父母的遗愿,而杀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摇了摇头,“是拯救。建造飞船的人才是凶手,在灭亡面前,所有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不是吗?”
“平等地去死吗?”五月叫喊着,“用飞船留下文明的希望有什么错?”
“那不是希望,那是灭亡,那艘飞船即使出去了,最终也会渐渐死寂的。”我说,“那个狭小而单调且丑陋的世界,最终会磨灭掉灵魂深处最重要的东西,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你看这青山,这湖水,这才应该是生命生存的地方,没有美就没有文明。”这便是我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听见了金属射流刺破空气的声音,那不是五月开的枪,是她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建造飞船的人,杀死我父亲的人,他是五月的父亲。
金属射流带着空气的尖啸刺破了我的心脏。
我看见五月眼角汹涌而出的眼泪,我看见她穿过正在飘落的白色槐花朝我冲来,我看见我的软弱躯体从枪伤处喷出的血液,也看见远处的青山和近旁的湖水依然平静。我并不愿死去,这充满生命的世界多么美!我终于张开臂膀,带着微笑,迎着扑面而来的死亡,离开了我想要留恋的世界。
青草疯狂地生长起来,我看见母亲依旧年轻的面孔,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中想要伸手把我抓住,但我正无可逆转地朝着虚空坠去。
我喊了一声“妈妈。”但并不知道在这个新世界里,她是否能听见……
生物电极来不及上传我所有的意识到存储中枢里,只有一瞬间的弥留,被送到了那个美丽的新世界中。
母亲确实没有死,只是她在危机来临时,用并不稳定且几乎没有一点扩散能力的病毒刺激了她脚下的土地,把自己上传到了这里。她就这样骗过了建造飞船的人,为我赢得了足够的时间来填补她的空白。我也明白了为何外婆去世的时候说的是和母亲永别而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和母亲相见。我为这个世界添上了最后一笔,我终究没有能在这个超级生命体内多待一秒钟,在以后的岁月中,我那一点点还没有飘散的意识,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幽灵。
人类的历史,也许结束了。病毒疯狂地扩散,感染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植物,让这些植物成为一个一体的唯一生命,它唱着惊天动地的生命赞歌将人类的世界吞没,强行将每一个人的意识都上传到这个强悍而坚韧的生命体内。
亿万灵魂融进了这个不朽的生命,这绝不是人类的结束与毁灭,这是新生,是人类在进化史上的一次完美到极致的蜕变。再没有了脆弱且累赘的肉体,又或者说,在新的地球之上,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以及每一片叶子,都是这个新生的不朽的人类庞大躯体的一部分。
旧人类让出了脚下的土地,万物生存在新人类的身躯之上,青山绿水的地球啊!这原本就应该是这个生机盎然世界本来的模样……
舰队终于穿过了这座经历了漫长岁月才建造而成的时空桥,踏入到这个他们的文明从未到达过的星系。他们终于完成了恒星际扩张的第一步,但眼前的太阳系对于这些历经漫长岁月才到达的征服者来说,显得荒凉又冷清。
“他们知道我们会来,所以走了。”指挥官看着眼前的大屏幕,眼前那颗原本是蓝色的美丽行星正以两千公里每秒的速度,拖着蓝色的尾焰在这个星系的最外层,向着宇宙深处缓慢地加速爬行。
就宇宙的尺度来说,这是一个比蜗牛还要慢的速度;但在指挥官的记忆中,要想比蜗牛更快,其实也没有几个文明能做到。宇宙的铁律,是技术永不可改变的。
此时,深绿色的巨大叶子正严密地保护着这颗星球的大气层,以及绿叶下的无数生命。
“这个星系最内层的两颗行星都碎了。”副官说。
“他们吃掉了这两颗行星的重元素。”指挥官看着大屏幕上地球远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说,“那真是一颗美丽的星球,一个值得尊敬的碳基文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从童年到少年的转变。”他接着对舱里的所有人说,“在掌握时空桥之前,我们的先祖,不也曾像他们一样,以这样的速度在宇宙中爬行吗?”
寂静无声。
“坚忍不拔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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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象限
文/叶星曦
恒星的光芒遥远而黯淡,巨大的气态行星飘浮在闪烁的繁星间,雄伟的光环仿佛触手可及。我将机械外骨骼固定在殖民地的外壳上,脚下钛合金外壳上用已经褪色的油漆勾勒出这座太空殖民地的编号——YG922。
在宇宙的真空中,熔化的金属像糖稀一样流动,由于不存在氧化现象,焊接变得非常容易。被微流星损坏的天线支架歪曲地耸立在落满宇宙尘埃的外壳上,依靠数个螺栓固定。作为一名空间技师,修复损坏的外部设备是我的工作。我的右手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截肢,现在失去的肢体已经被机械义肢所替代,通过连接在义肢上的数据线,我可以将机械外骨骼的辅助电脑与自己的神经回路连接起来。这种看起来粗暴的方法实则简单有效,可以进行更加精密的操作。
哔哔!哔哔!传感器发出了危险警报。
我转过脸去,一团白色的能量体倒映在我的头盔面罩上。它是如此美丽,比恒星更加耀眼……
这团东西直直地向我飞来,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在接下来的零点几秒中,我的太空服被冲击撕碎,暴露在宇宙环境中的皮肤遭到高温溶解,附着在骨骼上的肌肉组织和内脏被碳化,最后连骨骼也灰飞烟灭。